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http://www.bookben.cn/ 书名:情深如许(女尊) 作者:苏暮吟 文案: 他是天之骄子,却不懂爱为何物; 他醉心工作,不断透支生命,最终在28岁时过劳而亡。 也许是上天怜悯,给了他再一次的生命。只是…… 这里…… 为什么是古代!! 为什么是女尊国!!!!! PS:此文男生子,雷者勿入 虽然文都快完结了,说这个感觉略晚,不过为了防止有人误入,某苏在此郑重提醒: 虽然本文是男主穿越,但是没有任何霸气侧漏的剧情,小顾本质是娇柔易推倒的软汉纸、小男人一枚,描写也偏传统女尊,对孔武阳刚男主抱有期待的妹纸,某苏只能很抱歉,本文没有 ☆、楔子   顾宁远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视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   墙上的时钟已经悄悄指向三点四十,他却才刚刚停止工作。   办公桌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各种资料,数据分析、市场调查、投资预测,纸张上画满的都是同一个笔迹。   明天就要招标了,尽管之前做了种种准备和揣测,真的要面对时,他却没有一点情绪,比如踌躇满志,比如忐忑不安。   当然,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并不是因为有过多的人生经历让他显得从容而淡定,而是一直以来,所谓的欣喜与骄傲、紧张与焦躁因为无人分享而显得没有存在的必要。   更何况,过于激烈的情绪反应对他而言并不是好事。   上一次那种让他窒息的兴奋似乎是在八年前,似乎带着自由的呼吸和紧锁的胸闷……那有些遥远的回忆,他已经恍惚记不得了。   微微皱眉,心脏处隐隐有些难受,他走到宽大的办公桌边,打开抽屉拿出惯常用的药,旋开药瓶才发现瓶子已经空了。   顾宁远这才记起,几天前远在国外进修的徐天就打了电话让他记得去医院拿药,可是因为这次招标是他第一次独立主持操作,他一直忙于应付,嘴上是应下了,却没往心里去,随手就把这事儿放下了,独独没想到会遇上现在这样的情况。   拿出手机想拨过去,顾宁远恍然记起他还在美国,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想拨给助理,记到两个小时前她才困顿着离开,便又放进了衣袋。平复了一会儿,顾宁远觉得已经没那么难受了,便想下楼去24小时营业的药店看看。   来到电梯口,看到正在维修的牌子,他有些无奈,转身到了安全出口,还好楼层不是很高,就权当是散步了。   走到3楼时那种无法言说的窒息感觉又慢慢浮了上来,好像有双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心脏,捏紧,放松,捏紧,放松……   耳朵里也充满了各种杂音,仿佛招魂的符咒,深深催促,让他头晕得厉害。   顾宁远靠在栏杆上喘了口气,刚抬腿想继续往下走,却没想到一脚踏空,一下子从楼梯上翻滚下来,心脏而来的抽搐,瞬时制住了他的呼吸。   天旋地转,头部传来的钝痛告诉顾宁远他被撞的事实,一直轰鸣着的耳朵却霎时安静下来。   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顾宁远突然想:也许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这样死去,会不会叫她多看他一眼?就像她每月都会去公墓看他父亲一样,用那样深情的眼光看他一眼?   或许,这都是奢望吧,她对自己的忽视,从来都是干脆而不带掩饰的。   不知道是谁说的,人在死前会将自己的一生都重新回忆一遍,而那些最重要最美好的记忆都会重现。   顾宁远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暗嘲自己,看到竟然是一片雪白,那种陪伴了他二十年、带着消毒水味道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〇〇一   这是一间稍显精致的绣房,青布绣帐之外坐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个布衣,一个绣缎。两人的神色皆是惶惶不安,时而看看绣帐之内模糊的人影,时而看看房外正在作法的马道婆。   今天已经是定下最后期限了,如果顾三郎还不醒,牵连的恐怕还有叶家的二小姐。两人心中焦急,却什么也做不了。   话说到这里,就要牵扯到一段安宁城里人人皆知的故事了。   安宁叶家在楚州地界甚至整个中越也算是商界名门,自叶家先祖叶九问于乱世之中逆世间大流弃仕从商,引起一时喧哗,到当今叶家家主叶龄修远赴南海,打通了中越与浮云列岛的海上商路,叶家一直都是南地经商世家里头一等的人家。   十多年前,在先璟帝的授意和帮助下,安宁叶家与流吟华家、蜀荣马家、青城薛家并大荒连云城主一起建起了中越与羌戎、连云城、摩羯四地易商的金月贸易区,在南方商界更是一时风头无二。   既有了高门大户,有了传奇家世,自然也少不了有些秘辛传闻。   叶家老太太,一生奔波,将叶家的产业扩到了空前的地步,到了当今榕帝治下,更是隐隐有超过“天下第一商”华家的势头。只是,因为年轻时到处奔波,老太太的孳息就单薄了许多,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已逝,留下的一个外孙女儿倒也已二十岁了;唯一的嫡女每日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却无心经商,膝下虽有六个孩子,却只有老三是女孩儿,其余一色漂亮男孩儿。   原本这大家里最忌姐妹之间使手段争夺家财,女儿少便少,只要质量高也说得过去,怎奈这叶家嫡小姐的质量……委实不大好。   叶家小姐叶静致的生父,叶家的正君吴氏,当初怀胎的时候不甚落了水,差点小产,孩子是保住了,可到底伤了胎。叶家小姐生下来时就先天不足,刚一落地就青着脸,也没什么声息,众人都说留不住了,还是吴氏不顾刚刚生产的疲弱,日夜搂着猫儿似的大的小人儿,一夜夜守着,生生将魂留住了。   后来叶家老主君姚氏请了城外方寸山伽若寺的清虚师太,老姑子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念了声佛号,说是这小姐尘缘浅薄,原是留不住的,吴氏听了更是泫然泪垂。   清虚师太原本就与姚氏交好,迦若寺每年也得了许多叶家的香油钱,加之吴氏楚楚的模样,师太终是叹了口气道:“你们若是非要留,也只得欺天了。”   于是叶家便找了城中一家亲儿刚刚早夭的人家,认了义女,当作叶家的大小姐葬了;而这正经嫡出的长女叶静致则被称为二小姐,权是希望上天再不要收了她去。   也不知是那法事真的骗过了天地,还是老大夫的药起了作用,这二小姐总算是哭出了声响,也能喂进去奶了。只是,这人虽留下了,身体到底是破败,叶二小姐从小到大就没断过药,喝药跟吃饭一样,只是那药就和进了无底洞似的,哗啦啦灌下去,却不见多大起色。   叶家这样的大家族是绝对不能没有继承人的,可二小姐的身体实在不像能平安长大的,大夫陆陆续续地看,都道若是好生养着,兴许能撑到成年,再久,却是听天命了;于是,叶老太太做主又给女儿纳了两个小户儿郎,三四年间,接二连三生了三个儿子,却再生不出女儿。   老太太还想给女儿找侧室,一直专心当“种马”的叶敏硕夫人不干了——“要生你自己生,我有静致一个女儿就够了!”然后躲进后山不肯出来。   老太太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病怏怏的叶家二小姐,就连告老回乡的萧老太医都被请来切了脉,最后也只摇摇头,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每个大夫都说是先天不足,气血有亏,体质虚寒,心脉不强,下了药却没什么起色,只吊着命,常年在床上养着,最强的时候也就是叫家人抬着去院里晒晒太阳。   叶二小姐就这样艰难地长到了十七岁。当年冬日里的一天,不知是前一天受了风还是做梦魇着了,叶二小姐突发高热,怎么也下不去,脸色却是青白青白的,一张唇青紫青紫,似乎是换不了气。   因为一直都说二小姐活不过十八岁,众人一时都吓得没了主意,大夫过来看了一眼,都让准备后事。可毕竟是叶家单传的女儿,老太太没发话,谁也不敢真去准备寿衣,惶惶之间,还是老主君姚氏当机立断,请来了前日里帮忙看过卦的马道婆。   马道婆看了看叶家病小姐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手又在后背点了几下。等到气息平缓,拿针在心窝子上扎了三针,过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一个羊脂玉净小瓶,倒出颗不知名的药丸,化到水里,强送进嘴中,过了一个多时辰,叶二小姐的高热竟慢慢退下了。   马道婆擦了把汗,姚氏却是一时将马道婆看做了神仙下凡,求着马道婆救救自家孙女儿。   马道婆故作高深道:“我前日便说过,二小姐命中有水劫,身边不可有盛水之相的人,木能克水,二小姐还需多些繁木之相的人陪伴左右。”   “好好,老身这就去办。”姚氏忙不迭得应着,心中暗自后悔当初只将马道婆看做骗钱的疯子。令大侍宝儿将府内八字属木的仆从聚起来,由马道婆亲自挑选。   “老身惶恐,不知仙姑可有仙法可根治孙女儿的病。”   马道婆装着掐指一算,道:“二小姐的病若想慢慢根治,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找一个鼎木之气的男子过来冲喜。”   “冲喜?”   “对,冲喜!”   “那好办,只要仙姑将那鼎木之气的男子找出来,我们自将他迎过来。”站在一旁的侧室赵氏接口。不过冲喜罢了,叶家如此家世,找到了那人,迎进门不是什么问题。   “这事万不是这样简单,这男子既有鼎木之气,也是二小姐的命定之人,和一般的冲喜哥儿可是不同,需以正室之理相待。”   话到这里却是没人接口,那什么“命定之人”连影子也未曾见到,不知是什么身份,若只做冲喜哥儿,至多以后收到房里,反正也不差这样一个人,若是做正室……   “小道粗粗一算,只怕没有二小姐,那男子也是性命堪忧啊!”马道婆半眯着眼,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   “还请仙姑明示,如何能找到那人,以助小孙渡劫。”姚氏自知先不医治孙女儿的病,成亲生女也是一场空,不如先找到人,若真有效,可再做打算。   马道婆沉静了许久道:“东方主木,请老君在正东三百里内找寻一位年约十二,近日打算搬家,今日也昏迷不醒的少年。”   “三百里,会不会太少?若是没有如何是好?”嘴快的赵氏问道。   马道婆觑了赵氏一眼,姚氏也沉沉看了他一眼,赵氏立时噤声不语。   姚氏虽警告了赵氏,只是心中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又将目光投向马道婆。   马道婆道:“我已说过,二小姐与那人是命定姻缘,相距不会太远,今日二小姐发病,多半是因为那人有了离开之意。你们还是早日将他寻来吧。”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安宁城外半坡村顾家的三郎被确定为叶二小姐的命定君卿。   顾家夫妇被一众仆从捉到叶府时,还十分惶恐,听闻叶家想聘下自家儿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夫妻俩一时有点回不过神。   姚氏的贴身大侍宝儿初以为是两夫妻想讹诈叶家,淡淡说道:“叶家聘礼一万两,足够你们一家九口两辈子的过活了。”   顾家夫郎镇定一下后,磕头答道:“小人万不是想讹那些聘礼,只是小人夫妇不过贫穷百姓,我家三郎更是个痴儿,万万配不起叶家小姐,还请这位公子明察。”   姚氏听闻,大吃一惊,之前听马道婆讲得有模有样,想着孙女儿的命定姻缘至少也该是小康人家,而且正东方向许多朱门大户,不曾想找到的竟是破落贫户,这男孩儿还是痴傻!   姚氏有些怀疑,可马道婆的确让退了孙女儿的烧,一时拿不定主意。   马道婆却悠悠然道:“现在顾三郎三魂七魄只有一魂三魄,自然是痴傻,五年后木盛之期,三魂七魄归位,这顾三郎自然就心智健全了。”   得,现在也没了旁的办法,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为了确保效果,姚氏买下了主家东边的一间院子安置顾家一家,又在主家西头给马道婆起了座小观,方便她照顾叶二小姐。   也不知是马道婆的医术了得,还是那命定姻缘起了作用,叶二小姐在此后五年竟平平安安地过来了,虽然也时有发病,能下床的日子更是伸手数得着的,但毕竟是能下床了,也不像其他大夫断言的那样活不过18岁。   至于现在,五年之期已到,顾家三郎却是自三天前就昏迷不醒,马道婆初时还十分淡然,说是三郎的魂魄即将归位,等了一天后,她却是着急了,喊道:“那二魂四魄似乎无意人间,不愿归位,这可大大不妙。”   随即摆坛做法,眼见着木盛之期将过,顾三郎却不愿醒来,顾家夫郎和被打发来守着的赵氏都急了。   正焦急间,小院的院门开了,两顶青蓝轿子抬进小院,赵氏忙忙过去迎:“哥哥也来了?”说着打起了轿帘。   吴氏施施然下轿,道:“已经听吉叔说了,顾家的孩子还没醒,我和静儿都想过来看看。”   “那可太好了,二小姐在,一定能留住顾家小子的魂!”马道婆听闻叶二小姐到场不禁喜上眉梢。   赵氏一开始还担心二小姐禁不得风,只是人家的生父也没说什么,自己也没什么分量,便闭口不语。护卫李想轻手抱起自家小姐,在马道婆的指引下送到了顾家三郎的绣床前。   叶静致隔着隐隐绰绰的帐幔看着沉睡的小人儿,慢慢拉开了帘子,一旁的小侍已经机灵地接过二小姐手中的纱帘,将其束好。   叶静致颇为吃力得伸手找到顾三郎放在被面上的手,轻轻握住,凝神许久后似是自言自语地叹道:“你,终归还是要走吗?”   这一叹带着些寂寥的清冷。   旁人对于现场的诡异情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顾三郎浅握在叶静致手心里的手指突然轻轻蜷动了一下。   叶静致展颜一笑,却又如春回大地一般,雪白的唇似乎也沾上了桃花的颜色。   守在一边的小侍似乎听到了叶静致的低喃,以为是有什么吩咐,忙问:“小姐有何吩咐?”   叶静致低头不语,李想沉声道:“小姐昏过去了,顾公子醒了。”   马道婆细细看了两人一眼,眉开眼笑:“却是如此,上仙保佑啊!”   ***   当顾宁远从浓重的黑色之中醒来时,一时有些恍惚。   眼前似乎晃动着三四张兴奋而模糊的面容,耳边则是有轻快的呼喊:“醒了醒了!眼睛也睁开了!”   似乎有什么轻轻划过手心,继而是混乱的声音:“李想,你先将你家小姐送到外间,喂一颗瓶子里的药。”   “三郎啊,我是爹爹啊,你看看啊……”   “顾家夫郎,你先莫叫,只怕还没清醒呢!”   他觉得很累,想说些什么,脑子里却空空一片,于是便慢慢阖了眼,只作没有听到耳边的声音。   “仙姑,你看……”   “不用急,既然已经醒了,那三魂七魄便是归位了,轻易离不开肉体。现在恐怕是累了,就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   等到再次清醒,已是夜灯初上,顾宁远看着围在床边,殷殷望着自己三个中年男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心中莫名有一种违和感,似乎,这里不应是这个模样。那本该是什么样子呢?他想要回想一下,却发现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对于这种完全不在自己掌握中的状况,顾宁远十分不悦,皱眉问道:“请问,这是那里?你们是谁?”   站在中间的布衣男子似乎受到了惊吓:“三郎,我是爹爹啊!你……你怎么……”   他看着眼前三个秀眉明眸的男子,心中的违和感更盛,暗道:“怎么全是娘娘腔!”   吴氏见顾家的孩子自醒来就一直皱着眉,说话却是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心中暗暗称奇,温声道:“这是你的房间,至于我们……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他盯着吴氏看了半天,缓声道:“我不记得了。”   顾家夫郎一时又想扑上去哭,只是见叶家的两位君卿还在一旁,不敢妄动,泪珠却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那如果我告诉你你是谁,你可愿相信?”吴氏依旧是宽和的样子。   “我想,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利。”顾宁远想明白了,便放松身体靠在床上,一副打算听故事的准备。   只是未曾等吴氏开口,绣房之外传来朗朗的声音:“既然已是云烟往事,又何必多做追寻,徒然无意罢了。”   “仙姑……仙姑,你快来看看……”顾家夫郎颤颤开口。   马道婆道:“我的承诺已尽,两位儿女的今后还需看二人的缘分造化,现在见我与不见我,已经不重要了。”   静了一会儿,马道婆又道:“顾家孩儿,小道这里有几句话要送给你,至于记或不记,全凭你自己的心意。”   说完,一道金光射入屋内,两行闪闪金字浮现在半空中,道是:前尘烟云聚散,何必追寻?今世情缘浅深,万莫蹉跎。顾宁远出神得看着虚空中渐渐隐去了字迹,似乎在沉思什么,在众人不经意间屋外盈盈一阵强盛的亮光,遂又寂灭。   赵氏和顾家夫郎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小侍在吴氏的示意下打开门,已不见任何人影。吴氏半垂着眸思量了一下,复又抬眼看着眼前沉静不语的少年。   顾宁远察觉到吴氏的目光,回视过去,道:“也许,她说得对,过去的就过去了,再追究也没什么意思,那么我可以问一下:什么又是我该追究的今生情缘?”   “简单得说:你要嫁给我的女儿,做我叶家的少主君。”吴氏直觉现在的顾家三郎是个喜欢简单直接的人,于是便将最核心的话传达了一下。   顾宁远突然觉得好笑,虽然没有了任何记忆,但直觉里他觉得吴氏刚才的提议像是一个恶作剧。   我,要嫁给一个女人?   “不行,我拒绝。”顾宁远语气断然。   “我想,你没有选择。”吴氏一脸温和,却字字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〇〇二   顾宁远,或者说,顾三郎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确没有选择。   因为他现在正坐在大红的花轿之中。没错,花轿,叶家的花轿,叶家二小姐的花轿。   要说原本叶家上下只是将马道婆当作医治叶二小姐的微渺希望,对她的话多少有些无可无不可的心态。但当马道婆的精心医治之后,叶二小姐竟平安活到了二十二岁,众人就多了几分信服;加上她临走之时突然消失的神迹,叶家的老主君算是彻底相信马道婆之前的预言——顾家的傻儿子是自家孙女儿的天命姻缘,能助孙女儿身体康健,事业功成。   叶家虽然源远流长,在前朝也是诗书大家,可也毕竟做了百余年的商贾人家,婚姻嫁娶的规矩再没那么讲究,现在为了嫡孙女儿娶了贫门小户也不算大逆不道。何况顾家三郎原本已经在叶静致身边一道长了五年,叶家上下甚至是安宁城内差不多都知道叶二小姐有个痴傻的命定君卿的事情,这亲结得也算顺应民心。   叶家老太太走南闯北,自然不信那马道婆是什么仙姑,但孙女儿近些年总算是在她的照顾之下才得平安,加上姚氏一力支持,吴氏也道顾三郎已经清明过来,算是默许,叶龄修干脆做了甩手掌柜,让内院操心此事。   反正她只要一个能活蹦乱跳的孙女儿,至于孙女婿是个什么资质,叶龄修是不大在乎的。   至于顾家夫妇,这五年虽然一直战战兢兢活在叶家眼皮子底下,但也渐渐形成了这样的认知:自家的三儿子是叶家二小姐的夫郎。现在叶家说要成亲,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   至于婚礼前的纳吉、纳征、请期早在叶二小姐上次发病时就已经办妥了,在月华庙请了吉日,叶宁两家就开始操办婚事了。   叶家是嫡孙女成亲,虽说亲家门低户矮,但也是大操大办,不肯委屈了自家孩子。   顾三郎的嫁妆也是叶家置办的,绵延不断,真真是十里红妆,绕着安宁城转了一圈,引得无数路人争相观看。   中越婚嫁习俗各异,尤以南方婚俗最为繁复,从新娘下轿到送入洞房,其中的礼数要做周全需费不少力气。只是众人皆知,叶二小姐体弱,这接亲,无论如何也是无法亲自完成的,按着礼俗,新娘无法亲自接亲,可由自家的未婚姐妹代为完成,称为“替媒”。   不过,叶敏硕再无其他女儿,同族的,血缘相近的多已完婚,未婚的都在五服之外,最后还是赵氏建议,由叶静致嫡亲的表妹宋肖然做这“替媒”之人,方全了众人的挑剔。   说起这宋肖然,则是晋苏城宋家的嫡孙女,叶家老太太小儿子所出的唯一一个孩子,今年刚满二十。叶家老少卿十六岁时嫁给楚州晋苏城宋家的大小姐,十八岁时生下一个女儿就故去了;儿媳后续娶了一位城内小户,隔年也得了个女儿。虽碍着叶家的面子和嫡女的身份,这小外孙女儿倒不至于被欺凌了去,但叶家主君姚氏却心疼孩子没有父亲,亲自去接了来。   自后这宋家的长孙女儿倒和叶家的嫡孙女儿一般教养在叶家,十五岁以前,这宋肖然更是一年有十多个月在外祖家。   宋家也是世代经商,加之近年来,朝堂对商贾之家多有扶持,宋家在漕运上又有极强的优势,也逐渐长成为南方一门大户。作为宋家的准继承人,宋肖然十六岁后就回了宋家,只在年节时回安宁,今次收到叶家老主君的家书,请自己做表姐的“替媒”,宋肖然自是欣然应允,还玩笑得要了姚氏私房藏的一瓶“胭脂醉”当谢礼。   既然收了外祖父的谢礼,宋肖然极认真得准备自己的“替媒”任务,原本宋肖然将新郎引进正堂,就由偶人与新郎拜堂,就算是全了礼数,只是叶二小姐执意不肯,非要自己亲身上堂,众人扭不过她,又怕激她发病,忙找了与她还算亲近的宋肖然劝她。   “肖然,你也不必劝。这次结亲,我多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在喜堂上,我总不愿他受这般委屈的。”   宋肖然见叶静致这般坚决,心下慨然,反而劝着众人应下了叶二小姐这看上去不甚合理的要求。   “肖然,谢谢。”   “你我姐妹,何必这么客气。”宋肖然笑着,“真真要谢我,不若同外祖说说,再赏我一坛胭脂醉如何?”   宋肖然仍是一点亏不吃的性子,叶静致笑着点头应下。这胭脂醉也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只不过是姚氏当年的陪嫁,年份足意义也深,原本只在叶家老少卿和叶敏硕成亲的时候开过几坛,剩下的姚氏都私藏了,小时候被宋肖然偷吃了一回,此后便心心念念惦记上了。   宋肖然当下还不知为了庆祝叶静致成亲,姚老君今日拿了二十坛胭脂醉当喜酒,听了叶静致的应承也爽快道:“便是为了这一坛子胭脂醉,我也一定安安稳稳把新郎送进正堂。”   既然这么说了,宋肖然对新郎算是十分的小心,请轿、迎门都是毕恭毕敬,难得的肃然正经。毕竟是自家嫡亲的表姐夫,宋肖然手头脚头都十分稳当,一路小心妥帖,只是这新郎不怎么合作,先是坐在轿子里迟迟不愿出来,喜爹劝了半天,后来还是吴氏亲自出门,靠着喜轿轻声说了什么才将人迎了进来,为此,宋肖然对这个刚过门的表姐夫印象不大好。   无论如何,新人好歹是送进了正堂,宋肖然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因为怕顾三郎不肯拜堂,一众喜郎簇拥着三郎前行。顾宁远被身边的脂粉气熏得头昏脑胀,只想掀了盖头出口恶气,无奈双手暗里被攥着,这个新身体的骨架纤小,加之大病初愈力气不足,一时竟无法挣脱。   叶静致坐在堂上,一眼便看出顾三郎不服的姿态,心里暗叹了口气,双手支着扶手,想要起身迎接自己的君卿。李想初时想要帮忙,被叶静致以眼神制止,便收手站在一边。   叶静致晃晃悠悠起身,接过喜郎递来的红绸,缓步移至正堂中央。等到两位新人并排而立,簇拥在一旁的这众位喜郎也只能忐忑得离开,等两位新人拜堂。   喜官高唱:“一拜天地,同心永结。”   叶静致吃力得跪到垫子上,却迟迟不见身边的红影落下。   一时间,纷纷嚷嚷的喜堂慢慢静了下来。围在周围的亲友一脸疑问之色,也有知道些许内情的同行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坐在上首的叶老太太依旧神色不动,倒是一旁的叶敏硕有些不安地看着面前的两个新人。叶静致慢慢起身,凑近顾宁远,低声道:“我知道,你本不愿嫁我,只是现在已然是这样了,你总是要将这堂拜完罢。”   “你现在这么说,不觉得少了诚意吗?”隔着大红的盖头,少年清亮的声音却硬梆梆没有柔意。   叶静致被噎住了,顾宁远没有说错,她知道他不愿意,但她没办法放过他,哪怕她并不想拖累他。那个凭空而来的天定姻缘已经将两人绑到了一处,她想挣,他想逃,却最后仍只能站在这喜堂上。   “我想我和你结婚的事恐怕由不得我说,那人不说这是天定的姻缘嘛,我虽不信命,但现在也无所谓听从一次。”   “那你现在……”叶静致迟疑道,这不是她熟悉的顾三郎,她说不准他的心思。   “现在——”顾宁远一掀盖头,直视叶静致道:“现在,我要一个承诺!”   众人初见两人低语,已有纷纷议论之声,后见新郎竟掀了盖头,一时许多惊呼。   这其中有惊讶于新郎的大胆行径的,也有担心两人争执的,不一而足。   而身在议论中心的两人却无视众人的反应,自顾自谈判着。   “你说。”叶静致是第一次看到从昏迷中醒来的顾家三郎,看着原先迷蒙的双眼现在添上沉然清澈的神采,心中微起涟漪。   “你会答应吗?”顾宁远看着眼前眉目寡淡的虚弱女子,心里有些不大自在,似乎自己不应该这样……为难一个女子。   好吧,其实自从慢慢接受这个身体,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女人,顾宁远就知道这是个女子为尊的国度。虽然众人都告诉他,自己也从小生长在这样一个国度,但是内心里总觉得莫名的违和。   那个诚惶诚恐不时落泪的据说是他爹的男人,那个三大五粗憨直敦厚的据说是他娘的女人,那些摆放在梳妆台上据说成亲需要上的大妆,都让他觉得十分违和。他,真的是顾家三郎吗?他想问,却无人回答。   叶静致听到眼前俊秀的少年镇定地询问自己,缓缓道:“若是不违婚姻,不违道义,我可以答应。”   叶静致不知道自己是否只是因为那个被默认了的天定姻缘之说,还是在顾宁远掀开盖头看到那双有了不同神采的眼睛的时候,突然真心里不愿不愿放弃这段姻缘,不愿放开他。   顾宁远的眼神漂移到坐在上首八风不动的叶老太太和一副想要起身又面色平静尽力按捺住自己的叶敏硕,问:“你可以做主吗?”   “是。”叶静致的回答声音虽轻,语意却坚定,立在一侧的赵氏等人都面露讶异,表现出了想阻止的动作,回头看坐在高堂位置的叶龄修夫妇和叶敏硕夫妇都神色安然,又收了手。   “那好,我问你一个问题:是你自己想让我进叶家吗?”顾宁远实在说不出那个“娶”字,只得换了种说法。   “是。”   “那么,你能承诺在你我分开之前,只有我一个君卿吗?”   叶静致看着面前少年认真干净不带一丝羞赧的神情,同样庄重得回答:“月华为证,我叶静致愿娶顾家三郎为此生唯一。”   喜堂之内,一时安静下来。   以月华为誓,在中越是最重的誓言。因为母神月华被认定是中越先祖,生活在中越地区的人相信对月华起誓是让母神鉴定自己的诚意,如果有违背则将失去母神的庇佑,轮回之后也将命途坎坷。   叶静致,叶二小姐,竟然在自己新婚的喜堂上,向出身寒门的准君卿起誓绝不二娶。撇去叶二小姐的身份不说,顾宁远在喜堂上的这番要求也是极狂妄的,哪怕叶二小姐当堂退婚也是可以的。可是这两个新人,一个竟极认真得问了,另一个也竟极郑重得答了。   可顾宁远还是略有不满似乎是想开口,到底没开口,又想了想道:   “还有,我可以进叶家,但是你们要给予我绝对的人身自由。”   “好。”   “不许叶家的任何人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好。”   “不许叶家的任何人为难我的家人。”   “好。”   “我相信你,那么我们拜堂。”   顾宁远直直跪在跪垫上,眼神清明,没有不满也没有喜悦,只在跪下后侧头看了叶静致一眼。   你不拜吗?   拜,怎么不拜?   叶静致微扬嘴角,也慢慢跪下,又伸手将顾宁远的盖头放下,苍白纤细的手指细细理了理盖头上的流苏,顾宁远微微皱了眉,终是没有言语。   喜官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高声唱到:   “一拜天地,同心永结!”   “二拜高堂,福祚绵长!”   “夫妻交拜,子孙满堂!”   “礼成!”   无论如何,顾家三郎,来自异世的顾宁远,正式入主叶家,成为叶家少君。   礼成之时,叶静致虽然已是脸色惨然,但依旧微笑着作为新人被众人热热闹闹迎进洞房,李想见叶静致力气有所不逮,上前一步,将她扶住,走完了剩下的路。其余宾客则在叶家的侍从的指引下入座开席。   穿着大红的嫁衣,盛妆的叶家少君拉着红绸并肩走在叶二小姐身边,盖头遮住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挺直着脊背,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一步一步,稳稳当当。   作者有话要说:   ☆、〇〇三   原本进了新房还有极繁复的仪式,只是一切都因叶静致突然的发病而被迫中止。   事实上,叶静致将整个拜堂的过程撑下来已经大大出乎叶家每个人的意料,倒是进入新房后她突然的昏迷倒地让那些担心她硬撑的众人放了心。   李想立刻将自家小姐放到外室的矮榻上,叶静致的贴身小侍青璧则麻利地取出羊脂玉净小瓶,将药喂入叶静致口中。   喜郎见新娘这副模样,自是不敢提什么新房婚仪,匆匆在床上布置了一番就退下了。   顾宁远则不等有人,就自将那盖头掀了,放在一边,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叶静致处时,躲开众人的簇拥走到一旁将糊在脸上一整日的妆容洗去。   清水过面,顾宁远冷静了不少,略略思索,他没有离开,只是站在外室一角,用余光看着众人在叶静致跟前忙碌。   李想是外院随从,若不是因为叶静致体弱,原就不该出入内室,现在见新上任的叶家少君毫不避讳站在一边,而且青璧照顾小姐也已经有四年了,不怕照顾不来,李想便自行告退。   那青璧原是吴氏身边养大的小侍,后来吴氏见他聪颖机灵便将他安置在女儿身边,规矩自是明白。现在叶静致已经呼吸平稳,青璧便敛身束衣,行了福礼,道:“奴下青璧,见过少君。”   顾宁远看着眼前青绿襦裳的男子,心里有些别扭,这种低眉顺眼的奴态让他不甚舒服,虽然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半个多月,周围也时时有人叫他公子,伺候他衣食住行,可是都没有眼前这个男子这样过分的恭顺,就好像——一种无言的挑战。   顾宁远盯着青璧看了许久,他不明白这种带着棱角的恭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对这个世界还了解地太少,他没有可以询问的人,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他毫无保留地相信。   青璧见顾宁远迟迟不让自己起身,以为这小户出身的新任少君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只是,既是叶二小姐跟前的小侍,他自有自己的骄傲气节。青璧又挺了挺背,小巧的脸半低着,视线落在顾宁远露出嫁衣的精致绣鞋上,静静等待顾宁远的应声。   顾宁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见青璧一动不动保持着福礼的姿势,忙抬手受了礼,略有尴尬地道:“你以前一直照顾叶静致吗?”   青璧微微皱眉,原来顾三郎失忆的事情竟是真的,现在果然比原先那个痴傻的少年清明许多,可是,青璧眼中略有不满,便是做了叶家的少君,顾三郎怎么能这样直呼小姐的姓名?   青璧到底只是二等小侍,没有资格就新少君的教养问题提出质疑,只能低首回答:“回少君,是。”   “她,经常这样吗?”顾宁远心里有些打鼓,他不会照顾病人,甚至没由来地恐惧叶静致这种突然而至的昏厥,看着那张没有一丝血色泛着青灰的脸,顾宁远只觉得心悸,不敢直视,仿佛窥看了什么隐秘熟悉而令人惊惧的场景。   “只在累极了或者受了病气时发病了,才会如此;平日只是体弱无力。”   顾宁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没有奢望能从青璧口中获得更多的信息,而且因为今天大婚,他在凌晨丑时三刻就被叫起来装扮,不甚舒服地在花轿里颠了小半天,现在实在是累坏了,便坐在矮榻边的桌上略作休息,看着蹲坐在矮榻一侧的青璧熟练地忙碌着,顾宁远竟不由自主打起了瞌睡。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现在他应该和青璧一起守在叶静致塌边,而不是一心想着睡觉,无奈睡意浓重,强撑了一会儿后,顾宁远还是以手支头陷入了梦乡。   青璧见新少君竟自顾自睡了,一时有些气愤,原本痴傻的时候就是这般没心没肺,现在清明过来了也没将小姐的安危放在心上,不帮忙也就罢了,竟然还能安稳入睡!青璧为叶静致抱不平,干脆当作没看见顾宁远,也没叫人进来安置,只专心看着自家小姐,时不时绞水擦去她额上的冷汗。   等到叶静致悠悠然转醒,青灰的脸色也恢复惯常的苍白时,已是寅时初刻,叶静致像往常一样,对着青璧微微一笑,道:“又辛苦你了。”青璧没有作声,只是抬手将额上新出的汗迹擦去。   看着满眼喜庆的红色,叶静致才记起此夜正是自己新婚,忙问:“少君呢?”   青璧将布巾浸入水盆,向一旁看了一眼道:“还睡着呢。”带着三分怨气。   叶静致顺着青璧的目光看去,见顾家三郎以手为枕趴睡在桌上,皱了眉:“为何不安置到床上?”   叶静致的脾气向来很好,青璧尽心照顾了她四年,她也感激更是没有过什么责问,今日这一句已是极重的语气。青璧自知理亏,也不辩解,跪倒在矮榻旁边,只是不肯出声认错。   叶静致知道这是青璧的无声抗议,对于刚才难得的疾言也颇感后悔,道:“你起吧。”   青璧不做声,只是起身伸手捞起布巾,拧干,将叶静致额上刚刚沁出的汗水擦去。   叶静致无奈苦笑,道:“你和他也不是新识,怎么又置了气?你也虚长他几岁,多体谅他可好?”青璧对她的忠心,叶静致并不怀疑,只是因为这忠心只针对自己一人,让青璧总是无法喜欢原本讨喜的顾三郎,只觉得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耽误小姐养病。现在的这个顾三郎似乎又不是个柔和脾气的人,叶静致不由担心两人的相处。   可是,顾宁远既已是她叶家的少君,青璧这般桀骜的态度总是要磨一磨的。   “我现在身上没力气,劳烦你帮我找条毯子给他。”见顾三郎睡得香甜,叶静致不敢叫他起来,又担心他受凉,只好用了个折中的办法,也希望青璧能早些接纳顾三郎的新身份。   青璧虽不喜欢顾三郎,但也还是有身为小侍的自觉,乖乖拿了毯子去盖。没料到刚盖下,顾宁远就醒了,睡眼朦胧,一时还觉得有些头重。   等到彻底清醒过来时,顾宁远才看到叶静致正看着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太累了。”   “还困吗?到床上去吧,小心着凉。”叶静致温声道。   “没事,我已经睡饱了。你舒服一点了吗?”   “嗯,好多了。”   顾宁远原就不擅长同人的交流,虽然做了公司的主管,和人打交道的地方还是有限,更多是做规划安排,就是和其他公司的接洽也更多依赖那个能干的助理,现在失了记忆,面对几乎是陌生的叶静致,更找不出别的话,只静静坐着。   叶静致也刚刚转醒,精神还足,软声问:“你若不想睡,我们聊聊吧。”   “好。”   虽然顾宁远应下了,叶静致却一时找不到话题。   静默了一会儿,叶静致道:“你多少可还记得以前的事?”   顾宁远道:“记不得了,也不想去想。听说,我之前是个傻子,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回忆,就不费那个力气了。”   叶静致听着,眼里却带上了笑意,恍惚记起仍是眼前的少年,春日里采花扑蝶,玩得两颊红扑扑的,还带着奶音唤自己“静姐姐”,便道:“也不是,那时,你还是很可爱的。”   顾宁远见叶静致笑得一脸暖意,突然有些讪讪不知所措,心里暗道:看这叶静致的样子,似乎自己原本和她还是相熟的。又想到自己自醒来就一直不大待见这里的人,加上昨晚喜堂上一闹,还真没怎么给这位叶家的嫡出小姐留面子,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迟疑道:“昨天……”   叶静致见顾三郎脸上尴尬,大约有些明白,宽慰道:“昨天的承诺,我会记在心上;你也不用太有压力,家里长辈那边你不必担心,自有我去解释。你愿意与我成亲,我是很感激的。”   顾宁远听她这么说,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原本并不想再做解释,见叶静致这般宽容的模样,反倒有些不忍心,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我不太擅长处理内院事务,所以……”   顾宁远记起出嫁之前,那个瘦小的自称是他父亲的男子拉着他的手,切切嘱咐他进了叶家便要学会忍学会让,若是妻主有了其他侍人,也不能吃醋更不能为难的模样,心里就不太好受,想到自己以后要在那大院子里和一群“弱不禁风”的男人争抢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心里更是违和。   所以对于这次成亲他一直都抱着一种强烈的反感,更何况进门前吴氏那似有似无的警告,对他那个还不甚熟悉的家的警告,都让他有些不满。   也许是任性了,他在喜堂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讨要一个承诺,这是他的让步,走进叶家的让步,他给叶静致机会,成或者不成的选择,尽管是那么不留余地。   她答应,那么他成,反正都是一样陌生的地方;她不答应,他乐得离开,尽管是个陌生的世界,尽管有许多不明白,他愿意付出努力来适应。   他没料到她答应地这么干脆利落,这么斩钉截铁,他没料到,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妻子,竟给他这样大的熟悉感。   也许,他们真的是熟悉的,真的只是自己忘记了,而已。   “这些都不要紧,”叶静致打断了顾宁远的话,只看着他:“我只想问你,你现在可是心甘情愿做我叶静致的夫君。”   顾宁远的心颤了颤,只道:“我愿意和你成亲……不过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做夫妻,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尽可说,我尽量改。”   叶静致见他说得认真,也没再追问这“愿意”是否就是她要的“心甘情愿”,今天是自他清醒以来,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叶静致转了话题,笑道:“你说得怎么好像我雇来的帮佣一样。”   “帮佣倒不至于,不过我也不想骗你,虽说众口一词说我是你定下的君卿,我确是不记得了,现在坐在这里,也只是为了完成以前的承诺。”顾宁远的这番话斟酌过许久,想了想,觉得还是应当尽早说明,“不过,你尽可放心一点,我会好好当这个叶家少君;只是,若是你哪日有了心仪的男子,你可尽早告诉我。虽然那道姑说我们是命定姻缘,但日后若你有喜欢的人了,我们可以和离,我不会反对的。昨天在喜堂我不好开口,但还是要和你说明白。”   叶静致不是纠缠的人,也没提自己已在月华面前立誓,只道:“好,只是这样对你确实不公平,若哪日你想和离,也尽可说。只是为了给长辈一个交代,恐怕或者是等我好了,或者,是等我死了。”   叶静致自小缠绵病榻,却也不曾伤春感秋,说到那“死”字,也不曾阻塞,颇有些洒脱之气。   顾宁远却不接话,他不懂怎么安慰,干脆闭了嘴。   叶静致一时无话,又道:“你刚刚只趴在桌上睡,也不知会不会着凉,若还是困就上床歇息罢。”浑然不记得这话不久前才说过。   顾宁远也别有心思,一时不曾注意,只是听叶静致温言软语,心里有些感动;虽如此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你能不能另找间房子给我,我看了你房里除了那床就只这张榻了,没地方让我睡。”   顾宁远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一点阻塞,似乎完全不知道现在两人已经成亲,夫妻同榻才是正理。   叶静致则似乎没有要提醒他的意思,点头道:“我疏忽了,明日便和父亲说一声。”   顾宁远见叶静致如此痛快,有些愧意泛上心头,不过摆脱了让自己一直十分头痛和尴尬的夫妻义务问题,他还是有些高兴的。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还挺有意思: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不大像是商人家的,倒像是不愿致仕的书香门第。”算是补偿吧,顾宁远努力找了些话,想舒缓一下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气氛。   叶静致脸上有些惊喜:“这是母亲取的。”自己之前也告诉过这个粉面玉琢的顾三郎名字的出处,不料他虽失了忆,却还记得这个。   “当时名字定的是‘静远’,满月时,城西月华庙的圣姑过来看了,说‘静远’二字太寂寥,我命中又是清苦的,不若‘静致’二字,‘静待缘至’,日后还可平顺些。”   顾宁远道:“虽然你身子不好,不过福气不薄,这么多人为着你着想。”   叶静致笑笑道:“是啊,所以,每次发病,我总想这样死了也不错,可想到有这么多人盼着我好,我就又不舍得了。”   “你说我们坐在喜房里,说什么死不死的话,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不知怎么想呢。”   “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这些话,在我肚子里好久了,也不敢说,今天就尽兴,说个完罢。”   “你……说了那么久,会不会累,我让……那谁进来罢。”顾宁远见叶静致脸色实在不算好,有些担心,只是自己实在不知如何照顾,便想这让青璧进来。   “不用了,我自己歇息一会儿就好了,倒是你,赶紧再去睡一觉罢,明天还有的忙呢。”叶静致虽然脸色不好,精神倒还不错,只是到底说了那么久的话,头微微有些痛了,便慢慢阖了眼。   顾宁远走到矮榻前,道:“我已经休息好了,你睡会儿吧,我陪着你。”   叶静致闭着眼,听到顾家三郎低而轻柔的声音,突然觉得似乎轻松了不少,那句“我陪着你”,则像魔咒一般,萦绕耳边,慢慢陪着他进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〇〇四   天刚亮透,府里的小侍们就端着洗漱的东西候在门口,只是屋内一直不见有动静,青璧进去看了眼后,对吴氏身边的周氏道:“还需麻烦爹爹告诉主君,小姐和少君都还睡着呢……”   周爹爹见青璧神色为难,又一早得了吴氏的令,忙到:“璧公子客气了,小姐和少君若是没醒,便再让他们睡一会儿罢,主君那里我自是去回的。”   “那就劳烦爹爹了。”青璧扶着周爹爹送到宜兰院外。   周爹爹笑道:“璧公子快些回去罢,只是若是小姐少君醒了,还需你叫个腿快的使女来荣华院通报一声。”   “青璧记下了,爹爹慢走。”   叶静致从朦胧中醒来,隐约便看见青璧熟悉的身影,开口要了口水,又在众小侍的帮助下换了衣服,洁面束发,因为还是新婚,穿的是玄色红边绣如意双喜暗纹的婚服,头上盘了和简单的道髻,扎了条镶着白玉的红色发带,早春风寒,众人怕叶静致受凉,又在身上披了件滚着雪貂皮毛的大红披风,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却因着这一身红映出许多喜气。   叶静致靠坐在矮榻上,又招呼青璧瞧瞧少君醒了没有,青璧默默应下,到内屋看了一眼,转出身来道:“回小姐,少君还歇着未醒。”   叶静致轻轻点了点头,又见青璧脸上闷闷的,温言道:“昨天我冲你发火,是我的不是,还请你大人大量,不要挂在心上。”   青璧咬了下唇,道:“这原本是我错了,是当教训一下的,日后奴下一定好好伺候少君。”   叶静致笑着看着青璧:“你这般乖顺,可见是仍在生气了。”   青璧低头不语,叶静致含了口放在矮桌上的热茶,低声道:“我知道你忠心为主,也一直不喜少君,但是现在他已经进了叶家,进了宜兰院,你若实在觉得无法伺候,我可让母亲再调你回去,决不为难。”   青璧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叶静致,他尽心照顾了她四年,他没料到她会在新婚的头一天便赶自己走,一时便怔住,眼框里也盛满了泪。   “青璧,你知道,我心力不足,管不到内院;少君又年轻,现在失了记忆,管家的事还要一步步学,我不想你们起冲突,家宅不宁。”叶静致缓缓道,“况且现在你也有二十岁了,该是……”   青璧磕头打断了叶静致的话,道:“小姐教训的是,青璧记下了,今后定当好好辅佐少君,打理宜兰院。”   叶静致叹了口气:“青璧,你照顾了我四年,我心中感激,但是她实在不是良配,你的年纪也等不住了,又能在我这宜兰院藏多久呢?”   青璧含泪道:“多谢小姐怜惜,现在还能拖一日便再拖一日吧,只多看一眼也当是福分了……少君处,奴下今后必当全力辅佐,绝不会再耍小家子心性,让小姐少君为难。”   叶静致静静看着青璧,最后垂眼含了口茶,道:“赶紧去收拾一下吧,今天好歹还是我的新婚之期,你是我房里的大侍儿,哭成这样算什么体统。”   青璧感恩戴德得叩谢了,拿着帕子擦着泪便下去了。叶静致则放下茶杯,拿起书卷看了起来。   等到顾宁远悠悠转醒时,叶静致已经看了小一会儿的书了。   众小侍都是极伶俐的,听到屋内有起身的声音便捧着衣服漱具鱼贯而入,只不过没一会儿一多半的人都被赶了出来,叶静致问了领事的二等小侍绿梳,知道是顾三郎不习惯这么多人伺候梳洗,便叮嘱道:“少君本是小户人家,这些不打紧的规矩不必强求。”   绿梳也是伺候了顾宁远许多年的老人,知道二小姐虽然素来柔和却是说一不二的脾气,便立时应下了。   等顾宁远洗漱完毕出来的时候,负责膳食的小侍已在偏厅里摆好了饭食,一直守在喜房之外的喜郎们则捧着描金绘花的托盘入房收拾去了。   小侍领着顾宁远向偏厅走去,顾宁远无声地看了坐在矮榻上的叶静致一眼,叶静致见眼前素面的男子一时有些恍惚,那是和昨日拜堂时那张明艳的脸是完全的不同,满头的乌发已经全部拢至头顶,用一根流云桃花纹的玉簪固定,两侧以流苏装饰,极是简单,又与过往两个圆髻一团孩气的模样大大不同,只是那双眼依旧是澄澈幽黑。   叶静致看着顾宁远眼中的疑问,笑笑道:“我已经用过了,这些是给你准备的。”   顾宁远有些不好意思,人家一个病人都一早起来,自己却睡了这么半天,心里暗想日后也需早日起来,虽然昨日向叶静致要了承诺,给予自己绝对的自由,但是自己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了。   早饭十分丰盛,只是看上去都太过甜腻了些,桂圆莲子粥、鸡蛋羹、枣泥糕、茯苓糕、花生酥……看上去都十分稠腻,顾宁远不自觉地避开那些闻着甜气四溢的吃食,随手捻了一个软和的馅儿馒头,就一碗清汤吃了起来,约莫吃了七分饱,顾宁远就收了筷子,伺候在一边的喜郎见顾宁远想要起身,忙出声提醒:“还请少君略吃几口这三喜斋。”   顾宁远问:“什么三喜斋?”   喜郎端过放在一处的枣泥糕、花生酥和桂圆莲子粥,道:“便是这三样,还请少君尝尝。”   顾宁远不情愿道:“我已经饱了。”   喜郎忙道:“这是礼节,还请少君尝尝,一口便好。”   “每样都要?”   “是。”喜郎说着夹起一块花生酥放进小碟子里呈给顾宁远。   顾宁远无法,只能吃了一口,又咬了一块枣泥糕,喝了一口桂圆莲子粥。喜郎见顾宁远都吃了一口,神色才轻松起来,将三喜斋收到托盘内,带了下去。   虽然只吃了三口,顾宁远还是被腻到了些,倒了清茶,去了去嘴里的甜腻味道。   吃完饭,顾宁远起身回到正屋,走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叶静致刚刚放下银匙,随意看去,似乎正是那三喜斋,他心里登时就有些不大自在了:莫不就是刚才那一碗吧?   他心里虽疑惑,却不好问出口,叶静致似乎也没有想说明一下的意思,放下银匙,就打发喜郎下去了。   “早饭可还合心意?”叶静致一边拿小侍递过的白绢擦手,一边问道。   顾宁远点点头:“尚可,就是腻味了些,我喜欢清淡些的。”   叶静致放下白绢,垂眸笑道:“以往,你最爱甜食。”   那个痴痴傻傻的孩子是惯来的没心没肺,有不合心意的便会哭闹,却也好哄,一颗花生糖便围着自己叫“静姐姐”,春天的桃花糕、夏天的莲子羹、秋天的桂花糖、冬天的梅花冻,一年四季他的绣囊里总少不了各色零食,越是甜腻越是爱吃。这个便是牙疼也放不下甜食的孩子,现在竟告诉她,他喜欢清淡些的,若不是一道长了这五年,闭眼也能描摹这孩子的样貌,现在还真是会以为被人掉了包呢。   也许,真是换了个人呢?现在这顾三郎的一言一行哪里还找得到当初那个傻孩子的半分影子。   顾宁远有些不自在地笑笑:“我……已经忘了。”   偶然听到提及的那个过往的自己,顾宁远都不知如何应对。那个自己全然陌生的人,在别人的心里烙刻下影子,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给他,他和他的不同,总让他有些莫名的不安,和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时不时从心里冒出来的不适,总让他怀疑……   “是啊,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顾宁远抬起头望向叶静致,只看到那寡淡的眉目里,琥珀的眸子盛满的暖暖的光,心里莫名舒服了些。   收拾新房的喜郎端着托盘,排着队鱼贯而出,低头列队在正厅一侧,领头的一个跪到下手,抬起的托盘里放着一幅叠好的白色绣如意纹的绢帛,顾宁远看着眼熟,记起似乎是昨日自己拿来裹放在床上的干果的帕子,心里不由打鼓,莫不是又坏了什么规矩吧……   只见那领头的喜郎朝着两人叩头道:“喜绢未见红,还请小姐示下。”   叶静致眉毛也没抬一下,淡淡道:“昨晚我与少君并未行合卺之礼,此事我自会给祖父父亲交代,你们退下吧。”   顾宁远见叶静致的模样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也就放下了心。只是那喜郎似乎有些为难,不过最后还是叩首退下了。   此时,青璧也已经重新打理了自己,回来询问叶静致是否去荣华院敬茶。   叶静致点头应下,由几个成年的小侍扶着站起了身,顾宁远见叶静致摇摇晃晃的模样,不由担心她要如何过去,没料到,青璧竟变戏法一般从里屋推出一辆木质轮椅,做工精巧,颇费心思。   这轮椅是当年“鬼匠”巧手张的作品,可进可退,可由人助推,亦可自行控制前进。只是叶静致体虚无力,平日里多是李想或青璧推着四处走走。   顾宁远想帮忙推车,青璧忙道:“这原是奴下们的活,不敢劳烦少君。”   叶静致也劝道:“这车虽精巧,也好推动,只是不易把握方向,还是让李想来罢。”   顾宁远仔细打量了那车一眼,似乎有些不信两人的话,不过也没再纠缠。李想却是做惯了这活,推得极为稳当,速度也掌控地好,遇上门槛什么的,连轮椅带着叶静致一道搬起来,面色也不动一分,顾宁远心里倒是叹服了,自己大约还真是没李想这般技法。   按着叶家的规矩,新婚第一天应是先去父母处敬茶再去祖父母处敬茶,第二天再去宗祠上告先祖叶家添丁的喜事儿,顺便让众人见见新夫,认识一番,第三日则是由长辈领着给内院各处的侍从仆丁发喜银,称为“散福”。三天过后算是正式认可了新夫的地位,真正是叶家的少君了。   为了让叶静致好好养病,宜兰院是安置在叶府最东边的地方,隔着一个花园,翻墙而过就是街道,荣华院荣禧院是主宅后院的中心建筑,离宜兰院有不小的距离,差不多穿过了半个宅子才到。   顾宁远见这家宅虽大,来往的仆从却不多,树木遍植,花草葱茏,却都十分开阔疏朗,不似南方的精致奇巧,倒见北地的拓落不羁,而且一步一景,可见这叶家人原是会享受生活的,只一个院落也是各有滋味。   走了一刻钟,终是到了荣华院,叶静致、顾宁远一行人才刚刚转弯,遥遥见到荣华院的院门,就有老爹爹带着一队小侍来接。   “小姐可算来了,夫人和主君都在正厅等着呢!”领头的周爹爹笑得一脸洋洋喜气。   “累父亲母亲等候了。”   “能喝上这杯新人茶,夫人和主君高兴还来不及呢,等这一会儿,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叶静致但笑不语,顾宁远跟在叶静致身边僵笑着忍受着身边洋溢的脂粉香气,忽然觉得有些头昏脑胀。好不容易进了正屋,众人才散去,只周爹爹并几个看上去略高级的小侍跟在一旁。   顾宁远刚从脂粉香阵中回过神来,就看见坐在上首的中年夫妇,女子清瘦,男子和蔼,都穿着玄色礼服,微笑看着自己。顾宁远有些不自在地低了头,余光见叶静致想要起身的动作,也没多想,便伸手扶了一把,原本想要动作的李想见顾宁远似乎能扶住叶静致便收了动作,隐到了一边。   叶静致虽然病歪歪的,不过除了起身多靠着顾宁远的帮忙,起身后倒是自己能站住,不过为了防止摔倒,顾宁远仍抓着她的手,让她略靠着自己。   神色一直有些紧张的叶敏硕见此景,放心不少,吴氏眼中的笑意也更深了些。   周爹爹拿了跪垫,叫新婚的夫妇二人行了礼,顾宁远又单独敬了茶,听妻家父母训诫,叶敏硕夫妇也没有为难这个他们看着长了五年的女婿,只嘱咐他日后好好照顾妻主,为叶家开枝散叶,云云。   顾宁远叩头应下,上首的夫妇俩则喝了新人茶,吴氏又从周爹爹手中的锦盒里拿出一块两寸见方的青玉玉牌,起身挂到顾宁远的脖子上,笑道:“今后便是一家人了。”   敬了父母茶,叶静致和顾宁远又由叶敏硕夫妇带领着到荣禧院向叶龄修和姚老君敬了茶。一家三代六人坐在一处吃了饭,便算是礼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〇〇五   吃了午饭,叶静致被留在了荣禧院,顾宁远则由吴氏带着回了荣华院,各自开起了小灶。   吴氏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新娶的君卿,心里感概颇多;顾宁远则是坦坦荡荡看着吴氏,不见一点初为新人的羞涩,吴氏心里暗暗点了头:“不骄不躁,不急不缓,倒是颇有大家风范,便是寻常的少卿也少有如此磊落大方的。”   “三郎,”吴氏斟酌着开口道,“现在你既然已经进了叶家的门,我们也受了你的新人茶,你便是叶家的人了。我不管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章法,只是希望你日后莫任性过了,叫大家都为难。”   事实上,顾宁远对这个近乎将自己绑进叶家的中年男子没什么好感,只是今天看了这么半天,这内院还是吴氏当家,为了今后日子轻松些,顾宁远自然不会傻得和他正面起冲突。就像他说的,他已经进了叶家的门,今后就是叶家的人了,自然需遵守叶家的规则。   “自然。”顾宁远应得很干脆。   吴氏喝了一口清茶,慢慢道:“我听今天收拾喜床的小侍说,你们昨晚没有合房。”   顾宁远挑挑眉毛,心道,听说什么,只怕已经摸清楚了罢,于是也不废话:“昨天叶静致发病了,就歇在了矮榻上……”   顾宁远话未说完,就被吴氏以眼神制止,道:“三郎,你之前蒙昧,现在也才醒来不久,规矩没学好我也能理解,只是日后还是学着些,莫让人看了笑话。”   吴氏见顾三郎一脸不明的样子,轻声道:“叶家祖上也是书香人家,后来虽从了商,规矩也不敢尽丢了,只是比起世家贵族要松泛得多。日后你在人前称静儿好歹要称一声‘妻主’。”   顾宁远抬抬眉毛,道:“我尽量。”   吴氏点点头,愿意学习总是好的,又说:“静儿身体不好,以前多亏马道姑照顾着,总算平安长到现在;虽说马道姑说有了你,静儿的病自然而然会慢慢好起来,我也不敢尽信,总归日后你需多费心照顾静儿。”   顾宁远微微颔首:“这是自然。不过我还有一事要向主君讨个恩准。”   “你说。”   “我想另置办一个房间。”   吴氏皱眉:“你们才新婚,怎么就要分房?以后如何替叶家开枝散叶?”   顾宁远一听,囧了,饶是他修养不坏也极想大叫,就你女儿那身体,分不分房有区别吗?不过到底记着自己是人家新娶的君卿,万不可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又将话咽了回去。   吴氏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静儿现在身体的确有些差,若要合房只怕对她的身体也不好,日后还是请萧太医再来看看,等时机合适了再说。”   顾宁远自然是点头,吴氏斟酌了一会儿道:“宜兰院主屋东边的那屋子原本就是预备给你的,不过按规矩需婚后一个月方可迁出主屋,否则不利家宅安宁。”   原来在这里夫妻不一定要睡一个屋,顾宁远恍然,想想也就一个月,凑活凑活也能过,便道:“那自然还是应在新房里住满一个月的。只是叶、妻主体弱,每夜都少不得人进出,有时也免不了要侍女使女进出,若同睡一榻,我怕要添许多麻烦,还带累她。”   吴氏一听也觉有礼,便道:“你能这般为静儿着想,我很高兴,也好,下午我便使人去新房另支一张长榻,这个月,你先委屈一下。”   顾宁远思量一番,点头答应:“多谢主君。”   “你这孩子,太见外了,好歹静儿也是从我肚子里掉下的肉,以后你就随她叫我父亲吧。”吴氏笑得和煦。   至于顾宁远突然听到叶静致是这个中年男人亲生的,心里那股怪异的违和感又开始缠绕在心头,只是嘴上仍轻轻应着:“是,父亲。”   顾宁远和吴氏正聊着,被叶龄修拖着开小灶的叶静致由青璧推着来了荣华院。   吴氏听叶静致来了,忙起了身向屋外走去,一看见叶静致便道:“身子不好,怎么还四处走?老夫人可叮嘱了什么?”   叶静致笑道:“今天女儿的精神还好,也不觉累,祖母只是和我说了些明日祭祖的事情。”   吴氏一边引着人向正堂走,一边微微笑道:“老夫人既然已经认下了,明日也不会有什么纰漏。倒是你,巴巴过来是想来接你夫郎罢!还怕我吃了他不成。”   对与这种调笑,顾宁远只能装作没听到,叶静致则道:“我是想着父亲定然有不少宝贝要给三郎,想过来也沾沾光拿点回去。”   吴氏笑道:“便是给了他,还不是和给了你一样,现在倒小气了。”   一行人说笑着进了屋,吴氏又说起顾宁远要求分房的事,叶静致忙道是两人一起商量过的,吴氏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给了顾宁远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侍,当是顾宁远的贴身小侍。顾宁远也没推辞,淡淡地道了谢。   然后,两位新人便从荣华院出来,叶静致原不想问,只是仍是有些介怀,不觉就问出了口:“为何特地向父亲要求分房?”   到底叶静致是他妻子,被这么问,顾宁远还是有些尴尬,硬着头皮道:“你身体不好,总是歇在床上更好些,不分房,使女们也不好进来伺候你……”   嘴上的话是这样说着,也用同一个理由说服了吴氏,甚至说服了自己,可是顾宁远知道,这些都不过是借口。   虽然答应了会好好做这叶家少君,但是他仍没有做好准备,和这个还不算熟悉的女人同床共枕,大被同眠,便不自觉得想分开住,少些尴尬,至少,至少等更熟悉一些……   叶静致再没说什么,面上也看不出喜怒,众人一路无话回到了宜兰院。   到了正堂,青璧领着吴氏刚送过来的小侍给顾宁远和叶静致磕头见礼,叶静致见顾宁远看着那孩子却没有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便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圆脸的小侍笑弯了眉眼,道:“奴下四喜,今年十三了,是前院长喜副管事的四儿子。”   叶静致道:“是个有福气的名字,不过进了宜兰院,跟了少君,这名字不免有些粗糙了,不如我另起一个。”   四喜跪下叩头道:“小姐若肯赐名,是奴下的福气。”   叶静致侧头看了青璧一眼道:“你日后就是少君贴身的人儿了,就随了青璧的叫法,以后就叫——‘绯玉’吧,‘绯红’的‘绯’,恰好应了个‘喜’字。”   “多谢小姐!”   “下去吧。”   叶静致见顾宁远看着自己,道:“怎么,那名字不喜欢吗?是你的小侍,你可以再改改。”   顾宁远原本正腹诽叶静致的小姐作派,也不问缘由就改人家的名字,没想到她转身就想让自己也尝试一下这种特权,忙拒绝:“不用……起得挺好。”   叶静致似乎并没有什么精神,也没在接话,顾宁远问:“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叶静致点点头,又示意青璧扶自己进屋,顾宁远也十分自觉地搀住了叶静致另一边胳膊,把人扶到内室。   绿梳等人也进屋帮着点起暖炉,和青璧一道替叶静致换下了婚服,顾宁远站在一边帮着拿过叶静致脱下的衣服,眼睛却不好意思往她的方向看,只能把视线牢牢放在挂在自己手上的衣服。   直到叶静致被安置到床上,顾宁远才终于有借口逃出来:“你好好休息吧!我,我先走了!”   叶静致原本有些闷闷的心情莫名地疏散了许多,闭上眼慢慢沉入睡眠。   等叶静致睡醒,已是掌灯时分,青璧伺候叶静致吃了药,又道:“少君还在等小姐吃饭。”   叶静致突然心里莫名一动,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一道吃饭,但却是他第一次等她,他向来贪吃,因为自己纵容,在饭桌上也没什么规矩,喜欢什么就占着什么,自己吃得不多,每日看他吃也觉得欢畅,今日他竟等着自己,叶静致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感受。   受宠若惊?不对,或者并没有那么强烈,但是却是让她心里有种不同的涌动。   叶静致穿了件常裳,裹着裘衣便由青璧扶着到了偏厅用饭。   宜兰院离主宅中心较远,自己另有厨房,只是叶静致不常吃饭,时不时还有主君老君送菜过来,厨房煎药比做菜用得更多,大厨们也没机会一显身手,现在来了少君,厨房里的仆从瘪着劲儿要给少君做顿好的,这第一晚的饭菜真真是色香味俱全。   不过顾宁远显然没有被这桌菜给征服了,每道菜都略略尝了一口,细嚼慢咽,吃了七分饱就停了筷子。叶静致饭食吃得向来就少,现在也就是陪着顾宁远稍稍尝了几口,见他比过往少了一大半的饭量,对青璧道:“吩咐厨房,日后不必备上这么多,每日四菜一汤或一羹就好,上些时令的菜色,不要日日重样。”   青璧点头记下,顾宁远见满满摆了一桌的饭菜,道:“这么多,确实浪费了。”   叶静致笑道:“是你胃口小了。”说着放下筷子,让人收拾桌子。   顾宁远没接话,站起身扶起叶静致道:“你现在要去哪儿?”   叶静致想了想道:“去书房吧。”   宜兰院的书房就在主屋的西侧,书房十分宽敞,也许是为了配合叶静致轮椅的行动,物件与物件之间的距离都保持在一个相当大的距离水平,书桌、书架也都相应比常见的低矮许多。   叶静致此刻已坐在轮椅上,青璧推着她在书架之间行走,拿了三四本便回到了桌边,顾宁远站在桌边正想开口离开,却见叶静致递过其中一本,道:“你若想画画,这本正好做个摹本。”   顾宁远接过本子,翻看看看是个话本,装帧十分精美,其中的图页也都是彩色图画,有美人,有仕女,有老人,有稚童,有仙神,有鬼怪,笔触细腻,栩栩如生。至于那些故事,顾宁远看了两眼,只觉得那些字有些眼熟,却不知道,那一个一个方块都代表着什么。   叶静致让出了宽大的书桌,绯玉站在一边慢慢帮顾宁远磨着墨,等顾宁远从那些图画中再回过神来时,叶静致已经靠在榻上看书了,绯玉磨的墨也满了一个砚台。   顾宁远想来自己也是闲来无事,便将话本图页放在左侧上方铺了张宣纸开始画画。   也许是真有什么天分,顾宁远临摹得很快,因为没有上色,只是简单用墨色勾勒,没一会儿便将第一个故事中的三幅插图都画完了。   顾宁远自己看了看觉得还算满意,一时兴起,看了一直专心磨墨的绯玉一眼,便开始落笔,几笔便勾勒出一个豆蔻少年,绯玉一眼便认出图纸上的人是自己,喜不自禁:“少君画得真好!这画能送给奴下么?”   开着绯玉殷殷的目光,顾宁远自然不好意思拒绝,绯玉欢天喜地地把纸捧在手里,也不舍得折了,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顾宁远笑道:“你先将它放下,总是要等墨迹干了才好。”   叶静致自书卷中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向书桌方向,顾宁远正巧抬头撞上她的视线,抱以微笑,她便又低下头去。   顾宁远看着叶静致映着盈盈烛火的侧脸和暖色的脸部线条,不自觉提了笔,等回过神来时,纸上已成了一张小像,顾宁远心里一慌,刚想把画纸揉了,却没料到绯玉动作更快,已经拿着画纸叫了起来:“这和小姐像极了!”   顾宁远想把小像拿回来,却被绯玉拿着一溜烟跑开到叶静致处献起了宝,叶静致拿着小像,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得看了顾宁远一眼,道:“画得不错。”   顾宁远有些莫名的尴尬,就仿佛被撞破了什么似的,道:“还好。”   绯玉笑嘻嘻道:“少君刚才画了这么多画,还是这张画得最好!”   顾宁远只能干干一笑,叶静致好心解围道:“我和绯玉的画像都有了,你也别偏心,给青璧也画一幅吧。”   顾宁远点点头,提笔给青璧画了起来,青璧被点了名,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身子也僵直了。不知是因为认真了还是被三人看着有些紧张,顾宁远的速度慢了许多。   好容易画完青璧的小像,绯玉眼疾手快又拿了过去,送到青璧手上,道:“还是画小姐画得最好!”   顾宁远嘿嘿干笑,叶静致也没多说,垂眼敛去琥珀色眼眸中的神色,端起矮几上的茶杯含了口清茶。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基本没有大的改动,在以前的情节结束前我会提醒一下大家那些是新写的   一般【小修】只是调整了一些细节,改了错别字,对整个情节影响不大;【大修】是有增添新的情节;【新章】内容基本都是重新写的;   最后,20章以前故事发展的脉络轨迹不会有大的变化,都是先在主宅后到别庄,不过因为是以情感为主,所以细部情节上会有不同   如果有比较多原来内容的章节我会一次性放出,如果是新写的一般还是按3、6、9日子发文,每次更文我尽量不卡情节   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 ☆、〇〇六   新婚的头三天,最累的就是新进叶家的少君顾宁远,叶二小姐是出了名的病秧子,婚仪中不少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被略去了,剩下紧要的大多都落在新少君的头上。   第二日是进宗祠,见先祖。出门前叶静致不放心地叮嘱了顾宁远一句:“今日到祠堂里见的都是族里的长老,德高望重,也难免有些守旧耿直,你切不可和她们顶撞起来,万事有我。”   顾宁远猜测是自己那天拜堂时的后遗症,老实地点头同意了,乖顺地跟在叶静致后面,进了祠堂,扶着叶静致向祖宗排位磕了九个头。   两人又敬了子孙茶,向各位先祖通禀了叶家四十三代嫡孙女儿业已成亲,望先祖保佑,使叶家开枝散叶云云。   一段祷文念了有小半个时辰,顾宁远自是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只敛目收神,安静地跪在祠堂里。   等到祈福完毕,众人依次坐定,叶老太太清咳一声,道:“今日是叶家添丁之喜,得此佳婿,是我叶家之幸,也望今后叶家仍能阖家安定,昌盛繁荣。”   顿了顿,又道:“至于前日小孙喜堂之上应下新夫之事,原是新人内室之事,非族内大事,我叶龄修以叶家现任族长名义宣布,此事再不追究。”   叶龄修话音刚落,就有早早按捺不住的站起来道:“家主,若是小儿玩闹,我等自然无异议,只是新夫前日在喜堂上的所为,实在有失叶家脸面。”   “三姑姑说的是,没有当堂休弃已经是格外开恩,若不以家法惩处,那叶家岂不成了安宁城的笑话。”   “家主,这件事,还需三思啊。”   “……”   叶龄修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顾氏本就是我叶家第二十三代孙的命定君卿,自然没有退亲一说;至于喜堂上那番承诺本是年轻孩子的闺房之事,何须宗族插手?”   叶老太太这话讲得掷地有声,却也是半真半假,不过众人见老太太一心护短,加上除开伤了些脸面也没什么实际损失,多数人便沉默了。   叶龄修对大家的反应很满意,看了看新孙女婿一眼,见他微低着头,脸上平静无波,浑身轻松适意,心里一时有些不甘心,这般排场竟还不曾吓到这孩子。本想再刁难一番,后又觉得自己这做法有些好笑,便敛神宣布另一件事:   “还有一事宣布:叶家四十三代嫡系传人叶静致成年四载,现已成亲,将为继任家主,本月十五祠堂公祭时正式公告先祖宗族。”   这事儿虽然现在才通知,大家心里倒都有底,叶敏硕早早就明说不会继任家主之位,平时都躲在后山,大庆之日才偶尔出现一次,叶静致虽说体弱,不过素来都知道不缺才干,若是能调理好,比之叶敏硕靠谱许多。   至于老夫人现在宣布这件事儿,恐怕也是担心自己一时便撒手而去了吧。   顾宁远看了叶静致一眼,她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琥珀色的眸子神色不动,对于担负起这样一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没有一丝紧张或兴奋。   顾宁远却不由有些担心:叶家是没人了么?怎么叫叶静致这个药罐子做家主,也太没人性了!   这么想着,投向叶静致的目光里也不由带着些说不清的同情,可是见她那样稳稳坐在轮椅上的模样,顾宁远也不由觉得也许对她而言也并不是那般不堪承受吧。   上午祭了祖,到下午,顾宁远就由周爹爹领着、绯玉陪着在主宅和周边宗族建筑群里转悠了一圈,将族里五服内的内眷都认识了一遍,该敬茶的敬茶,该收喜礼的收了喜礼。   虽然那些喜礼自有小侍们拿着,累不到顾宁远,可是那一个个脂粉盛装的男子还是让顾宁远有些吃不消,何况他们都极是热情,一进屋就拖着他的手,一副亲亲的模样,顾宁远只觉得自己脸都笑僵了,真想就撂挑子不干了,只是碍于自己叶家少君的身份还是不得不忍耐,。   既然已经答应了叶静致担起这身份,总不能任性叫她为难。   清点战利品的时候,顾宁远见到不少做工精致的大钱,都装在绣着石榴或葡萄的绣囊里,钱币上的花样繁多,或是攒聚的桂花,或是盛放的红莲,或是抱着鲤鱼的胖娃娃,看着都是喜气洋洋。   顾宁远还在感叹这么漂亮的钱币怎么舍得用的时候,周爹爹就笑着告诉他,这大钱叫“子孙钱”,是有生养女儿的内眷送的,寓意沾些“女儿福”,早生贵女的意思。   顾宁远看着周爹爹在自己腰上转悠的目光,一时囧了,找了个匣子收起来,打算眼不见为净,却不料周爹爹笑眯眯地说:“少君要收好,日后得了小小姐,还要打长命锁呢!”   顾宁远彻底无语,当作没听见,这“生不生”的,他听着还是别扭,更何况看样子还是要自己生的,他就更不愿意去想了。   叶静致拿着书卷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忙着将各房送的喜礼登记造册也不说话,周爹爹开着顾宁远玩笑的时候,难免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现在也已成亲娶夫,再生个女儿便完满了,周爹爹心中慨然。   叶静致自是不知道周爹爹所想,对于周爹爹的调笑更是坦然,毕竟是新婚夫妻,这些玩笑是免不了的,太在乎了反倒要多被取笑,不如坦然以对。   不过,叶静致看了那些精心准备的子孙钱一眼,这些钱币确实精致得很,若是打成长命锁,也许配个新奇的花样才好……   第三日,是让内院的侍从仆丁见见新少君,按着等级一拨一拨地接见,一等二等的侍子按着院子来请福,顾宁远只消坐在上首,让他们认认自己的脸,发喜银散福的事情有周爹爹和绯玉帮衬,就是青璧也被叶静致打发过来,说是帮少君壮壮胆子,不过青璧见顾宁远悠闲地坐在矮榻上,一脸神游的样子,晓得少君大约没什么需要壮胆子的,就站在一边做门神,偶尔给周爹爹和绯玉搭把手。   顾宁远坐在堂上,看着一拨一拨来跪拜自己的人,有些麻木了,他暗嘲自己的适应能力挺强,前两天有人动不动磕头,还有冲动去扶一把,现在已经能安之若素了。   叶家主宅占地宽广,整个叶氏宗族的建筑群大约有三百亩地,只叶家主宅便有一百余亩,今日能见顾宁远的也只主宅十八个院子六百余个家奴。   顾宁远问:“只六百余个家奴?还有谁是不必见我的吗?”   周爹爹笑笑:“只冠了叶家姓的方有资格来见见少君,那些卖身进来的低等侍从自然是没这个资格的。若把叶家主宅上下所有仆从算上,至少得有两千人。”   顾宁远又问:“宅子里还住了谁?”   周爹爹道:“嫡系里还余两脉,老夫人这一脉,还有夫人的两个堂姐妹一脉,总共三十八个正经主子,除去出嫁的少卿,现在还住在宅子里的有三十一个主子。小辈里,那边有三位小姐,两位已经在商行领了事儿,三小姐叶静棠去年刚成年,还没安排差事,还有三位少卿,不过都是庶出,也已经出嫁;这边只小姐姊妹六个,小姐的五个兄弟现在只六少卿还住着,不过年底就出阁了,定的是主君家的旁支小姐,年纪倒是和少君一般大。不过现在还在伽若寺清心修行呢,等到了五月的祈月节就该回来了。”   顾宁远算了算,不由眼抽,三十来个主子要两千个仆从,还真是大手笔。   这么多仆从,个个都由主子约束自然不行,难免要设几个管事,顾宁远刚进叶家,现在也还没做内院主君,不用记得那么多人,周爹爹只先特特让内院管事和各个院子的主事先请了福,一个个让顾宁远认了,至于各院的一二等侍子则直接一批批请福了,只要他们能记下顾宁远就行。   对于那些各院管事或得主子信任的大侍周爹爹也会特意耳提面命一番,顾宁远除了要在上面做个提线娃娃无趣了些,倒是不必心烦动脑。   至于那些三四等侍子和内院行走的侍女的拜见,则直接在屋外拜见过就好了,顾宁远坐在屋内,他们跪在屋外,白晃晃的光,顾宁远都看不清外头的人脸,也没指望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一时就对这拜见有些失笑了。   周爹爹见顾宁远脸上神色怪异,以为是他没见过这排场,善解人意道:“少君既然进了叶家,这礼是受得起的。况且老君大方,这一回的散福礼,足足支了一万钱,这些奴才多得拿了十两,少的也有一两,抵他们两三个月的月钱,大家是打心底里跪您呢!”   顾宁远冲周爹爹笑笑,算是承了他的好意,深深地呼吸一口,自己算是正式落根叶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〇〇七   婚后第七日是新婚夫妇回门的日子,虽然顾家的院子就在叶府主屋的东面,当初为了方便顾三郎定时进府陪叶二小姐,老君姚氏还在东墙上开了个小门,不过这次是回门,从侧门走怎么也不合礼数,两人还是乘轿绕了一大圈才到了顾家。   刚下车的时候,顾家最小的六丫头就冲出来,抱住了哥哥的腿,顾宁远看着这张不甚熟悉的脸,却在听到小姑娘脆生生叫着“三哥哥”的时候忍不住抱了她,小丫头却挣着身子要下来,一本正经道:“丫头是大姑娘了,不要哥哥抱。”   叶静致看着眼前粉妆玉琢的小娃娃,眉眼间也有些顾宁远的样子,不由笑了笑,小丫头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的叶静致一眼,问道:“你就是姑奶奶?”   叶静致含笑道:“对,不过你不用叫我姑奶奶,叫我嫂子就好。”   小丫头歪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没明白“姑奶奶”和“嫂子”为什么会是一个意思,不过没想一会儿就丢开了,很是正经地对叶静致道:“我告诉你,以后也不许欺负我哥哥,否则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替哥哥报仇的!”   小丫头鼓着张包子脸,强装严肃地说,叶静致不由笑笑:“自然不会,嫂嫂可打不过你哥哥。”   小丫头盯着叶静致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自己哥哥,似乎在衡量叶静致话的可信度,最后点了点头,对顾宁远说:“哥哥,别把嫂嫂打坏了。”   陪在一边的绯玉扑哧笑出了声儿,被青璧一瞪才勉强止住,一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的李想也在听了小丫头的话后,不由自主抽了抽嘴角,顾宁远则斜眼看了小丫头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叶静致也不恼,好歹这小姑子还算是关心了自己。   一行人在门口呆了许久,直到顾家二老等得急了,叫二娘出来看情况,顾宁远和叶静致才进了门。   进门的时候,顾宁远看着放在院落里的几口箱子,想到刚刚看见停在门口的三辆马车,隐约猜到顾家要搬家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舍,虽然对过往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也许是天生的血脉相连,对于这个不甚熟悉的家,顾宁远有许多的不舍。   顾家夫妇毕竟是长辈,虽然极想念这个儿子也只能等在主屋外面,看着儿子从院子里一步步过来。   顾父看着儿子,不由得泪水盈眶,只是念着还在喜日,忙忙擦了泪,顾母憨憨地行了礼,便赶紧着让两人进了屋,其余的四个孩子也簇拥着进了房门。   进屋后,施了礼,顾父就带着顾宁远和顾四郎进了内室,叶静致则由顾母陪坐在外室。   顾父握着儿子的手,哽咽了半天说不出什么话来,顾宁远也不知怎样开口,就坐在床沿上,静静不说话。   还是顾四郎等不住,催促道:“爹,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啊,过午我们就走了!”   顾宁远这才发现屋子里已经是空空荡荡没多少东西了,顾父听了四儿子的话,擦了擦泪道:“爹是高兴坏了……三郎啊,你也看到了……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顾宁远没有接话,他有些莫名的不舍的情绪,还有一种被抛弃了的错觉,让他有些烦闷。   顾父摸了摸儿子的脸,道:“你也成家了,已经是叶家的二少君了,爹没什么见识,只盼你自己好好的,也不要你再去争什么。爹知道对不起你,你才一成亲就要离开,爹也舍不得,却也不得不舍啊。”   顾父擦擦泪,继续说道:“叶家是高门大户,原本就不是我们攀得起的,现在你已经开了智,我也稍稍能放心一些,你日后不用惦念我们,我也不瞒你,之前叶家给了笔不小的礼金,加上前几年的银子,你姐姐妹妹就是日后不做事,这辈子用用这银钱也够了。”   “以前我都拿了,除了希望能治好你,也确实存了私心,凭着以前家里的境况就是给你几个姐妹娶亲也是难事,现在回了乡,我们也都是富户了。你若是觉得我们是在卖儿也罢,只是这二小姐确实是好人,当初你还浑着的时候就没少照拂我们,你可千万不要恨上她。”   顾宁远抖了抖浓密的睫,不可见得点了点头。   他没料到顾父会这般直接而坦率,反倒心里好受了许多。也许对这个陌生的家庭他也谈不上如何深厚的情感,但是至少在相处的这几日里,他感受过这个家庭对顾三郎完全的关爱,不论在他十二岁以后的日子他们的关怀是否由于利益的驱动,十二岁以前,他们确实没有丢弃这个可怜的痴孩儿,这便足够了。   顾父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顿了顿又说:“原本五年前我们就要走的,那时你爷爷还在,想着能落叶归根,顺便还能把你哥哥的婚事办了,现在一拖就是五年,你外甥女儿都下地跑了,你爷爷坟头的草也长了两年多了……”   顾宁远听着,问了一句:“老家的房子盖好了么?你们回去有住处吗?”   顾父见儿子眼中并无恨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着说:“前两年你娘和你姐姐就回乡把房子砌了,现在央你嫂子照料这着,回去就能住。说起来,这次回去,你二姐的婚事也要操办了,定的是村长家的大儿子,你哥哥说是个很好的孩子,年后你就能吃上喜糖了。”   顾宁远点了点头:“我在安宁也帮不上什么忙,妻主的身体不好,我大约也没办法过去,父亲多操心些。”   顾父满意地点了点头,叮嘱说:“叶府是高门大户,规矩肯定是少不了的,爹也不懂,你自己要用心学,不要让人家挑了刺,万一受了苦,也不要和公婆生气,最要紧的是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姑奶奶。”   顾宁远表示自己知道了,顾父又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道:“还有样东西要给你,你等着,我去拿。”   一时,内室只剩下顾宁远和顾四郎相对而坐。顾宁远找不出话来寒暄,就只静静坐着,顾四郎看了看目光沉静,熟悉而陌生的三哥,咬咬唇道:“三哥,你别记恨我们,那天我听爹娘说了,回老家也是为了日后能留一处安身的地方。”   顾宁远看着这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心里泛起暖意:“我知道,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妹妹。”   顾四郎听到哥哥的叮嘱,极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了,三哥也要照顾好自己。”   正说着,顾父已经开门进了屋,手上拿着块红巾,坐到床沿上,顾父欢喜地展开红巾,说:“这是爹准备的回门礼,也不贵重,只当存个念想。”   说着拿起其中的一枚“子孙钱”道:“这枚子孙钱还是你外公传给我的,已经传了好几代了,式样早就旧了,一直都是我们家压箱底的,这次你的嫁妆大多都是亲家准备的,所以我就趁着你回门给你,这子孙钱你以后别融了,若是有女儿就传给女婿,若是有儿子,就传给儿子,虽不值钱却也是长辈们赐了福的。”   一边说着,顾父将子孙钱挂到顾宁远脖子上,古旧的铜制钱币和新制的青白玉牌珰琅相击,却意外和谐悦耳。   顾四郎看着,撇嘴道:“爹爹偏心,只三哥有,我和大哥就不是你儿子了?”   顾父打了四郎一下:“就你小心眼儿,等你成了亲,爹送你一枚最新式的子孙钱!”   顾四郎也没羞没燥,腆着脸道:“还要金制的!这样作传家宝才值钱!”   顾父笑着骂了一句,顾宁远摸着边缘的花纹已经因为长久的摩挲而被磨平的子孙钱笑了笑,真的,有点舍不得了。   父子三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顾父才依依不舍地送儿子出了内室,顾宁远再次看见叶静致时,她正拿着纸笔教六丫头写字,似乎是感受到了顾宁远的气息,甫一进屋,叶静致就抬起了头,微微笑着:“回来了。”   顾宁远轻轻点了点头,走过去站在一边看叶静致一双苍白的手颤颤握着六丫头的小手竖直撇捺,小丫头对于自己能写字颇为自得,一写好就迫不及待得来卖弄,五丫头已经十余岁了,站在一边羡慕地看着。   又留了一会儿,顾母就招呼可以出发了,叶静致见顾宁远脸上也没有露出过多的不舍,便放了心,只差李想叮嘱送行的镖师照顾好顾家六口。   看着顾家磷磷的车马越走越远,叶静致抬头温声说:“叶家在蓉城也有分店,我已经叫人关照了,会照看好爹娘的。”   顾宁远笑笑说:“不要去打扰他们了,就当他们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吧,让他们安安心心在小村子里过自己的日子。”   叶静致看着顾宁远,眼底似乎也没有过分的悲伤,细细想了,大约明白了顾宁远的意思,点了点头:“也好。”   远处的车马已经隐进人群房屋,看不到影子,顾宁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笑着说:“好了,我们回家吧!”   叶静致听了,暖暖一笑:“好,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〇〇八     顾家六口人的匆匆离开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叶家对这门不得不结亲的穷亲家向来宽厚,虽有族人愤愤不满也不曾激起大的波浪,现在他们离开了南方,回到北地,对于叶家而言算是好事。顾家的人并不精明,安分地在村落里种种地,能给叶家省不少事儿。   顾家的傻儿子也没有任何不满,比起过往偶尔还能听到他干的一些傻事儿,现在的叶少君安静地过分。仿佛那日喜堂上的闹剧是众人做的一个梦一般,嫁进叶家的顾三郎消失在所有人眼前。   有说是顾家的傻儿子人是清明过来了,只是偶尔还会疯癫,叶家碍着那不知哪里传出的命定君卿的判语和嫡系小姐的誓,只能把他扣在府里;   有说是叶家二小姐现在靠叶少君的血吊命,叶少君现在也是命比纸薄,拿玄参灵芝养着,床都下不了;   也有说叶少君粗鄙不堪,为了不丢叶家的脸面,只能放在后院里不叫他出来见人,叶家宗族的亲眷似乎也证实了这个新少君并不是个长袖善舞的角色;   不过这些在暗处流传着的不怀好意的说法,并没有打扰到顾宁远,作为叶家的少君,他现在的日子过得要比想象中的闲适,尽管叶静致已经被正式确立了继承人的身份,但是作为继承人的正君,他似乎还没有得到最后的认可。   不过这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需要头疼的事情,他没有什么野心,何况这叶家少君的位置本不是他一心强求的,也就乐得清闲了。   叶静致的弱症需要养气,多数时候都是昏昏然的,每日也都规律,最清醒的也就那么两三个时辰,早上的时候就逛逛园子,歇过午觉就看看书,晚上入睡前若是精神还好便下下棋。   顾宁远也闲得慌,看看绯玉倒是每天都忙得跟陀螺似的,早起要帮着梳洗备饭,睡前忙着掌灯铺床,歇着了忙着绣花打络子,或者给廊檐下的花草浇浇水,给鸟笼子的金丝雀喂喂食。   不过顾宁远倒没什么心情和绯玉抢这些事情干,一则不会二则没什么兴趣,实在无聊了便去书房,只是打开书却没几个认识的字,最后便只能提笔画画,话本里的插图都让他画了个遍,书房里的摆设也让他画了大半。有时,他就看叶静致一人在矮桌上下棋,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一盘棋下得不紧不慢,时常几天才能收官,而他也一连看了几天。   这天,叶静致收官一颗一颗将云子放进棋笥,顾宁远正打算继续自己的绘画大业,却突的听叶静致道:“三郎,你可要学棋?”   顾宁远顿了顿,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我学?”   叶静致笑:“一个人下,寂寞了些。”   “那,好吧。”顾宁远答应得似乎有些勉为其难,“……还有,别叫我三郎,。”   “那怎么叫?”叶静致微微眯起了眼。   “随便,反正别叫三郎。”肉麻地很,“我没有学名吗?”   “没……”一个穷人家的男孩儿怎么会费心起名字,都是按序齿大郎二郎地叫着的,可是,“不,有,只是不常叫。”没有名字,起一个便是了。   “叫什么?”   “宁远,顾宁远。”叶静致一手握住顾宁远的手掌一手在掌心轻划,“安宁的宁,远山含黛的远。”   顾宁远看得仔细,无奈笔画多了些:“听着还挺耳熟。”   叶静致笑笑:“自然。可还喜欢?”   “还不错,就是笔画多了点。”顾宁远皱皱眉。   “改日教你写?”   “你吃得消?”   “还好。”   “哦。”   ……   “那麻烦你了。”   “无碍。”   “……那先学下棋吧,总是要一样一样来的。”   “好。”   不得不说,清明过来后的顾宁远的智商让大家很是吃惊,可以说是学习能力惊人,叶静致简单说了说规则,自己翻翻棋谱,只七八天,顾宁远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和叶静致对局了。不过叶静致的身体不允许她太长久地费神,对弈又是极伤神的,每日最多也就小半个时辰。   顾宁远一直吃不准自己是个什么水平,明明是刚学的,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彻大悟的感觉,但是却似乎一直能和叶静致在一个水平上,各有输赢,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极高兴的,每日也极积极地同叶静致下盘厮杀,每日的半个时辰也不曾浪费,兴致高了,还有模有样地和绯玉复盘。   后有一日宋肖然来看望叶静致,见了夫妻俩惨不忍睹的对局,暗暗佩服叶静致,什么叫放得下身段,什么叫女儿立世能屈能伸,什么叫扮猪吃老虎骗你没商量,叶静致就是典范呐!   顾宁远是内室,宋肖然又没成亲,两人是应当避讳的,虽然顾宁远没自觉,叶静致似乎也不是很在意,不过好在有青璧顾着,不至于太失礼。   等绯玉陪着顾宁远退下,宋肖然才老大不满地坐下:“原来你也知道要手下留情啊!”   叶静致微笑:“他才刚学不久。”   “就你这么教法,学再久也摸不上什么门道。”宋肖然撇撇嘴。   “何妨?游戏而已,高兴就好。”   宋肖然恨恨:“跟我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游戏视之,回回都杀得片甲不留。”   “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叶静致捏着云子,笑得无辜。   宋肖然没话说了,确实是自己没花心思。不过也怪不得她,作为宋家的继承人,她不需要借助这些风雅之物来为自己博取功名,会,不过是锦上添花,不会,也无伤大雅。   事实上,就叶静致的身体,原本是不应叫她学这些东西的,可谁让叶静致摊上了叶敏硕这么个热衷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的娘,少不得会受些荼毒,这个不太靠谱的老娘当初还一边教女儿下棋,一边叮嘱不可太花心思,前一天还因为把女儿累着了内疚,第二天又会乐颠颠抱着棋谱和女儿研究,而且……宋小姐磨牙,我们叶二小姐还是个学什么会什么的主儿,要不是身子太弱,吴氏姚氏也一力拦着,指不定叶敏硕会请个弈道高手收叶静致当个关门弟子之类的。   唉,这属于天分,恨也没用。   以前叶静致只宋肖然这一个年龄相仿的玩伴,宋肖然养在叶家,也知道这表姐是叶家的心头宝,加上那点儿保护弱小的心理,也时常找叶静致玩,而且时时让着护着。   小时候见叶静致,宋肖然还觉得这表姐和男娃娃似的,长得又小又精致,时常让着她,等十五岁回了宋家,再回来的时候,瓷娃娃一样的表姐身边跟了个粉团子般的半大少年,而且也不像以前那么可爱了,好强地很,让做了十几年“护花使者”的宋肖然相当没成就感。   五年时间,宋肖然也习惯被叶静致打压了,猛然见她不似以往那种不动声色的强势,与顾宁远分坐棋枰两头,闲适写意的姿态叫她称了奇。   “姐,你怎么突然同意接下这破差事儿了?”宋肖然坐在桌边,剥了颗花生扔进嘴巴里。   “什么叫破差事儿?祖母要是听见你这么说我们叶家族长的位置还不得气死。”   “叶家在外祖手里已经算是极盛了,以后就免不了要走下坡路,现在谁接手都是个破差事儿。”宋肖然拍拍手,“你身体不好,她倒是忍心。”   叶静致道:“没有什么忍心不忍心的,我总也是叶家子弟。”   叶家珍贵的嫡系血脉,只要有一日不曾倒下,总是要承担起她应当的责任。   “得了吧,跟我面前再来这么虚的就没意思了。”   叶静致微笑:“我说的是实话,既然已经可以预见到败落,总也要败落在我手上才是名正言顺。”   宋肖然不说话,久久才长叹一声:“也是,至少你能让叶家留个全尸。”   叶静致笑:“别一副与你无关的样子,你身上还有一半叶家血脉呢!”   宋肖然剜了叶静致一眼:“用不着专门提醒我,我早就掉在叶家的污水池子里了,没想过逃开。”   “那就好,”叶静致笑得无害,“日后还有多仰仗表妹的地方。”   “彼此彼此。”宋肖然满不在乎道。   剥了两颗花生,宋肖然又问道:“你说,当初为什么会同意?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当哄孩子呢!”   原以为已经有了默契,叶静致没料到宋肖然会纠缠此事,只能笑笑:“祖父答应我不为难你姐夫。”   宋肖然睁大了眼:“你真当哄孩子呢!”   叶静致道:“我说了,信不信由你。”   信?不信?   宋肖然真不敢说信,自十六岁开始她就不敢再以单纯的心思去揣测叶静致了。   这个随时准备死去的女人,是无所畏惧的。   但是,当她风轻云淡地说为了一个男人而接下一直避之不及的责任时,她真的要相信了。   “为什么?”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他为我留下来,我有什么不能应下呢?”   叶静致笑笑,寡淡的眉眼带着说不出的神情,琥珀色的眸子眼波流转。   ※※※※※※※※※※※※※※※※※※※※※※※※※※※※※※※※※※※※※※※   宋肖然走后,顾宁远就再没和叶静致对过弈,叶静致问了绯玉,这孩子支吾了半天道:“表小姐说小姐一直让着少君,然后少君就……”   叶静致哑然,她大约知道顾宁远是好面子的,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别扭,于她而言,自己做妻主的让着自家君卿本是没错的,虽说大家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才是典范,可是顾宁远孩子一样在叶静致跟前养了五年,自然和一般夫妻相互敬重的感情有所不同。叶静致更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当作需要保护的弟弟和孩子,加上对让他嫁给自己的愧疚,她更是处处维护他。   她只愿让他舒心闲适,替他撑一方无忧的天空。   不过,看现下的情景,我们的叶少君似乎并不喜欢这种堂而皇之的保护和迁就。   叶静致失笑,却无可奈何,婚姻里,她也是新手,这个叶少君也不似以往的顾三郎容易哄骗,不知道怎样才是最对的做法。   也许是深宅大院里的生活确实过于无趣,冷了两天,顾宁远便又找上门来,只是再不要下围棋,只问叶静致会不会“连五子”,叶静致头一次听闻“连五子”的说法,只能摇摇头,顾宁远倒是来了兴致,教起了叶静致。   顾宁远讲得热闹,叶静致却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叫叶敏硕知晓了,定然要大怒,黑白弈道,大雅风情,怎么能如小儿戏耍?   不过,现在没有叶敏硕,只有叶静致,顾宁远本也就是小儿,这么玩,不算过分。   “我也是刚学会的,你也不会,都不吃亏。”顾宁远自觉没占什么便宜,叶静致也表示了赞同。   “怎么想到这个……连五子的?”叶静致打开盖子,捏了颗素白的云子。   “昨天上街,看到有人在玩,我觉得还挺有意思。”顾宁远漫不经心道。   “昨天上街了?”云子轻轻敲击棋枰。   “嗯,你不知道,就你午睡的时候。”才刚开局,顾宁远显得很随意。   “当午太阳大。”叶静致瞟了顾宁远一眼。   “你睡了,无聊,就上街逛逛。”顾宁远随口答道,两只眼专心地看着棋枰。   玉白的手指轻轻放下一枚润泽的云子,叶静致的嘴角也擒起一丝笑意:“下回,一道去吧。”   “好啊,一直憋在院子里不好,就是不知道主君同不同意。”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调。   “是父亲。”叶静致微微有些严肃。   “啊?”顾宁远抬头看她,眼中惶然不知所指。   “不是主君,该叫父亲。”   “哦,”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没习惯过来。”   “要习惯的,宁远。”   这一声“宁远”叫得深长,让顾宁远也不由颤了颤,最后撇过眼睛,用鼻音嗯了一声,心中却暗暗腹诽:偷懒起的名字还好意思叫。   其实因为心里莫名的熟悉感,顾宁远对这个名字并不排斥,反而相当的喜欢,总觉得有某种玄妙的联系。但是当某天看到书房上方挂着的“宁静致远”的匾额,顾宁远又有了种被欺骗的感觉,相当不爽快。   可是,叶静致这一叫,顾宁远那些小小的不爽快似乎也被抚平了。   其实也还挺好听,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〇〇九   顾宁远相当有效率地和吴氏打了出游的报告,一旁的赵氏立时就道:“少君这么做可不妥,二小姐身体虚弱,哪里见过几次风?现在还要到街上去,人多手杂的,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顾宁远原本倒是无所谓的态度,听赵氏说叶静致找这么大都没出过几次门,心里倒同情起来:“我虽然不通医术,却也知道四处走走散散心对养病大有好处,妻主一直闷在家里反倒不好,至多出去的时候多带几个人就是了,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   赵氏的声音一时高了:“小姐是叶家的宝贝疙瘩,再小心也是妥帖的,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出个门,万一……”   “够了!”吴氏出声打断。   赵氏自觉失言,忙收了嘴。   许氏看了吴氏一眼,低声道:“哥哥也是为小姐好,不过少君说的有理,小姐确实甚少出门散心,最近天气晴朗和暖,小姐的精神也较以往好,是不如出去走走。”   吴氏揉揉眉:“要去就去吧,不过先准备妥帖了,不要毛毛躁躁就走了。”   “是。”   吴氏没安排人负责,顾宁远十分自觉地接手了这件事,不过好在青璧和李想都很能干,没让顾宁远费太多心思。   “让你出个门真不容易。”顾宁远感慨。   “的确,不过,我没想到父亲会同意。”   “父亲倒没多说,就是赵叔父反对地厉害。”顾宁远惯见赵氏和蔼的模样,昨日那些略显尖刻的话难免觉得是个疙瘩,语气也说不上多平和。   “难怪……”叶静致笑笑,父亲还是在帮小家伙立威呢。   “难怪什么?”   “没什么,赵叔父本是父亲的远方表弟,小时候带过我,情分深一些,自然会紧张些。”   “那许叔父呢?”   “许叔父进门晚,是醉仙楼掌柜的弟弟,只生了六弟一个。”   “你们家人口真复杂。”顾宁远评道。   叶静致失笑,叶家人长情也重情,嫡脉尤其如此,因而血脉渐渐衰微,而母亲的心思则都花在诗文上了,少时还会去青楼女苑风月一把,年纪大了根本就没这个心思,自己只两个叔父,在相同家世里的人家里已经算是少了,这孩子竟然还闲多,难怪当时不许二娶,恐怕是真的应付不来。   “既然出来了也别浪费,总是要好好看看,下次出门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叶静致倒是随遇而安得很。   “我自个儿出来的时候也没这么麻烦,带上你就平白多了这么多道手续。”顾宁远愤愤。   “内院君卿哪里是那么容易出门的,你能随意出入是祖母嘱咐的。”叶静致不介意让顾宁远知道自己的特权从何而来,“宁远,喜堂当日的承诺,不是戏言。”   叶静致每次叫这个名字,顾宁远总能听出些别样的意味,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垂下眼睑,道:“……我也没出来几次,随便走走吧,反正是来散心的。”   叶静致也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不如去书坊看看,你不是要认字吗?这好找些启蒙的读本。”   叶静致腿脚无力,只能依赖轮椅,车轿都麻烦了些,顾宁远也不在意走几步,就干脆弃了马车轮椅走到街上了。青璧觉得不甚妥当,给顾宁远找了顶轻纱帷帽,顾宁远抽了抽眼角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叶静致也道:“原本就是随意散个步,这么郑重倒引人注意。”青璧只能作罢。   既然要买书自然要去书肆看看,可是顾宁远对这儿不熟,青璧绯玉也不常出来,顶多就认识针线铺子和胭脂铺子,李想向来沉闷,除了站在叶静致身边当劳力,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倒是从来没出门的叶静致指了方向:“去四明书坊。”   随从里自然有熟悉路途的,带着众人穿过桃红柳绿人声鼎沸的街道,径直到了四明书坊。   四明书坊的位置不算显眼也不算僻静,刚好隔开了热闹非凡的主街,面朝着蜿蜒的河道。书坊装扮地十分敞亮,并不是一排排放得满满当当的书册,或者散发着陈旧的墨香。若说它是个书坊倒不如说是个茶楼,半个书坊分门别类放着各种话本图册,半个书坊空出来放着精雕的茶座,燃着幽幽檀香,伴着粼粼波光和欸乃的桨声倒也颇有意境。   顾宁远打量了这四明书坊几眼,只能说,此处看着还算舒心。随手翻了几本读本,就知道叶静致为何会指名来这里了:叶静致书房里的书也大多出自此处,都是装帧精美,图案精致的话本。   叶静致并没有去挑选,而是让李想叫来了掌柜,直接要书,倒是顾宁远随手翻着,似乎看得津津有味。要不是知道顾宁远认不得几个字,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叶静致都几乎被他欺骗,还以为是哪个书香人家的少卿公子呢。不过,眼见沉香木架边,檀香缭绕,少年还算稚嫩的身体在敞亮的轩室中投下专注的影子,叶静致眼里泛起莫名的笑意。   因为目标明确,买书倒也没费什么心思,叶静致只招呼掌柜拿了启蒙常用的《千字书》、《雅颂》和《童子经》等等,付钱的时候,顾宁远拎着两本看上去有些破旧的书道:“我想要这两本。”   叶静致看了看,问道:“可有新制的?”   掌柜看了眼,为难道:“这似乎不是我们书坊的书……”   顾宁远道:“旧点儿也没事,书看看总是要旧的,不过这书是谁的?我想买。”   掌柜有些为难:“许是其他书客不小心落下的,只能等她来寻。”   顾宁远有些惋惜,难得有本看得上眼的,叶静致对掌柜道:“不如这样吧,此书先留在掌柜这里,若有人寻来,还望掌柜带句话,说叶家想购此书,一定把人留下来。”   掌柜苦笑:“叶小姐为难我了,现在这仕女大多是有清高风骨的,恐怕叶家的名号也……”   顾宁远笑着接话:“应该不是仕女,这书是讲机关器械的,应该是工匠学徒的书。”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旧麻布衣的女子匆匆走进书坊,一边在书架上找寻,一边高声嚷道:“掌柜的,有没有看到我落在此处的两本《格物志》?”   顾宁远眨眨眼睛,问道:“可是这两本?”   那女子一时冲过来,拿过书道:“不错不错,多谢多谢!”   “那个,这书能卖给我吗?”顾宁远问。   “当然不行!”女子拒绝得斩钉截铁,“这是师门至宝,怎么能传给外人?”   “云巧姑娘。”有人叫了一声。   云巧狐疑地看着眼前眉目寡淡的女子:“你……认识我?”   女子一双琉璃琥珀的眸子静静微笑:“我不认识你,不过我认识你师傅——巧手张。说来,这轮椅还是她亲手做的呢。”   云巧打量了那轮椅一眼,突然福至心灵:“你是叶家小姐!”   “不错。”叶静致道,“不知可否借姑娘《格物志》一阅?”   云巧道:“不可,非本门弟子不能看《格物志》。”   顾宁远摸摸鼻子:“咳,我已经看过了。”   云巧睁大了眼睛,叶静致点了点头道:“不如这样,你替你师傅收他入门,再把这书借我们一阅,你看可好?”   云巧摇头,进天工门要经过严格的筛选,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收的:“天工门门风严谨,收徒如此随意,有辱门风。”   “可是书已经看了,过失在你,你又不愿意补救,不一样损你师门尊严。”   云巧有些为难,叶静致说的似乎也没错。   “叶家与天工门也是旧识,叶家作坊里不少师傅都承师天工门,就是让张师傅直接收他做徒弟也不是难事,现在不过是借了《格物志》提前一阅罢了。”   “师傅不会随便收徒。”现在座下也才三个弟子,叶少卿又是男子,怎么会收?”   “叶家于她有恩,她会卖这个人情的。”   “这……”   “张师傅铮铮傲骨,当年也说过绝不为高门权贵私制器械,后怜我出行不易制了这轮椅,自禁于退思崖一年以示惩戒,是也不是?”叶静致循循善诱。   “……嗯。”身为鬼匠的首席弟子,云巧自然知晓。   “那你说,不过收个叶家的记名弟子罢了,你师傅可会同意?”   云巧纠结了一会儿,问:“师傅当真会收他?”   “然。”叶静致答得正义凛然,“所以……”   叶静致摊开手,云巧便懵懵懂懂把书放在叶静致手上:“那你就拿去吧,给小师弟看,不过我二十五就要走了,需在那时之前还我。”   “自然。不如师姐先去叶家住下?也好和其他门人切磋切磋。”   “果真?如此甚好!”   顾宁远见两人一言一语说得挺高兴,还觉得郁闷了下:这云巧怎么看着傻乎乎的?   叶静致轻声道:“她可不是傻,只是心地单纯,敏于进学,拙于人心罢了,手艺是极好,巧手张很是喜欢她。”   顾宁远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那本书的,只是会有点可惜罢了。”   叶静致道:“我自然不是只为了一本书,祖母说船厂遇到了些麻烦,正好可以请她去帮个忙。”   顾宁远无语望天。   谁说的无商不奸,真真至理名言!   ※※※※※※※※※※※※※※※※※※※※※※※※※※※※※※※※※※※※※※※   云巧和船厂的工匠琢磨了七天,连与人相约离开的时间也错过了,才解决船厂的难题,心里十分高兴,差点就忘了把《格物志》拿回去。好在顾宁远并不贪心,花了这七天时间和叶静致一道把《格物志》摹了一本,把原本还了回去。   云巧接过书的时候语重心长对顾宁远道:“叶师弟,我天工门以‘技当究其至难,工则穷其至远’立门,门人千万,皆苦心工艺,唯至诚至信,方可成大功德……”   顾宁远见这个便宜师姐肃然地向自己宣传天工门的历来公德,有些哭笑不得,但是打断女士说话显然不够礼貌,他只能好修养得听着。云巧说完那些公德后,挠挠头总结道:“进门的时候师傅还说了许多,我记性不大好,现在只记得这么多了,不过你是男子,小成即可。”   顾宁远翻了个白眼,得,刚都在背书呢,不禁起了戏弄的心思:“师姐此言差矣,虽为男子亦当求大成方得圆满。工艺境界怎可以男女而限,汲汲营营者虽女子亦不得小成,一心求索者虽男子亦得大功;师弟不才愿求大功者。”   云巧慨然道:“师弟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抱负,师姐实在惭愧,我果然还需修炼,更不能让师弟小瞧了去!”   说完,云巧就背起包裹离开。顾宁远看她满怀抱负的样子,突然有些羡慕了:这个便宜师姐心地单纯,却于工艺之境上有不懈追求,反观自己,刚才的大话说的倒是没有一点障碍,可是除了叶家的一方后院,似乎从未有好好筹谋过。   “在想什么呢?”叶静致放下一枚云子,纠缠的黑白云子中五颗白子晃晃连成一线,叶静致便慢慢将白子收到棋笥里。   顾宁远看着局面有些懊恼,今天一直走神,现在棋枰上只余五个黑子,叶静致现在吃去一个,便又赢了。   顾宁远将棋子收进棋笥:“我输了。”   “你不专心。”叶静致淡淡道,“在想什么?今天一直都心不在焉的。”   “嗯,就是觉得挺佩服云师姐的,一心探求工艺境界。”顾宁远将云子收进棋笥,有些怅惘。   叶静致笑:“那我更佩服你。”   顾宁远大惑,叶静致道:“云巧虽说能心无旁骛,一心求索,但她求的是心中所思所爱,自然是一往无前的;你却是在这叶家后院不情不愿地呆着,也没有怨言。拼闯和忍耐都需要智慧,都值得敬佩。”   一个“不情不愿”从叶静致嘴里无所谓地提出,倒让顾宁远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有不情愿,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叶静致并没有接话,只是问:“可还要再来一局?”   “不了,没什么心思。”   合上盖子的手顿了顿,一时静默下来。   不是不知道而不做,只是没有心思做。   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芍药姑娘我很抱歉,但是后台显示已经更新成功了,我不清楚为什么你们会看不到   无法留言,只能在此说了,如果方便的话,你留一下邮箱,我发给你 ☆、〇一〇   天工门多能工巧匠,大多精于器械制造和楼宇建筑,那被云巧视作师门至宝的《格物志》实则不过是天工门的入门技艺,大多简单直观,只是常人想不到应用而已。顾宁远虽不知道云巧为何将它视为天工门的宝物,不过这书倒确实适合他这样没什么功底的人。   叶静致叫人给他拿了一整套的木匠的工具,还拿了精致的盒子装上,又备了两套上工的粗布外裳,顾宁远自觉还什么都没学会就拿着那些工具充师傅,有些不大好意思,绯玉倒是兴致勃勃地鼓捣着,就是青璧,拿惯了罗帕绣针,猛一见这些或粗苯或精巧的家伙也觉得十分新奇。   吴氏见叶静致时不时叫人拿了原木进宜兰院,暗里提醒了一句,叶静致笑笑道:“父亲多虑了,宜兰院这么多人看着,出不了大事儿,木器比之石器铁器总是安全些的。女儿近日精神不错,日日看书也觉得闷得慌,这木艺也权当打发时间。”隔了半个月又送了吴氏一幅木雕的瑞松祥云插屏,叫吴氏喜不自禁,强忍着笑脸嘱咐道:“不可玩物丧志!”这事儿也就算数了。   比起叶静致雕插屏这般精细的手艺,顾宁远要显得粗糙许多,第一件作品是一张小板凳,放在地上也平稳,就是腿短了点;之后又陆陆续续做了花盆、鸟笼、梳妆盒等等,不过大多没什么精致的雕花,绯玉初还嫌弃那些物什呆板,等顾宁远拿笔在上面画上话本里的图案后,绯玉就舍不得了,吐吐舌头,一溜将顾宁远的所有制品都收藏了起来,让顾宁远很是得意了一番。   等手艺上的事像模像样了,顾宁远相当贴心地给叶静致做了一块桌板,架在轮椅扶手上,吃饭看书时可以把东西放在桌板上,平时可以收在椅背后面。   其实照叶家的境况,无论叶静致走到哪里,叫人备张桌子也不是难事,只是毕竟是顾宁远一番心意,此后这桌板也没浪费了,一直挂在椅背后,时而也能利用上一次。   随着天气转暖,顾宁远的手艺也有了更多用武之地,尤其是家中小侍纷纷放起了纸鸢时,绯玉眨巴着眼睛看着似乎无所不能的自家少君,软声道:“少君,我们做个纸鸢吧!”顾宁远实在无法拒绝。   于是,送进宜兰院的原木改成了竹竿,对着图纸做废了四五个后,顾氏纸鸢也能平稳直上云天了,加上顾宁远亲手画的面,还有叶静致兴起题的诗,绯玉的美人风筝身价百倍,原本一道长大的小侍也过来借。   顾宁远见绯玉抱着风筝四处跑,累得慌,干脆动手多做了几架,送到各个院子去,为了不掉价,撺掇着叶静致也题了诗词,叫叶静致哭笑不得,唐唐叶家嫡小姐竟沦落到挨个儿替小侍们的风筝题诗。   春风正暖,花开明媚,伴着琳琳笑声,各色纸鸢在青天白云里穿梭,常年沉闷的叶宅也显得生机勃勃。   绯玉想拉着顾宁远一道放纸鸢,顾宁远直摆手:“见你们放就挺有意思。”有去拉青璧,青璧也摇头:“我要照顾小姐。”   顾宁远见青璧一直寸步不离跟着叶静致,也觉得他辛苦,便道:“这儿我来就好,你去吧。”青璧摇摇头,叶静致道:“去吧,我们就在这儿,你一眼就看得到,别平白辜负了好春光。”   青璧见大家玩得开心,心里自然是想的,只是扭捏了一下道:“我,没有纸鸢。”   话音未落,一只燕型纸鸢递到了青璧眼前,青璧惊讶地抬起头,隔着纸鸢是李想素来没什么表情的面容,青璧没接,李想不大自在地说:“绯玉多带的。”   咬了咬唇,青璧接过纸鸢,低声道:“多谢。”   “嗯。”李想点了点头,又站到叶静致身后。   “去吧。”顾宁远笑笑,青璧看了三人一眼,行了福礼便跑了出去。   顾宁远见园子里少年们粉装绿裙,牵着纸鸢奔跑的模样,心里有些羡慕,这是多么的自由自在!叶静致见他眼中艳羡,便道:“你也去吧,我这里有李想就行了。”   顾宁远摇头:“不去,我这样的年纪不大适合这么……”疯癫?顾宁远形容不出来了。   叶静致笑:“你倒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青璧尚长你三岁呢!”   顾宁远斜眼看了叶静致一眼,暗道:这和实际年龄无关好不好。   “你听过纸鸢的故事吗?”叶静致突然问道。   顾宁远看了她一眼,道:“我想你应该没忘记,我,失忆了。”   叶静致轻笑:“那我说给你听吧。”   顾宁远不接话,只看着叶静致,叶静致含了口茶,将传说缓缓道来。   千万年前的上古时代,六界各族之间并没有界限,相互之间也时有通婚,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和平,各个部落不同的族群之间也发生着战争。   武钺就是那个时代人族的战神,她南征北伐,不祈求神族的帮助,不屈服魔族的力量,维护了人族的和平,她的战场一路从东海之滨到西昆仑下,人烟所至的地方都曾有她的足迹,她把一生奉献给了战争。   人神魔之间的战争结束了,只有武钺坚持要继续绞杀,最终因为过度的杀戮被神界惩处,魔界在人间匿迹时,她被除去了武器,夺了她战神的称号,除了她作为战士的全部骄傲。   她郁郁寡欢,坐在昆仑山下静思,昆仑虚的镜渊上神问她:“武钺,你在想什么?”   “神界为何要褫夺我战神的称号?”   “战争结束了,魔界已经收敛的爪牙。”   “不,他们没有消失,他们随时可能反攻。”   “是的,他们也许会的,但那会是千万年后的事情,现在的他们安居在自己的土地上。”   武钺无法理解,神界的上神为什么能这样对可能发生的灾难视而不见。   “武钺,你为什么踏上战场?”   为什么踏上战场?武钺迷惘,她是战神,她天生就应该在战场上。   “回去吧,回到你的故乡,那里会有答案。”   武钺回到了生养她的故乡桑辛。她看到了桑辛谷稻飘香,听到了稚子欢笑,处处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幼时的玩伴见到她欣喜若狂,全村人一同迎接了他们凯旋的战士。   一个瘦弱的男子在所有人都异常兴奋的时刻,战战兢兢地询问这个高大的战神:“钺,还记得鸢吗?”   鸢?多么久远的记忆,只记得离开的时候他高唱的那支战歌,和面容模糊的笑容。   我的战神,我无往而不胜的战士,我的英雄!   他是第一个称她为战神的人,为她在山川里歌唱的人,初初离开时她还怀念过他坐在树桠上,赤着脚晃荡着双腿微笑的样子,还怀念过悬在脚腕上发出和他声音一样清脆铃声的金铃,只是多年的征战让她没有时间去回忆那些简单的美好,于是渐渐习惯了忘记。   她不知道,他日日登高,遥望她离去的方向,想象他的英雄在战场上的英姿勃发;   她不知道,他夜夜歌唱,沿着风吹往的方向,虔诚地祝福;   她不知道,他谢绝了所有女子的求亲,独自住在山岗,静静等待她的归来。   武钺来到了他们初识的那座山岗,那年他坐过的树桠上,绑着一根线,牢牢连接着枝桠。沿着线延伸的方向,她在白云之间看到了一个飘摇的影子,仿佛就是那个微笑。   “钺,你能看到吗?鸢说他把他的灵魂系在了上面,他站在山岗上却看不到你的样子,也许灵魂能看得更远。”   “可是他担心你回来的时候,找不到他,所以在自己脚上系了条绳子。”   武钺抬着头,看着青天,白云。   “钺,你为什么要去打仗?”他睁着眼睛看着她。   “鸢,你看,现在到处都是哀歌,他们都在为亲人的死去悲伤,可是哭泣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我需要战场,我要平息河流的怒吼,我要平息山川的震动,我要平息悲伤的哀歌,我要平息大地的战乱,我要还世间一个安宁!”她踌躇满志,兴致昂扬。   “我的战神,我无往而不胜的战士,我的英雄!我祈求你经过的每一条河流都停止怒吼!我祈求你指向的每一寸土地都熄灭战火!我祈求你路过的每一个村庄都重获平静!但请你记得,我在这里等你。”   她记得他是第一个称她为战神的人,她记得他为她唱的那支战歌,只是不记得他说:   我在这里等你。   ……   “完了?”顾宁远挑眉问道。   这个传说有着盛大的开篇,最后却留下一个凄婉的结局。   狗血,无比狗血。   “完了。”叶静致又含了口茶,“你觉得怎样?”   “嗯,还好。”顾宁远转了转茶杯,“可是这故事虎头蛇尾了些,那武钺就让鸢的灵魂这样飘荡在世间吗?”   “结局没说,你觉得呢?”叶静致笑问。   “我觉得根本不会发生那样的故事,鸢的等待太美好了,但是武钺的选择里他永远都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个。”   “哪怕征战结束吗?”   “武钺的归乡就是一次刻意的安排,可即便如此,于她,要紧的不过是记起她踏上战场最初的目的,解开心结,鸢的付出在她心里只能是一道陈年的旧月光,回想起来,徒然一声叹息罢了。”顾宁远转头看她,“你觉得这样的结局,有什么意义呢?”   叶静致笑:“骗几滴眼泪。”   顾宁远讶然地看着她,叶静致递过一本精装的话本,疑惑地看了一眼,浅棕的封皮上绘着一只美人风筝,上书着“鸢缘”二字。   叶静致道:“掌柜的说,看过这本书的少卿公子没几个不哭的,所以我想来试试,不过,可见我说故事的水平不够。”   顾宁远哑然,这是什么爱好?   打开书页,密密的字依旧让顾宁远看得头疼,他细细看着插在书页间的配图,翻到最后,只见到青山白云之间,一根细细的线于风中摇曳,线的一端隐于绿树,另一端隐于白云,只一根似乎断却的细线在空中颤颤地飘荡。树下没有人,只山顶茫茫的云天。   顾宁远看着那一页,许久不曾动作,最后眨眨眼睛,关上了书册。   “画得不错。”他道。   叶静致静静看着这个目光澄澈的少年,轻叹一声:“为什么这么倔强呢?”   ※※※※※※※※※※※※※※※※※※※※※※※※※※※※※※※※※※※※※※※   不知是不是叶静致那个故事的影响,顾宁远一天都没怎么提起精神来,唬得绯玉回来以后也不敢和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地叫。青璧向来敏感些,觉出两人之间有些诡异的氛围,问了李想,只说是说了个故事就这样了,青璧看了故事,拿帕子抿了抿泪,却依旧没想明白两人之间的低压是怎么回事。   再看看叶静致,似乎没有发觉顾宁远单方面的沉默一般,依旧是以往的模样,只是吃了晚饭,两人没有和往常一样一道去书房下棋,叶静致被老夫人叫去了荣禧院,顾宁远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李想自然是跟着叶静致去了,青璧被吴氏叫去,只留绯玉一个,和雀喜鹤鸣之类闲说了几句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到书房将宝贝的美人风筝挂到架子上。   挂好风筝,绯玉想转身出来,不经意踢到个盒子,拿到到桌上,只见是个红木雕花的盒子,做工自是比顾宁远这种自学成才的好上许多。盒子并不见多重,也没有上锁,绯玉好奇便打了开来。   盒子里整整齐齐放着一打雪浪纸,有些已经微微泛黄,绯玉翻了几张,突的眼睛一亮,把盒子盖上,抱着就急匆匆向顾宁远的房间跑去。   绯玉撞门进来的时候,顾宁远正坐在桌边发呆,听到绯玉冒冒失失的声音才回过头:“怎么了?这般兴冲冲的?”   绯玉晶亮着双眼,两颊搽了胭脂似的红:“少君,你看!”   顾宁远疑惑地接过红木盒子,打开,拿起那雪浪纸,一张一张地看,脸上的表情辨不出喜怒。   “少君,这是我在书房里发现的,一定是小姐藏的!以往只看见少君画画,奴下还不知道小姐也会,你看,画的都是少君呢!”绯玉不知道顾宁远的低落是不是因为叶静致,但是他简单的十三年的生活告诉他,内院的君卿们总是会因为自己妻主的欢喜和厌弃而感到高兴和悲伤,他以为这样的一份礼物能让顾宁远开心起来,可是他看了半天,顾宁远的神色依旧平静如波。   “这个模样的少君,奴下还未见过呢!”绯玉看了眼画纸,轻快道。   顾宁远指尖正摸上一张三两笔写意的图画,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花丛之中,手上是满把的花,一张笑脸天真而欢快。图画左端,小小写了一个“静”字,整幅也图画虽然也不见多少特意的构思落墨,却妙在天然而成妙趣横生。   不必问,这些都是叶静致的手笔,画上和顾宁远相仿的面庞也不会是他人。   绯玉笑道:“少君可真好看呢!”   顾宁远牵起嘴角笑笑,又拿起放在底层的,也有与上相似的图画,三五张的样子,皆是着墨不多的,大约也是叶静致笔力不足的关系。此外还很有一些练笔的字,有端庄却纤细的,也有歪歪扭扭的墨团子,想来是叶静致当初教过顾三郎习字。   顾宁远看了半晌,最终将纸再次收进红木盒子,一张一张,叠得整整齐齐。   “绯玉,你觉得这世上,有灵魂吗?”顾宁远突然轻声问道。   “什么?”   “就是脱离肉体后能自由游荡的一种东西。”顾宁远的眼神有些悠远。   “是鬼吗?”   “……嗯,对,孤魂野鬼,都是一样的。”   “有吧,”绯玉不确定地说,“爹爹说,人死了,都会变成鬼,只有鬼才能过涤尘河,走过三生石,喝了忘川水,进入转生台。而且只有生前不为恶的人才能轮回往生,作恶多端的人,会被涤尘河卷走,去往无尽的冥渊。”   “你爹爹有说如果那个鬼不肯去转生台会怎样吗?”   绯玉笑:“不去转生台的不是鬼,是灵,大善人死后有灵,能到天上做神仙去。”   “灵能上天?”   “嗯,爹爹还说,世家在祈月节都会放风筝,这是因为世家祖上大多出过大善人,风筝能把子孙的祝福和希望送到天上,告知先祖的神灵,得到先祖的庇佑。”   “那不上天也不入地,不往转生台,那些鬼又能去哪儿呢?”顾宁远似乎在自问自答。   绯玉皱着眉,顾宁远的问题已经超出了他能解答的范围,他只能讷讷说:“他们总会有归宿的。”   顾宁远看着映着烛火的窗棱,叹息一般:“是啊,总会有归宿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Lulu姑娘的评,这次改文是想把以前写得显的东西再沉淀一下,所以远远的转变看上去会有些快   之所以会这样处理是因为有人问了我一个问题:一个人失忆以后,生活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第一感觉是什么?   我很仔细地想了想,觉得首先会是恐惧,不一定强烈,但应该会有,其次可能就是对自己身份的好奇;而且在我的设想里,一个28岁的成年人,即便失忆了,在面对这种境况时,应该会采取一些更明智的做法,小脾气不是没有,但绝不是和陌生人使的【呃,老苏本人是这样的……】   之前都是每天直接写的,没有大纲,也没想过后面怎么接下去,很多章节都有凑字数的嫌疑,远远的性格也是越来越“歪”,和我最初的设想有很大偏差,之前是希望能写一对“强男强女”的,来自异世的他孤独而敏感脆弱又坚韧,从小病弱的她则拥有一颗强大的灵魂,但是真的落笔的时候,远远开始是有些“不识好歹”的别扭,后面则写得有点天然呆了,这次希望能有所改善   另外,当初设计让远远在清醒以后以失忆的状态出现,是为了方便他们先培养感情……因为我自己觉得无论怎样,一个正常社会的男子真的穿越到女尊国度,肯定是十分抗拒的,如果要接受和一个陌生的女子成亲生子更是会难以接受,所以我希望以远远的失忆状态作为一个缓冲   至于类似以前猫猫说的把大男子主义调教成小夫郎,请原谅老苏笔力不逮,还无法想到好的故事展开方式……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废话,最后还是谢谢LULU姑娘在修文才刚刚开始的现在还愿意从头看一遍,鞠躬…… ☆、〇一一   春天最好的时节和那些放飞的纸鸢一道渐渐走远,叶宅却没有因此而安静下来。刚刚进入四月,小侍们就忙着晒香料绣荷包制香囊,每个院子里都充满了扑鼻的芬芳。吴氏专门调了绣房的绣郎到各个院子帮忙,小侍们纷纷收起纸鸢拿起针线在缎子上飞针走线勾勒锦绣文章。   宜兰院过往都是超然于此事以外的,一则叶静致是女子,也没有娶亲并不需要特意制作香囊作为后院来往的礼物,二来香料大多刺激,大夫都叮嘱过不可让叶静致接触太多。只是五月的祈月节是一年中祭祖、家人往来的重要节日,今年顾宁远又是刚进门的新夫,宗族各户都送上手制的荷包香囊才不至于失了礼数,宜兰院也破天荒在四月里开始忙活起绣制荷包的活计。   吴氏怕宜兰院里都是生手,特地支了绣房里绣工顶顶好的老师傅和三个灵巧的绣郎到宜兰院帮忙,也还是忙活不过来。除了专管宜兰院衣裳缝补的两个三等小侍手脚还快些,其余小侍手底的动作都不甚利落,反倒是绯玉因为原本养在吴氏跟前,绣活的底子还没忘记,稍稍快一些,如青璧之类宜兰院的老人,已经手生了很多。   整个宜兰院都处于空前的紧张状态,轻松些的除了内院行走的使女和李想之类的护卫,也就叶静致和顾宁远了。叶静致是女子,身子又弱,这些事情自然用不着她操心,青璧半天绣了一瓣荷花也拿照顾叶静致当挡箭牌遁了;至于顾宁远,完全是没心没肺了,原本这院子都是他的枪手,作为正主他倒是一点不着急,针线箩子倒是就放在内室,不过从没动过一针一线。   吃了午饭,叶静致精神还好,也就没歇午觉,由李想、青璧陪着到东园里走了走,已经过了放纸鸢的日子,院子里安静了许多,风过竹林,响起一片沙拉拉的声音,高低错落的太湖石围绕着池塘,近处的水面上漂着几朵落花,静静地打着转儿,荡起一层层的涟漪。   分花拂柳,在阳光和阴影里穿梭,叶静致出神地看着前方,不知视线落在虚空中的何处,李想、青璧皆默默无语,只看着眼下的路,慢慢行走。   过了石桥,迎面是一丛开得正艳的芍药,叶静致见花开得可爱,示意李想停了轮椅,静静看了一会儿,她双手撑在扶手上,慢慢站了起来,青璧忙上前去扶,叶静致摇了摇头:“我想自己走走。”青璧只能将手护在叶静致身后。   叶静致常年不曾行走,腿肌无力,没有外力支撑,每一步都走得不甚顺畅,她也不急,缓缓移动着步子,慢慢走向那些艳丽的芍药,她缓缓弯下腰想要去摘一朵,不料一时重心不稳险些向前倾倒而去,身后有手急忙抓住了她的胳膊,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形。   叶静致站直了身子,示意青璧放手,怎料耳边传来的却是顾宁远的声音:“我扶着,稳当些。”   叶静致回过头:“你怎么来了?”   顾宁远的眼神躲闪了一下道:“随便走走。”又问:“你要摘花?”弯下腰便想帮忙。   叶静致拦了他的手,道:“你扶着我,我自己来。”顾宁远只好一手握住她的掌心,一手扶着她的上臂,以保持平衡,已经退下的青璧也上前一步作出了防护的姿态。   叶静致摘了一朵开得正盛的芍药,握在手上,站直身子道:“现在正是花好时节,再过几日,芍药也要败了。”   顾宁远并不大喜欢如此艳丽张扬的花朵,空空的脑袋里也想不出什么夸赞的词,只能道一句:“甚美。”   叶静致笑:“总不能辜负这花相的名号。”   顾宁远侧头看她,见艳红的花朵衬着叶静致寡淡的眉目和略显苍白的脸只觉得有些触目惊心了,心里莫名的发紧,叶静致抬起手将花簪到顾宁远头上,道:“你带着倒是刚好。”   顾宁远想着自己头上有个硕大的花盘,便不大自在,伸手想拆下来,叶静致挡了他的手道:“不要拆下来,这样好看。”   她的语气是这样笃定,手上的动作这样坚决,顾宁远看着叶静致的眼睛,只能放下手来:“出了园子就摘下来。”   叶静致笑:“你平日只肯用玉饰,妆盒里的发簪头饰都不见你用,今日难得有这么好的芍药,你还不肯戴,可惜了。”   顾宁远是标准的浓眉大眼,与叶静致寡淡的五官是鲜明的对比:浓眉不画而黛,红唇不点而朱,一双眼更是澄澈幽黑,仿佛积攒了十七年的灵气都在其中。占着五官分明的便宜,顾宁远平日都是素面朝天,从不施朱涂粉,头饰衣服也是拣最素净的穿,那些绣着吉祥如意花纹的云服更是直接压了箱底,幸亏衣服里不曾有白色的,否则恐怕他也会不管忌讳直接上身。   顾宁远眉目清晰如画,原本是最适合艳色的,以往常穿着大红的衣袍到处跑,衬得人喜气又精神,现在的衣裳却大多都是单色绣着暗纹的,绣鞋上也从来没超过过三种颜色。   “艳的很。”顾宁远略有些恼怒。   叶静致哄道:“那好,出了园子就摘下。”   “你今天怎么也不午睡,还到院子里散起步来。”顾宁远扶着叶静致,沿着东园池塘边的青石小路慢慢走着。   “今天精神还不错,就想来院子转转,看见芍药开得这么好,想你戴着一定好看,就忍不住摘下来。”   顾宁远被肉麻了一下,立刻不甚熟练地转换了话题:“我看你最近身体大有起色,是不是请大夫再来诊一脉,若真有好转,是不是要换药?”   叶静致也配合道:“这几年都是马师傅和萧姑姑帮我诊脉的,现在的方子是马师傅离开前留下的,叮嘱了要喝满九九八十一天的。”   “喝完以后呢?”顾宁远盘算了一下,自己醒来的时候似乎正是二月初二凤抬头的日子,到现在已经是六十三天了,那药也该喝得差不多了。   “就不用喝了。”叶静致回答得一本正经,顾宁远听得呕血不已。   “是不是满了八十一天就能好了?你现在都能自己走了。”顾宁远满怀希望道,叶静致对他不坏,他也很是同情这个幼年体弱的女子,要是她真的能痊愈,他也是真心替她高兴。   “也许吧!”叶静致看见他眼里的期望,不忍心告诉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大概真是医者不自医,病了这么多年她也算是个良医了,对于自己莫名的病症却束手无策,马道婆留了药,只说要喝满九九八十一天,却没提病好是什么时候,又或者这八十一天是她病好的期限,错过了,就再没希望。   她做事向来都求滴水不漏,唯独对自己残破的身体没有办法,这几天她都在努力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行走,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在她这里,失去旁人的依靠,就变得无比艰难。只是现在有他陪伴着,似乎心情疏朗许多,她也几乎要相信自己有痊愈的可能,今天,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那倾城无双的芍药的缘故,她真的站了起来,虽然不稳,但她实实在在用自己的力量开始行走,她心里是欢喜的。只是她向来习惯做最坏的打算,便是过了这八十一天自己也再好不了,她总会为他安排得妥妥当当。   走了一圈,叶静致气息渐重,顾宁远便同青璧一道将她安置到轮椅上,青璧见两人脸上都有些倦意,便提议回宜兰院,两人都点点头。只是快要进门的时候,顾宁远脚步突然慢了,似乎在犹疑要不要进门。   叶静致疑惑地抬头看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顾宁远不甚自在道:“也没什么。”心里却暗暗懊恼,原本想到东园躲清静的,怎么还没半个时辰就又被叶静致拐带回来了。   顾宁远已经准备好迎接绯玉的大呼小叫,没想到进门最先迎出来的却是荣禧院里的一等小侍白瓷,白瓷脸上笑盈盈的:“奴下见过小姐、少君。刚刚听雀喜说小姐少君出去了,奴下还愁要去哪里找呢?”   “还辛苦你跑一趟,只是不知是为了何事?”叶静致知道祖父跟前的“双白”是他身边的四个一等小侍里最伶俐最看重的,态度也带着三分尊重,只是现在正是祖父歇午觉的时候,也不知白瓷这时过来是有什么事。   白瓷颇不好意思道:“外边风大,小姐身体要紧,还是先进屋吧。”   进了内堂,白瓷才道:“原本也不该来劳烦小姐,只是奴下们愚钝,只能来求小姐。”   叶静致道:“有什么要帮忙的,还要你开口,才好商量。”   白瓷抿了抿鬓发,道:“前儿小姐不是给各院做了纸鸢,大家都是极欢喜的,奴下们也承了惠,小姐又送了主君一幅瑞松祥云的插屏,大家没有不称颂小姐孝心的……”   说了半天还没到点子上,顾宁远已经皱眉了,叶静致倒是整以待暇,听人家对她歌功颂德的也没有什么不适的表情。   “……原本也不该我们做奴才的巴巴跑到您这儿来叨扰,只是老君这几日都在念叨,宜兰院素来又少往主宅去,想来小姐也不知道……”   转了半天弯,顾宁远终于听懂了,说白了就是叶静致最近太高调了,一会儿给小侍做风筝【呃,其实做的人是顾宁远】,一会儿送主君祥瑞插屏【咳咳,其实是为了贿赂来着】,姚老君一样没分到,吃醋了!   老祖宗吃醋了,后果很严重!忠心耿耿的四个小侍见老君天天念着,最后决定直接给正主递个消息,提个醒:你还有个祖父爷爷别忘了,人还眼巴巴等着你也做点什么送过去呢!   这不,今天老君一睡下,被委以重任的白瓷就来宜兰院递消息了。   白瓷对这次的行动有些忐忑,他到老君院里才一年不到,若不是老君天天对着自己房里的博古架说:“这架子上倒是什么都有了,若是再有一扇插屏就再好不过。”他们几个年轻哥儿也不会想着巴巴跑来宜兰院。   顾宁远听后很无语:这一家人还真不拿叶静致当外人……不对,真不拿叶静致当病人,老夫人要她当继承人,老君还琢磨着要她给自己也雕个插屏,啧啧。   叶静致倒是向白瓷道了谢:“祖父平日多赖你们照顾,我身上不好,也少出门,这些消息你们不说,我倒也不知道,此事我先记下了,只是一时也拿不出,这几日还要劳烦你们多开解祖父。”   两人又云云说了许多,白瓷才告辞离去。   一直躲在门外的绯玉待白瓷走远了,才跳出来对顾宁远道:“少君,你又溜了!现在整个院子都在帮你绣荷包,你倒是会躲清闲!”   顾宁远见绯玉张牙舞爪的样子,登时有些头大,苦笑道:“绯玉,这针线我确实不行,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做几个装荷包的木箱子。”   “这可不行,谁的荷包都能省,给小姐的那个总要你自己绣!”绯玉坚持道。   顾宁远巴巴看了叶静致一眼,叶静致则是一头雾水,疑惑地看向绯玉,绯玉道:“针线公公说的,这是规矩,可是少君每次都偷溜。”   绯玉年纪小,话也说的不清不楚,叶静致干脆叫来了那老师傅,老师傅道:“少君是叶宅将来的主君,这次祈月节,照规矩少君要给叶家各户送福礼,这荷包香囊是必备之物。主君念少君不谙绣工,已经不强求这些荷包香囊都由少君亲自绣制,只是祈月祭礼上小姐佩戴的荷包,最好还是请少君自己动手才好。”   叶静致道:“往年不都是父亲准备的?”   老师傅道:“可是小姐今年已经成亲了,还是由少君准备更妥当些。”   叶静致又问:“非他不可?”   老师傅迟疑了一会儿道:“倒也不是,只是历来的惯例如此。”   叶静致正想接口:“既如此,便罢了,让院里多做一个就是。”一直站在一边试图将自己隐身的顾某人开口了:“那个,只要是我准备的,我动过手的就行?”   老师傅迟疑地点了点头,顾宁远已经爽快道:“那好,我准备好了再请公公看看。”   叶静致颇吃惊地看着他,和他一道五年,从没见过他动针线,现学也没办法这么快绣一个荷包出来啊!顾宁远倒是淡定地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晚上,叶静致坐在书桌边上写写画画,顾宁远和绯玉抱着针线箩子坐在书房的矮榻上,顾宁远还颇有架势地拿着枚细小的绣花针在那里穿针引线。绣制荷包的缎子是上好的蜀锦,炫彩华美,也是考虑到顾宁远零绣工基础,省了他再绣制纹饰的功夫。   待到要安置的时候,顾宁远也颇开心地宣布,给叶静致的荷包他准备好了!   青璧暗暗表示了佩服:少君从没动过针线,就是弄出了个布袋子也是顶顶厉害的了。   等到顾宁远把荷包拿出来的时候,青璧表示了十分的惊讶,这么整齐细密的针脚,实在不像是一个初学者能绣出来的。   叶静致接过荷包,道:“绯玉的手艺不错。”   顾宁远嘿嘿一笑,青璧见他不否认,道:“少君不是说你来准备,你来动手的么?怎么又叫绯玉代工了。”   顾宁远摸摸鼻子:“这是我准备的啊,我挑的样式,我选的缎子,我剪的模子,我穿的针,只不过是托绯玉缝起来罢了。”   叶静致看了眼大元宝似的荷包,眼睛抽了抽,他挑的样式……还真别致。   “你许了绯玉什么好处了?”叶静致不咸不淡地问道。   顾宁远打哈哈:“真让我动手,我估计连布袋子也缝不出来,你挂着也不好看不是?”   叶静致看了绯玉一眼,绯玉毅然决然地出卖了他的亲亲少君:“少君答应帮我描绣样!”   绯玉在刺绣上算是有天赋的,年纪小嘴又甜,很得绣房师傅的喜欢,便多教了他几手,这些天做荷包,绯玉已经兴致勃勃地把他学会的所有针法和绣样都轮了一遍,没了新鲜绣样,绯玉已经觉得有些无聊了,偏顾宁远自己不会动手,画画是一把好手,下午描了几个样子给绯玉,几句话就哄得绯玉心甘情愿帮他作弊了。   叶静致看了顾宁远一眼,顾宁远有些心虚:“这也不算作弊,顶多就是语言艺术。”   “今后不会的还是直接和父亲说,他向来宽和,不会为难你,你这么唬他,倒是不好。”   “哦。”顾宁远恹恹地点头,一样是玩语言艺术,叶静致“骗”云巧卖免费劳力是聪明,自己这儿就变成不敬长辈了。   等到睡觉的时候,顾宁远发现自己头上还插着叶静致折来的芍药时,心里更加郁闷了。   自己竟然顶着这么个大花盘转悠了半天!   想想憋闷,扔了又下不了手。最后被绯玉放到盛了清水的雨过天青镂雕荷叶瓷碗里,红花绿意,相得益彰。   作者有话要说:  猫猫姑娘,我已经把你的评论通过审核了,但是仍然无法回复,只能在这里谢谢你   这篇文几乎是你一直陪我走下来的,谢谢你一直的支持! ☆、〇一二   替叶静致绣荷包的事情算是糊弄过去了,夫妻俩却也没能空闲下来。   叶静致现在刚刚能自己走上两步,像个学步的娃娃似的,有机会就往东园跑,慢慢也能自己稳稳走上十几步了,只是她由倔强地很,下肢无力又不愿别人搀扶,就是李想青璧这般贴身伺候了许多年的人也不敢过于违逆她的意志,只能跟在身后,不做声响。   顾宁远给叶静致做了根简易拐杖,让叶静致好支撑身体,叶静致笑眯眯收了礼物,转眼又把拐杖修饰一番,雕上青松鸣鹤,抛光过漆,送到老君处,让老君很是得意了几日,天天拄着他的新拐杖四处转悠。   顾宁远去请安的时候,看着那拐杖,内心的小宇宙熊熊燃烧,许是他的眼光太狰狞,老君见他一直盯着,清咳了一声道:“三郎啊,祖父也知道这拐杖是你做的,是静儿雕的,你们的心意,祖父都收下了。”你可不可以别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啊!   顾宁远嘿嘿一笑:“应该的应该的。”   很想去质问叶静致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做的拐杖,想想得到的答案大概也是怎会?不过是觉得祖父会欢喜这个礼物之类,便也失了兴趣。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着,有时顾宁远和叶静致一道在东园看景,顾宁远偶尔会问要不要起来走走,叶静致总有答应不答应的时候,多试了几次,顾宁远就发现了,如果自己只是坐在亭子里问问她,她大约是摇头的,但要是走到她身边问,她大约会点头,并十分自然得把手搭在自己手上,然后一道绕着东园的池塘散步。多试了几次,顾宁远就十分乖觉地过去扶叶静致散步了,不过偶尔也有几次叶静致独自在青石路上慢慢行走,一看见顾宁远就站定不动,只遥遥看着他,叫顾宁远不得不过去牵着她走。   叶静致的行为实在是太明显了,连一向大条的绯玉都发现了,对顾宁远道:“少君,大家现在都可佩服你了,公公们说以前从没见小姐在人前示弱过,现在竟肯叫你扶着走路。”顾宁远一边每日都乖乖扶着叶静致散步锻炼身体,一边又莫名觉得她“心怀不轨”,可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叫她图的。真不去扶她来斩断她可能存在的“不轨心思”,顾宁远又觉得自己太小气了,干脆当不知道继续大大方方牵着叶静致在自家后花园散散步看看花。   ——嗯,其实吧,新婚夫妻俩在自家后花园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谈人生理想啥的,真不用偷偷摸摸,是吧?   青璧跟在背影甚是和谐的两人身后,疑惑地撞了撞李想的胳膊:“小姐这是怎么了?”   李想默默地推着车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青璧侧头看她,嗔道:“呆子,我问你呢!”   李想看了青璧一眼,叫他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眸,心里正挣扎却忽地听头顶传来她低沉的声音:“小姐没说过。”语气没有一点起伏。   青璧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猜猜啊?”   李想朝着前面看了半天后干巴巴道:“小姐可能是不好意思。”   青璧惊奇地看向她:“不好意思?!”天天拖着少君的手还叫不好意思?!那好意思是什么样?青璧开始想象无能了。   李想入鬓的长眉瞬时扭曲成了十分诡异的形状,莫名有些惨不忍睹:“小姐走路的姿势太难看。”   青璧听后的第一反映是看了前面离了三丈远的夫妻俩一眼,不确定李想刚才直白的评价有没有传到他们那里,见前面一直没有反应,青璧才伸手打了一下李想的胳膊,低声骂道:“你说什么呢!?”   李想皱着眉,道:“你让我猜的。”略略有些不满。   青璧只能嗤一声:“真是个呆子!”   顾宁远听着身后两人的对话,压力颇大,也不是有意偷听,东园向来人少,一直都是宜兰院附园一样的存在,除了叶家的四个家长来看叶静致,平时进出都只有宜兰院的侍从,现在整个园子里只有他们四个和远处守着角门的四个小侍,实在安静地很,不必费心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原本顾宁远还和叶静致愉快地聊着船舶制动的改进问题,听到青璧那一问开始,他的耳朵就跑身后去了,只有一搭没一搭敷衍着叶静致,听到李想的回答后,他背后莫名一阵凉气,牵扶着叶静致的手也莫名抖了抖。   见叶静致神色如常,顾宁远才忙忙继续接过话题,企图营造出一种自己并没有听到的假象,只是假装归假装,眼睛却总是忍不住想往下看,到底是有多难看,连李想都看不下去。只是两人两臂相扶相贴的姿势实在不方便顾宁远偷看。   顾宁远还在奋力尝试“欣赏”传说“很难看的走路姿势”时,耳边突然传来悠悠的热气:“我现在腿脚力气不足,姿势确实难看了些,不过你走得也太大步流星不甚雅观,前儿父亲来说准备找个教习公公给你立规矩……”   顾宁远一时激动,一个趔趄把自己绊倒了,下意识里立刻松了握着叶静致的手,自己却向后倒去……落到一个陌生的怀抱里。顾宁远仰头看去却是李想那张木板的脸,突然被英雄救美,他只能讪讪道:“多谢。”   青璧刚听见前面少君的失声一叫,就看见身边的木桩子无声地蹿到少君身后,一手揽住少君倒下的身体,一手扶住小姐有些遥遥欲坠的身体。他小跑上前扶住叶静致,又忙问正从李想怀里起身的顾宁远:“少君可还好?”   顾宁远直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没事没事,不小心绊倒了而已。”   叶静致见顾宁远起身时身子又倾了一下,怕是他受伤了,便问:“脚崴到了?”顾宁远放下隐隐有些作痛的右脚,稳稳走了几步道:“没事儿。”她才放了心。   经这么一闹,叶静致一时断了继续走下去的力气,李想便将轮椅推了过来,青璧和顾宁远一人扶着叶静致一边胳膊把她安置到轮椅上,又沿着池塘周围的灿烂春光继续散步。   “父亲……真的请了教习公公?”走了几步,顾宁远想起刚才的话题,有些惴惴不安地问。   叶静致抬抬眉毛,却不接话。   顾宁远试探地问道:“就是要教走路么?我自己练就行了。”   叶静致将左手搭在右手上,摸了摸右手拇指,还是不接话,只是拿眼神示意了青璧一下。青璧见少君小心翼翼询问小姐笑而不答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家小姐有些小恶劣,接到小姐的指示青璧只能充当帮凶,好心地给顾宁远介绍道:“少君大概不知道,您本是平民,叶家却是有世籍的,虽说当朝没有不能通婚的律法,但凡有如此婚嫁的,妻家都会在婚前三个月派教习公公到夫家教习礼仪,如何吃、如何坐、如何起、如何卧、如何行都是有规矩的,何时起身、何时请安、何时吃饭、何时饮茶、何时歇息都有定例,穿什么衣服、配何种颜色、戴什么头饰也都有讲究……”   顾宁远听青璧讲得滔滔不绝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这婚后两个多月的日子过得很梦幻,除了打头同床的问题让他纠结过一晚上,他竟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情需要他去懊恼。   “……不过少君嫁进来得急,教习礼仪的事情就被耽搁了,宜兰院素日又不受这些繁琐规矩的约束,也就不曾强求少君去学了。”   听到这一句,顾宁远突然很想拍拍叶静致的肩膀说:“嫁给你也不全是坏处。”可是现在怎么突然提起要去学规矩了?顾宁远不自觉问出了口。   青璧为难地摇了摇头道:“奴下不知,不过主君向来宽和,府里许多规矩也都灵活改过了,并不那般拘束刻板,少君也不必过于忧心。”   怎么能不忧心?顾宁远想想有一个抹着雪白脂粉的老男人翘着兰花指捏着罗帕细着嗓子教自己“一步三摇风摆柳”地走路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脑补却着实觉得自己消受不起这样的教导。   看着顾宁远的连皱成了苦菜花,叶静致终于好心道:“祈月节宗族祭礼上,你同我都是二祭,一些场面上的规矩总是要学的。”   一些场面上的规矩啊~~   顾宁远表示十分满意,只是没高兴多久就乐极生悲了。晚上自书房回卧室的时候,不知是怎么回事儿,顾宁远右脚踏空,直接从阶沿踩到地上,不幸那处恰有一颗长得不甚规则的石子儿,他踩着石子儿又向外滑了出去,结结实实摔了一大跤。落地的时候,顾宁远有一瞬间的恍惚,心脏处被莫名得绞紧,仿佛连灵魂都要随着摔出来一般。   绯玉登时就吓哭了,无奈力气小扶不起顾宁远,只能大声叫人。顾宁远自觉现在的形象不甚美观,绯玉还叫人围观,一张脸涨得通红。   院里的管事爹爹忙叫了个大力气的仆夫将顾宁远背回了内室,本着就近原则,顾宁远被安置在了主卧外面叶静致常躺的长榻上,才刚刚坐定,顾宁远就看见叶静致由青璧扶着走进了屋子,他不太好意思地把伸直的伤腿往后缩了缩,却又不由疼得吸了口冷气。   叶静致皱了眉:“莫乱动。”一边坐到顾宁远身边,半扶住他的身体。顾宁远半僵着身体不敢靠过去,深怕把自己弱不禁风的妻主压坏了,叶静致则颇体贴地一手揽着顾宁远的腰背,一手握住原本撑在榻上的左手,软声道:“乖,被绷着,把力气卸下来。”顾宁远犹豫了一下,慢慢放软身体,将腰背靠在身后的温软上。   绯玉一面落泪一面替顾宁远脱去脚上石青色的绣鞋,又将白色的罗袜除去,露出一弯肿得红紫的脚腕子,泪落得愈发厉害。   “去请大夫了么?”叶静致扫了一眼脚腕子,又抬头扫视了四周问道。   绯玉抽噎着摇头,管事爹爹忙道:“已经差了腿快的使女去通报了。”   青璧细心,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请哪里的大夫?”   叶静致沉吟了一会儿道:“叫李想进来看看吧!”   管事爹爹一时睁大了眼睛:“小姐,这是内室……李想一个护卫……”大晚上的将一个外院使女叫到内室,叫到卧房,还有这么多内眷,礼数失大了!   叶静致耐心道:“事急从权,绯玉,知道去哪里找李想吗?”后半句却是对着还流泪不止的绯玉说的,绯玉茫然地摇了摇头,青璧道:“我去叫吧!绯玉你去冰库取冰来给少君消消肿,鹤鸣雀喜你们都把人领下去,叫两个机灵的小童儿来伺候。”青璧镇定地指挥着表现出了一个大侍儿的优秀品质,布置完任务自己则匆匆出门,隐没到夜色中。   管事爹爹嘴里喃喃着“这规矩就坏大了”,身体却似动不动,叶静致也懒得理他,只低声问顾宁远:“疼不疼?”   就这点小伤就严阵于对,顾宁远这个伪重病号有些不太好意思:“其实伤的没看上去那么厉害。”他试图转动脚腕子以示没事,无奈养的娇气的脚腕子不太配合,一阵钻心的疼沿着腿骨传上了,叫顾宁远不由自主打了个颤,扶着顾宁远的身子,叶静致眸色愈深:“你乖乖莫动,小心伤得更重了。”顾宁远只能半靠在叶静致身上装死。   一会儿功夫,李想就跟着青璧到了内室,蹲在地上看了看顾宁远的脚,李想木着脸道:“无事,脱臼而已。”说完抬手打算替顾宁远接骨,管事爹爹忙拦了,喝道:“李想你放肆!少君的脚也是你碰得的!”李想木着脸抬头看向叶静致。   顾宁远吸了吸鼻子,虽然已经是暮春,脚丫子露在外面吹了许久的夜风还是有些冷,一直抬着小腿也挺累的,大夫帮忙接骨而已,管事爹爹至于这么大反应吗?顾宁远正想说话,旁边的叶静致发话了:“青璧,拿块帕子来。”   青璧忙将手上的帕子递了过去,叶静致又将帕子递给李想,道:“隔着帕子接,能行吗?”   李想愣愣看了看手上粉蓝色的帕子,点头道:“行。”   管事爹爹还想说话,被青璧不轻不重一个眼神给封了口:算了,看都看了,还在乎接吗?于是破罐子破摔,干脆隐到一边做背景去了。   李想将帕子展开在手上,隔着裤腿将顾宁远的脚腕放到手心里,顾宁远动到了伤处,不由哼了一声。被小心捏着伤处,顾宁远仍觉得疼了些,人也不由抖了抖,叶静致体贴地握了握顾宁远的手,顾宁远有了依靠,心里熨贴了许多,感官上却更受不住疼,嘴角也不由抽了抽,放松的身体却不由由绷直了。   李想捏着伤脚看了许久,叶静致看着粉蓝帕子上连趾甲都泛着盈光的莹白小脚,耳边听他偶尔露出的一两声轻哼,不由问了一句:“怎么?”   李想垂下眸子,道:“少君下午崴了脚,晚上是伤上加伤,等会儿接骨会疼。”叶静致忆起下午那一跤不由看了顾宁远一眼:当时还说没事。只是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叶静致不放心地追问:“多疼?”顾宁远抽了抽嘴,多疼也得接啊,叶静致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   李想想了一会道:“一点点。”   叶静致点头:“接吧。”   顾宁远也伸着腿,接吧接吧,赶紧接好了事。   不过等李想下了力气,顾宁远的眉还是忍不住皱紧了:真疼啊!   脚腕子红肿的样子还是很可观的,李想粗大的手掌捏着伤脚一副要将它捏碎的模样更是有视觉冲击,顾宁远不大忍心直面自己接骨的场面,把头一扭,埋到了叶静致的脖颈处。一阵带着体温、蕴着冷香的味道扑鼻而来,顾宁远不自在了,他没料到转个头而已,自己却像个孩子一样被人抱着,侧着身子略挣了挣,脚腕上就来了一阵剧痛,他也不由向叶静致处更靠了靠。   叶静致抚着顾宁远的肩背,看着李想道:“好了?”   李想的木脸出现了隐隐的裂纹,抽抽嘴角道:“接岔了。”   顾宁远刚刚被疼出一头冷汗,一听生气了:不是很简单么?怎么这也能出岔子?我用眼神鄙视你!   李想稳了稳抽搐的眉角,本来就很简单,可是你刚才动什么!   叶静致似乎没看见李想难得生动的表情,催促道:“还不赶紧重来。”   李想道:“现在需重新将骨断了再接。”   顾宁远一头黑线,本来只是轻伤,刚才一接还成重伤了,只能继续伸着脚,由着李想揉圆搓扁。   李想定了定神道:“请小姐将少君的身形稳住。”   叶静致便整个环住了顾宁远,顾宁远也老实了,不敢再动,他怕等会儿还要再来一次!   李想这次下手利落了许多,一拖一推就好了,不过确实比刚才更疼了些,顾宁远不由自主抓了抓衣服。在李想放下顾宁远的脚后好一会儿,顾宁远才缓了过来,轻轻舒了口气,向李想道了谢。李想站起身道自己房里有治跌打损伤的药油,叶静致便叫青璧跟着去拿,等两人都走了,一直做着背景的管事爹爹也慢慢挪出了内室,一时内室只余下两个人,顾宁远不自在了。   因为现在的姿势有点诡异,顾宁远想挣出来,又觉得刚还借人家的力,用完就丢不太好,可是这么搂着,咳,太亲密了点。叶静致大约也反应到了顾宁远的不自在,收了双臂,顾宁远略直了直腰,道了一声谢。   叶静致也没接受这声谢,颇严肃地问:“下午崴了脚怎么不说?”   顾宁远抬头看了叶静致一眼,这是在生气吗?吞了吞口水道:“也不是很严重……”   叶静致突然抬手抚上他的眼角,顾宁远这才发现眼角处略有湿意,心里有点不大自在:这么点疼怎么就流泪了?叶静致则长叹了口气,伸开双臂重新将顾宁远揽到怀里。   “你怎么就这么倔强呢?”   叶静致骨瘦苍白的长指托着顾宁远的后脑勺,顾宁远小巧的下巴搁在她不甚宽厚的肩膀上,听这一声叹,不由鼻子一阵发酸,眼角也滚出一滴泪,划过脸庞,洇在她的衣服上。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一三   顾宁远坐在长榻上,伤脚搁在软枕上,一边听教习公公讲解祭月典礼上需要注意的规矩,一边认真地把教习公公说的要点记下来,一眼看去端是个认真好学的乖乖牌。   教习公公见这小少君虽仪态上不及世家少卿的端庄持重,态度确是顶认真的,行事大方也没有一般平民人家的小气,对自己也算是敬重,心里不禁叹了叹:只是可惜还没得到主君的认可,这少君做得有名无实……还是,这少君存心和主君过不去?教习公公看了看顾宁远盖在锦缎绸被下的脚,默默收回了自己的心思:主子的事,还是不要瞎猜的好。   顾宁远自然不曾注意教习公公偶尔露出的意味深长的表情,对他而言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先把腿脚养好,再把祭月典礼的规矩学好。幸而当时并没有伤到骨头,李想说只要休息上五六天就能下地,只不过当知道吴氏发话若不能下地只让教习公公讲解一番规矩便好后,顾宁远决定无耻一下,在教育结束前都躺榻上装“残疾人士”。   叶静致好笑地看了看他,倒也没点破,却还是叫顾宁远红了脸。其实他也没有想偷懒,只是那“一步三摇风摆柳”的想象让他恶寒了一下,他讪讪地想解释一下,却被叶静致亲昵地刮了下鼻子道:“小滑头!”时咽了声响。   在榻上这几日,顾宁远倒也没闲着,晨起后叶静致照常去东园散步,他便在内室和忙着绣荷包的绯玉一道,有时拿着笔帮绯玉描花样或者帮忙穿个针引个线,有时笔画着自己粗胖敦实的字感叹一番何时能把字写得好看些,有时则拿着已经能囫囵看懂的话本图书打发时间。   午后,教习公公会过来教一个时辰的规矩,余下的时间也同早上差不多,一日两日还好,三五日就有些无趣了。到了晚上宜兰院才稍微有些生气,叶静致既不会到东园散步,也不会被叶老太太抓去,顾宁远觉得就是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一个一个认字也是件顶惬意的事情了。   顾宁远认字的速度很快,记起红木盒子里那些稚气的笔画,他隐约猜到了原因,只是因为某些心思又不敢确定,只能摇摇头叫自己不要再想。   自打叶静致教他识字以来,顾宁远已经能差不多自己看书了。只是认字快不代表写的也快,那些纷繁复杂的笔画让顾宁远一个头两个大,常常一个字就在笔尖了可写出来总是缺胳膊少腿的,加之控笔控得不大好,一幅字写下来,不提什么架构布局,能让旁人认出来的也不多,因而顾宁远都是写一幅团一幅,不叫留下证据。虽说字差了点儿,好在他耐心足,这些天由叶静致亲自看着练字,竟慢慢也写出了些模样。   在榻上躺了七八日,顾宁远有些装不下去了,他想出去透透气,又担心被教习公公抓个正着,正纠结间,叶静致善解人意道:“只在东园走走就是,附近也没其他园子的人,这里叫鹤鸣守着,有谁来了,通知一下也方便。”   此话正中了顾宁远的下怀,自然没有不同意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叶静致的脸瞬时就严肃了,顾宁远略带讨好地看着她:“我真没事儿了,刚才,刚才是太激动了。”说着还想蹦跶两下以示证明,被叶静致一把抓住手:“你几天没动,先松松筋骨,别一下子又扭了。”   顾宁远只能委委屈屈一副良家小夫郎的模样跟着叶静致到东园透气。青璧看着两人一个刚好的伤员,一个腿脚还不甚方便,就觉得心惊胆战的,深怕一不小心再伤上加伤。   绯玉倒是惯来的没心没肺,眼见着祈月节要准备的荷包已经绣得差不多,只差装上香料就好,也起了玩心,跑到池塘边上拍起了水,几个年纪小的二等小侍见小姐少君笑盈盈地也不反对,推推搡搡也加入了战局,向来静谧的东园一时热闹非凡。   绯玉见顾宁远青璧都站在一边,颇具有福同享精神地跑来将两人拉入战局。青璧素来都是持重的模样,又是叶静致跟前的大侍儿,比不得寻常一等二等的小侍,向来和宜兰院的小侍侍童们不大亲近,顾宁远平日里也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两人一加入,侍童们一下子拘束了不少,无奈有个能闹腾的绯玉一会儿就叫青璧失了平时的稳重端方,恨不得端了水都泼到绯玉身上,顾宁远原本就憋的慌,开始还觉得和一群小孩子玩水不好意思,等身上淋了水,索性放开了束缚,拍水到绯玉处。侍童们原本就都是十四五岁好玩的年纪,见少君和青璧也玩得开心,大家一时也没了拘束,开开心心玩闹了起来。   叶静致原还想嘱咐一句,见顾宁远笑得一脸灿烂,也不忍心去打断,坐在池边的小亭里,眼见面前春花一样烂漫的少年嬉笑玩耍,就连向来没什么情绪的李想脸上也有了些可称之为温柔的神色。   “桃之夭夭春来早,呦呦鹿鸣少年行。素手曳袖牵东风,罗衣织扇总如云。”叶静致笑意盈盈地吐出《少年游》的诗句,又对李想道:“咱们东园里的少年游也不比帝都越水河畔的逊色!”   李想下意识地点点头,又忽的将目光收回,垂头敛神看向地面。   “少年伊人之所以可称为一景,何尝不是占着年纪的便宜,花朵一样的年纪,自然是如何都美的。”叶静致继续道,目光落在那两个平日冷清和端方的身影上。   李想微皱了皱眉,叶静致很少说多余的话,可是她一时也不理解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忆起这几日叶静致都没让她再进过内院,李想不由跳了眉角,莫不是被青璧说中,小姐怕自己对少君有什么企图吧?不过是看了个脚而已……   李想还在这里胡思乱想,考虑是不是应该和小姐解释一下,那边叶静致已经继续说下去:“可是,青璧已经二十了。”   中越男子十三束发十六及冠,二十岁,已经是一个男子最美好年华的尾声,就像这暮春,尽管生机盎然却也阻止不了花朵飘零。   李想浑身一凛,一下子将所有神思抛去,下意识地跪下身。   “你不必跪下,我不过想告诉你,青璧的爹已经向父亲讨恩典想将他发嫁了。”   李想将头垂地愈发低,却不说话。   叶静致也不看他,只将目光放至远处,语气有些凉薄:“我已经同意了,过了祈月节,他就会回家待嫁。”   “多谢小姐!”依旧是平板无波的语气,只是似乎带着说不出的隐忍。   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五年相伴,她给予不了他想要的,离府发嫁总好过小姐点头收他做侍君,日日相对。   “李想怎么跪下了?”顾宁远半湿着身子,光脚拎着湿透的绣鞋跑到了亭子里,见李想跪在地上好奇问道。   “没听见少君的话么?赶紧起来吧!”叶静致笑道,“怎么鞋袜都脱了?小心着凉了。”   顾宁远暗暗吐了吐舌头,手拨了拨散落下来的湿头发,坐到石凳上抱怨道:“绯玉忒能闹了!”   站在一旁的雀喜,立时递了刚刚叫人取来的布巾给顾宁远擦头发,叶静致带着赞许抬眼看了他一眼,雀喜压下心里小小的雀跃默默退下。   青璧也被绯玉强大的攻势打回了小亭,笑着跑了回来:“这群小子太能闹了!”   叶静致笑笑:“到底才那么大的年纪,自然是闹腾的。”   青璧佯装生气道:“小姐莫不是嫌弃我年纪大了?”   叶静致笑:“岂敢。”   顾宁远接口道:“她的年纪不是比你还大,有什么可嫌弃你的!”   叶静致失笑:“莫不是你嫌弃我老了?”   顾宁远竟一本正经道:“我原以为你和我一般的年纪,早几天才晓得你大了我五岁。”似乎有点不满自己小了叶静致那么多。   青璧掩唇而笑,偷眼看了一身黑衣的木桩子一眼,却不见她递来一点眼神,也有些气恼地转过了头。   还在说笑间,雀喜差人过来通报,说是晋苏的姑奶奶和表小姐都来了,老夫人叫叶静致去作陪,顾宁远问:“是宋肖然?”叶静致点头,问他可要见见宋肖然,顾宁远撇撇嘴:“又不熟,有什么可见的?”   叶静致替他拢了拢湿漉漉的鬓发,笑道:“她可是咱们的‘替媒’,亲自迎你进的门,你这么说,她该伤心了。”   顾宁远满不在乎道:“又不是和我拜堂的人,也没见过两面,是不熟嘛。”这话算是赌气宋肖然当时嘲笑他不会下棋还要叶静致也陪着下臭棋,不过也确实取悦了叶静致。   叶静致轻轻捏了下顾宁远的鼻子:“你赶紧回去,记得洗个澡,喝碗姜汤,小心受寒,我去去就回。”顾宁远拍开叶静致的手,幽黑的杏眼瞪着叶静致:“我不是小孩子,晓得照顾自己。”叶静致笑笑不说话。   青璧已转身招呼还在戏耍的小侍侍童,一道收拾收拾立刻回了宜兰院,顾宁远皱眉喝了口姜汤,又叮嘱青璧给一道玩水的小侍们也煮一碗,叫小侍们颇为感恩。   洗了澡洗了头发,顾宁远就坐在长榻上,一边看前几天记的笔记一边让绯玉帮着拿布巾擦头发,推开窗迎着暖暖的春风,晒晒太阳,看看挂在檐下的吊兰,听着清脆的鸟叫,倒也舒适熨贴。   叶静致被留在外院吃午饭,顾宁远一个人也没什么味道,吃了两筷就撤了桌,和绯玉一道出门转悠了一圈,又呆坐了一会儿,青璧见他闷闷的,问了绯玉,绯玉也苦着一张脸摇摇头。青璧还没问清楚,教习公公便来了,说今天是最后一天理论课,等过两天顾宁远脚伤好透了,再彩排一下祭台上的祭礼规矩就好了。   虽是最后一次,顾宁远倒也没有懈怠,依旧听得十分认真,一个半时辰后讲解完毕,教习公公拜别,顾宁远感念他辛苦了七八天日日来宜兰院授课,拿了一套闲置的头饰给他,公公见这头饰贵重,怕是这平民出身的少君不识货,推辞了一番,顾宁远劝他:“再贵重再好看,没人戴也是浪费。”青璧也道:“公公莫要推辞,您那大孙子月后也要发嫁了,咱们少君是要给他的嫁妆作一份添头呢。”说着冲顾宁远眨眨眼睛,顾宁远一听,立刻又拿了副金饰出来,一定要教习公公带走。   教习公公无法,给顾宁远磕了个头道:“如此,奴下多谢少君赏赐。”   待教习公公走后,青璧颇肉痛地对顾宁远道:“那头饰是正宗的星罗海珊瑚做的,金饰也都是琉璃城凤凰楼老师傅的手艺,少君一送就是两份大礼,倒是一点不心疼。”   顾宁远对那些个花里胡哨,金灿灿的头饰没什么研究,也觉不出心疼,见青璧如此肉痛的模样,笑道:“我平时也不爱戴,放着也是白坏了,不如送人,你放心,我还有不少首饰,哪日你嫁了我送你二十套给你做添妆。”   绯玉见顾宁远冷了一下午的脸有了笑意,也再一旁笑嘻嘻道:“少君送的添妆定然是极好的,我得告诉李姐姐去,叫你做不成私房!”青璧一听又羞又气,追着绯玉打,顾宁远一脸茫然:“哪个李姐姐?”让青璧的脸登时更红了。   “什么李姐姐?”书房外传来叶静致的声音,青璧忙止了步,出去迎接,绯玉也一溜烟躲到顾宁远身后。见青璧扶着叶静致进来,冲他做了个鬼脸,叫青璧气得不行。   叶静致做到矮几另一侧的榻上,问道:“说什么说得这般热闹。”   绯玉嘴快,抢道:“少君说要拿二十套首饰给璧哥哥做添妆呢!”   青璧到底是没出阁的公子,当着小姐的面被绯玉这样说,脸红了个透,叶静致却轻飘飘道:“嗯,青璧若是嫁了,我也出一抬添妆。”青璧红着脸,已经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不过,这话现在说还早,眼下你们先去准备准备,祖父吩咐了四月二十五一道去伽若寺还愿。”绯玉一声欢呼,拖着青璧下去收拾东西。   顾宁远听着耳熟,问:“伽若寺?是六少卿清修的地方?”   “六弟闺名叫宛碧,年纪和你一般大,你也不要少卿少卿得叫,一家人都叫生疏了。”   “叶宛碧,名字倒是好听,不过怎么呆在寺里清修?”   叶静致道:“六弟从小就跟着许叔父念经,喜欢佛法,去年定亲以后就求着祖父去伽若寺修行一年再嫁,这次到伽若寺既是为了还愿也是要将他接回家待嫁,婚期是十一月十二,这半年要留在家里学规矩。”   “学什么规矩?”顾宁远好奇,这叶宛碧从小在叶家长大,也要学了规矩才能嫁人吗?   叶静致道:“嫁了人自然要学着如何持家,六弟这次定的是平河苏家的长女,苏家主父已逝,以往都是苏家少卿管的家,六弟嫁过去以后自然不好再叫小叔子管着了。”   顾宁远默了一回,茶杯在手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鼓起勇气问道:“那我……”开了个头,又问不下去。   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学着去持家?   他问不出口,在此之前没有人提及过他身为少君还有学习持家的任务,现在吴氏还康健,也许并还没有交托内院管理权的意思,他这一问也不好,何况,对于这个越来越适应的新身份,他依然不敢说已经全然的接受和融入。   叶静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摸了摸他头顶漆黑的墨发,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你现在还不必操心,我只要你过得快快活活的就好。”   语气柔软如春风。   ——可是怎样才是快活呢?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一四     顾宁远一晚上没睡好,睁着眼睛看着帷帐出身,直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歇了一会儿。一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准时起了床,只是精神并不大好。叶静致难得地一天都没有出门,一直都在宜兰院里,看看书,拨弄拨弄花草,午饭时见他眼下有一圈黑影,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潮,不由关切了几句,顾宁远精神恹恹,只说自己没睡好,没什么大事儿。   “精神这么差,怕是昨天玩水吹着风,着凉了。”   叶静致冰凉的手贴到顾宁远的额上、颊上,虽是略嫌亲昵的行为,顾宁远近日倒也已经颇为习惯,加上精神不佳,倒也没躲开。   叶静致细细摸了摸,看额头倒没什么温度,脸上烫得厉害,估摸着顾宁远有点小伤风,怕转成伤寒,立刻让绯玉先扶着去床上躺好,又让青璧差了个腿快的使女去请大夫。   大夫很快就来了,细细把了脉,开了剂药方,说好好休息一番,不要再吹着风四五天就能好了。   绯玉见这些日子自己少君接二连三地受伤生病,心里十分懊恼昨天自己没轻没重地拖他一道玩水,一边给顾宁远擦脸,一边开始噼里啪啦掉泪珠。叶静致见他哭得伤心却没有安慰的心思,打发他出去帮顾宁远熬药,只留了青璧雀喜在内室伺候。1   顾宁远昏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被喂了药,却突然发起了高烧,李想立刻就抓了那大夫过来,老大夫战战兢兢摸了摸脉,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道:“少君没有大碍,等烧退了就好,只是今天晚上需好好守着,不要再受凉了。”叶静致让李想把老大夫请到客房,只道还需麻烦她随时看看,老大夫抬着眼皮看看李想平板无波的棺材脸,只能点头同意。   顾宁远发着烧,睡得也不安稳,嘴里一直说胡话,忽而一把把被子掀翻了,雀喜和青璧忙上前制住他,却引起了他更大的反抗,一边支离破碎地喊着:……不要!……我不走……我没有……没有抢……不是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一颗颗,像散落的珍珠,止也止不住。   叶静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挥退下雀喜和青璧,自己坐到床榻上,双手牢牢圈住顾宁远挣扎的双手,将人带到自己怀里,一边在耳边软语安慰着:“宁远,乖,没人带你走,我在这里,没有人能带走你……”   叶静致一人将顾宁远制住,一边不停地在他耳边安抚,顾宁远慢慢停止了挣扎,缓缓睁开通红的眼睛,愣愣看着叶静致。   “叶静致?”他似乎还没有清醒,不确定地喊着。   “我在。”叶静致拍拍他的背,柔声道,“宁远,我在。”   顾宁远布满血丝的双眼,突然又不住地滚出泪水:“你要我吗?”   一个泪水涟涟颤抖着的少年半压在一个女子身上,这样问她,原本总该是带着些暧昧的旖旎的,只是顾宁远现在潮红着一张脸,双眼红肿,一副惊惧的语气,只叫人心疼,哪里还会起什么旁的心思。   “要,我要!”叶静致一手圈着顾宁远的腰,握着他的手,一手抚着他披散着的长发,一边亲吻着他红烫的耳朵,安慰着这个颤颤发抖的少年,“宁远,你是我的君卿,我在月华面前起过誓,你忘记了?”   顾宁远抖得愈发厉害,他神色凄楚,不安地摇头:“不是的,我不是他,我不是你要的君卿……可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抢他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我都不记得了……”   “我不是一个好的少君……”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不要我……”   “他回来了怎么办?我已经不舍得离开了……”   “我好好做你的少君好不好?”   顾宁远说的断断续续,似乎也没什么逻辑,叶静致却听懂了,她抱着这个不安的少年,安抚他:“你没有抢他的身体,你就是他,你原来在他身体里睡着了,现在你醒了,只是忘记了以前的事情而已。你是他,一直都是,以前是,以后也是,没人能带走你。”   “真……真的?”   “真的。”叶静致冰凉的唇贴在顾宁远滚烫的额头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睡吧。”叶静致拍着少年并不宽阔的脊背,冰凉的唇亲吻着他的额头、眼角、眉梢、鼻梁,温热的舌头吮吸着他眼底来不及流出的泪水:“哭出来,就好了,睡吧。”   顾宁远似乎被劝慰住了,刚才的哭闹,耗费了他许多力气,闭上眼睛,他竟也慢慢睡着了。他靠在叶静致的肩上,一只手抓着叶静致的手,十指交握,掌心相抵,另一只手攥着她另一边的衣襟,不肯放手。   叶静致稍有动作,顾宁远就不安地握紧双手蜷起身体,无法,她只能让青璧绞了热水,替顾宁远擦了擦脸上身上的汗,又在被子里艰难地换了干爽中衣。好不容易等他睡熟了,略略松了手,攥着的衣襟也被雀喜机灵地用被角替换下来,叶静致才解脱出来。   被顾宁远这么一折腾,叶静致弄得十分狼狈,青璧担心叶静致被过了病气,忙吩咐人准备了热水汤药,让叶静致也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   洗漱过后,叶静致让青璧和雀喜看着顾宁远,自己则叫来了绯玉,顾宁远病中的言语不会是平白而来,有些事情,她必需问清楚。   绯玉还红着眼睛,见叶静致难得的严肃表情,心中惴惴,不由自主便跪倒在地上。   “你平时随侍少君左右,过往可有听见有人在他面前嚼舌根?”   绯玉惊惶地摇头,少君平时很少和叶家其他的下人接触,除了出门买东西和每日往荣禧院荣华院请安,大多都呆在宜兰院里。虽然对下人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可是向来都宽和大方,也没给谁穿过小鞋,加上并不管事,谁会去嚼舌根呢?   “确实没有?”叶静致皱眉,莫不都是小家伙自己胡思乱想的吧?   绯玉摇头:“少君大半时间都呆在宜兰院里,素日都和奴下与青璧哥哥一块儿,并没……”绯玉突然止住话头,一些刻意被忘记的东西浮现的耳边。   叶静致抬眼看他:“可是记起了什么?”   绯玉咬唇道:“昨日少君胃口不好,午饭只吃了几口,后来就在随园走了走,碰到了几个小侍……可能是听到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下午的时候少君的心情就不太好,小姐回来后才重新开朗起来的。”   过了随园就是荣禧院,顾宁远平时除了请安,很少往西边走,叶静致的眼神暗了暗,问:“他们说了什么?你照直说。”   绯玉磕头道:“是奴下不好,原本奴下和少君一道在院子里看鱼,有一队小侍捧着饭菜往荣禧院去,奴下想着,小姐可能也被留下了,就多问了一句,那领头的竟说老夫人姑奶奶们都还等着,少君想去就和小姐说去,别碍着他们办差。”说着又哭起来:“奴下气不过,想同他们理论,少君却拉着我不让我去,他们走后,有几个瞧热闹的小侍说少君不知轻重,以为有了个少君的名头傍身就高枕无忧了,又说少君虽然入了叶家的宗谱,可是还没得到主君大人的认可,还是有名无实……”绯玉擦擦泪,抽噎了一下道:“还有一个说少君一下子变聪明了,亲家主母却带着全家老小跑了,也不知道这少君是不是真的那个……”   “都有些谁?”叶静致脸上没什么起伏只是语气有些森然。   “奴下,奴下隔着假山听到的,没看见人,不知道有些谁?”绯玉说完又磕头道:“都是奴下的错,少君原想走大路,是奴下拉着少君往假山走的,叫少君听了这些肮脏话。”世事大多不能如人意,原本是想爬到假山上看看府外的景致,开解一下心情的,却没想到会听到那些不怀好意的议论。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不是,阻止了父亲想要教导他的打算,原是为了让自己死后他能毫无负担地离开,却忘记了那些阴暗角落里会滋生出怎样的蜚短流长。   “下去吧,好好睡一觉,少君还要你照顾呢!”   叶静致站起身,看着已经渐渐被暮色笼盖住的院子,一步步慢慢走向顾宁远的卧房。   顾宁远还在熟睡,身上的高热已经退去,只是双唇干燥地起皮,脸色也不大好,大夫摸了脉,道少君身体底子好,只一日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再略调养两天就没事了。顾宁远却似乎因为之前的哭闹耗费了太多的力气,一直昏睡,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醒。   青璧不敢耽搁,顾宁远一醒就通知了叶静致,等叶静致出现时,顾宁远已经披着衣服,靠坐在床上了。   “总算是醒了。”叶静致似乎是舒了口气,又抬手试了试他额上颊上的温度,顾宁远略躲了躲,只是刚刚睡醒没什么力气,到底没躲开。   顾宁远刚刚发过烧,脸色有些苍白,虽然已经净饿了一天,也不敢吃其他的,只备了一碗清粥配小菜,一盅红枣薏米鸡汤,垫垫肚子,补充些力气。   顾宁远吃得很慢,一方面是素来都吃的不快,另一方面是因为主动权在别人手上,叶静致很是细心地喂食,顾宁远初时还闭了闭唇以示抗拒,想拿来自己吃,无奈叶静致坚持,他也只能乖乖张口。   况且,这样被人照顾的感觉,也不错。   吃了饭,略坐了一会儿,青璧雀喜就端着两人的汤药过来了,叶静致还想喂,顾宁远坚决摇了摇头:“药苦的很,我自己喝,一口就好了。”   青璧也道:“小姐自己的药也没吃就跑过来了,还是赶紧把药喝了吧。”   叶静致便也没有坚持,夫妻俩一人一个药碗解决了自己的汤药,叶静致日日吃药,已经对这味道没有了感觉,顾宁远到底少喝,一碗下去,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幸而青璧一早准备了果脯,立刻拿来给顾宁远压压舌头。   喝了药顾宁远就又想休息了,钻到被子里,直盖住了半张脸,看叶静致一直坐在床边不走,也只能闭了眼。   叶静致将被沿压到顾宁远的下巴下,俯下身子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声道:“睡吧。”顾宁远一时又红了脸,苍白的脸上涌上血气,似乎看得出热气腾腾。   叶静致笑笑,决定离开让他能安心好好休息,刚起身就被藏在被子里的一只手拉住胳膊,她回头看见红通通一张脸的叶少君睁着那双澄澈幽黑的眼看着自己。   “昨天,我发烧了。”他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只是微微发抖的手透露出些许不平静的心潮。叶静致重新坐下,将他的手塞回被子,点头笑道:“烧得厉害,像只煮熟了的小虾,浑身都红透了。”   叶少君不理叶二小姐的调笑,认真地看着她道:“虽然不是记得很清楚,可是……”叶少君的耳朵又红了一层,原本白皙小巧的耳垂红得仿佛深海珊瑚珠一般:“你说的话,都当真吧?”   “哪一句?”   叶少君差点就从床上蹦了起来,叶二小姐忙把自己多灾多难的小夫郎制住,捏了捏他的鼻子道:“都当真,我要你,没人带得走你。”   叶少君红着脸追问道:“就算我不是你的那个顾三郎?”   叶静致隐约明白了顾宁远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他一直努力让自己快活地生活在这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还要不时地担心自己只是被误认的顾三郎,原本以为隐藏在他眼底偶尔闪过的怅惘和忧郁只是因为失去记忆的恐慌,却没料到还包藏着对于自己占据了别人身体的惶恐和不安。   这是怎样的倔强?在此前一直不肯透露分毫。   看着那双澄澈的眼,叶静致俯下身郑重地在他耳边说:“你是顾宁远,不是顾三郎,我要的是你顾宁远,我向月华起誓定下的君卿也是你顾宁远。”   顾宁远只觉得耳边隆隆作响,那些字依然坚定地、一个一个地钻入他的耳朵,刻进他的心里。   初时对于这个陌生世界的无知和不适让他无法相信自己原本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每日入睡他都想着,也许这一切只是黄粱一梦,待到梦醒十分,他就能回到原本该属于他的世界。   只是这梦似乎太过美好,他一日日做着,越来越不敢去想象自己不属于这里,但是空空如也的脑袋里却慢慢出现一些似乎熟悉而陌生的画面,午夜梦回看不清的梦境里,他似乎并不是什么顾三郎,不曾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   他突然有了这样的猜测,他只是一个过路的灵魂,在马道婆做法的时候,不小心占了顾三郎的身体。每每有人提及他与顾三郎有多么的不同,他的恐惧就添上一分。他已经沉溺在这个梦里,贪恋人们给予顾三郎的温暖,贪恋那个似乎能包容他所有的女子。   他开始梦见顾三郎向他索要自己的身体,那个天真的孩子一遍遍在梦里问他:“你为什么要抢我的身体?你为什么要抢我的静姐姐?”   他无法回答。   这只是他的贪心而已。   “如果我不是顾三郎,你要不要我?”   他更不敢问她,他和她朝夕相处五年,他和她日日相对不过两个月。   不是顾三郎,没有马道婆命定姻缘的说法,他这个连自己过去都一无所知的人,又哪里能住在这里?   原本是他不甘不愿嫁进叶家,现在的他却已经舍不得离开。   是漂泊了太久的灵魂渴望安定?还是这里的温暖让人无法割舍?   他分不清。   他假装快乐,假装坚强,假装自己才是理直气壮的那个,一切伪装在她轻声说“我要的君卿是你顾宁远”时土崩瓦解。   因为只有她的认定才是他留下来唯一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没有改动,本来想把这个番外删去的,后来想想还是放了上来,看过的姑娘不必看了,没有什么大大改动   PS:这两天要出门,今天提前把明天的更好……26号会准时更,请放心   这是J市市郊的公墓,依山傍水,若不是漫山整整齐齐排列着如等待检阅的士兵一般的墓碑,也许也能拿来开发一下休闲度假圣地,总归,风水是不错的。   阳光很好,照着水泥一片白惨惨的光。墓园里没什么人,安静,肃穆,这是对逝者的尊重,唯留下一片净土。   墓地,不管是修建一座辉煌的陵墓,还是只留一方石碑,我们总是要为我们的亲人、爱人,留下最后一方栖息之所,也留下一个叫我们怀念的地方。   怀念是件伤人的事,缅怀逝者更需要勇气,无论对无论错,逝者已矣,只余一抔黄土,对于活着的人,缅怀总是带着许多或美好或悲伤的记忆,只是缅怀之后,美好鲜血淋漓,悲伤利刃过心。   但我们还是会忍不住怀念,就好像为了记得他曾经来过。   不管活着的时候,是否如逝去以后那么在意。   也许这就是失去后的可贵,思之不及。   **   一辆黑色的车稳稳停在墓园门口,管理墓园的老李头张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的女人从车上下来。   女人微笑地和老李头打了个招呼,老李头有些尴尬地笑笑,毕竟是墓地,总不能说什么“又来啦!”“再见!”之类没营养的客套话,只是女人的微笑太美好,老张头只能牵牵嘴角,含糊地说了声:“你好!”   女人并不以为意,依旧微笑地走上石阶,向老地方走去。   女人并不年轻,虽然保养得宜也掩不住眼中的岁月沧桑;但是女人又很年轻,大红鲜艳的风衣穿在她身上,没有一处不合适,是一种岁月的风韵。   女人的表情很惬意,行走在墓地之中,神态却仿佛在自家的后花园漫步,娴静淡然。   走了一会儿,女人止住了脚步,在她面前是一方小小的石碑,镶嵌着一张一寸见方的彩照,照片里的男人很年轻,神采飞扬,仿佛有满心的抱负流露出来。   女人用手指理了理鬓发,微笑道:“阿城,你最近还好么?”   静默了一会儿,又恍然道:“有远远陪着,你一定不寂寞。”   照片上的男人眉眼含笑,女人眨眨眼睛继续道:“滨江路那家甜品屋关门了,真可惜,那里的提拉米苏味道很不错。”女人向侧边看看,说:“以前你最爱吃甜食,可惜远远都不吃。”   又站了一会儿,女人就离去了,一如来时的模样,神态轻松。   不过走了几步,女人看见就在前方十几米处,一个穿着米色休闲服的男子抱着一束百合慢慢向这个方向走来。   女人颇矜持地看了一眼,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年轻的男子,便收回了目光。   墓地的路比较窄,男子很有风度地侧身站在一边,女人安心受用了他的绅士风度,即便不是女子,以她的年纪也可以安心受这样的待遇。   擦肩而过的时候,男人迟疑地问道:“你,是顾宁远的亲戚吗?”   女人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她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男子稍稍躬身:“您好,我是宁远的朋友,徐天。”   女人带着她那个年纪特有的优雅回答道:“你好,我是秦青,远远的母亲。”   男子的神情变得十分惊讶,继而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礼,抱歉道:“秦伯母,对不起,呃,我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秦青笑笑:“还是叫我顾女士吧。”   徐天心里疑惑,顾宁远的母亲和她想象中差距太远,而且现在哪里还有人会让别人用夫姓称呼自己,在顾宁远寥寥的描述中勾勒出的有点神经质的母亲,和眼前这个穿着大红风衣保养地几乎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女人完全无法重合。   徐天压下心中的疑惑,尽量自然地问:“您也是来看宁远吗?”   秦青微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亡夫。”   徐天原本以为自己会很愤怒,但真的见到秦青,见到她在灰白色墓地背景里大红的身影、清晰的眉眼、深深的笑容,徐天无法说服自己愤怒,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怎样坚强的女性,可以接受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仍然活得这样潇洒。   徐天纠结中带着点疑惑带着点敬佩的神情落在秦青眼中突然有了与他对话的兴致,秦青看着徐天手上满束的百合,试探着问道:“这是给远远的?”   徐天有点不好意思,来墓地带着百合,还是送给个男人的,确实有些怪异。   “宁远比较喜欢百合。”徐天试图解释。   秦青接过徐天手中的百合,笑笑:“不是的,是我喜欢百合,远远不喜欢花,小时候不知道打碎了几个花瓶。”埋在花捧中嗅了嗅,秦青不甚满意地笑笑:“现在都用香水了,百合的味道都没有了。”   徐天有点尴尬,他不会买花,直接就在花店拿了一捧,自然没花心思。只是这样被别人,还是一个长辈指出来,徐天觉得分外尴尬。   秦青似乎不以为意,捧着花转身向刚才的方向走去,徐天只能跟上。秦青走过刚刚停留的墓碑,在隔壁的墓碑上停下,将花束放下,又伸手整理了花束的造型,最后站起来,看着墓碑上和刚才相似的一寸照,略微有些失神,这个孩子,并不像他父亲,倒是像足了自己,眉眼分明,严肃的时候总带着些凌厉,加上常年很少有其他表情,又添了三分冷清。   秦青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你也会有朋友过来看。”   徐天站在秦青身侧,却没听清她的话,秦青回过头问徐天:“你还要做什么吗?”   徐天道:“不,只是来看看宁远。”   秦青微微抬头深吸了一口气,问:“有兴趣去坐一会儿吗?”   徐天惊讶秦青的邀请,但是内心的好奇让他忍不住点了头。   秦青选的是一个茶室,从外面看,这茶室很小,躲在曲折的巷子里,藏于J市难得还保留着的老房子。   茶室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轻声交谈着;也有头发雪白的老者,眯着眼坐在秋天温凉的阳光里,面前是一杯袅袅升着白烟的玻璃茶杯。   茶室虽小,却看得出布置地很用心,随意放着的几盆植物,生机盎然,墙壁上的书架上或躺或竖着几本书,都不新,起着毛边,有些桌子上还放着象棋围棋等物,叫徐天十分吃惊,这茶室感觉不是来做生意的。   老板似乎很熟悉秦青,一见秦青,便引着到了内院,徐天这才发现这处叫茶居更恰当些,沿着曲折的走廊,分布着几件大大小小的茶室,有的掩着门,隐约有轻轻的谈笑声,有的门户大开,可以看见河对岸来往的行人。最后,徐天跟着秦青停在了一个属名云泽的包间之前。   这个包间位置极好,临窗是河,开门见竹,只是坐着也不会无聊,随处可见景色。   老板给两人倒了温开水,就先下去了,徐天有些拘谨地坐下,只能用喝水掩饰自己的紧张。秦青温和地笑笑:“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远远。”   秦青顿了顿:“你也知道,能和我一起怀念远远的人,几乎没有。”   徐天放下水杯,他算是顾宁远唯一算得上是朋友的人,所以他也知道,造成这种状况眼前的女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他没有说话,三十几年的教养告诉他不能在一个女士面前无礼,尤其她还是顾宁远的母亲。   秦青也没有一定要他接话的想法,指尖摩挲着透明的玻璃杯表面,慢慢说道:“不知道远远有没有向你提起过我……大概没有吧,他很小的时候就不愿意见我了……”   秦青慢慢回忆着,徐天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讨厌我干涉他……你应该知道,他有心脏病,不能有大的情绪起伏……后来为了他不生气,我就一直躲着他……”   徐天无法形容眼前这个沉浸在回忆里的女人的表情,她似乎在追忆什么,语调却干燥地像念一份例行通知。   “远远的心脏病是天生的,七岁以前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待在医院……出了院以后,他就吵着要去学校,我没有同意,请了家庭教师教他……远远很聪明,都不需要我操心……”   徐天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让他去学校?”在徐天的认知里,这件事几乎就是母子关系愈来愈差的起始点。   秦青依旧用那副温和的嗓子说道:“远远的身体太差,根本不适合集体生活。”   徐天脱口道:“那你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秦青静静看了徐天一眼,喝了口水,笑道:“远远也和你说过一些事情吧,你可以当我在说谎,只不过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看法不同罢了。我不让他去学校只是觉得那样的集体生活并不适合远远,至于我不管他……你该知道亡夫还留下了一个公司,而我要靠那个公司支付远远的医疗费。”   徐天被噎住了,这个不是他不懂,只是对顾宁远初次见面以来的带着些理解和同情的心情,让他不愿意去追究到底有什么苦衷。   徐天仍旧问了那个让他困惑了很久的问题:“您为什么不许宁远出门,他连个同龄的朋友也没有?”   不许他出门,不许他下水,不许他跑跑闹闹,不许他结交朋友,不许……顾宁远就是这样在不许中生活了二十年,直到拥有了自己的第一笔收入离开母亲,才真正开始接触这个社会。   秦青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我没办法放心把远远丢在那群孩子中间……我不敢让远远有任何激烈的活动,小孩子之间没有轻重,我不能让远远受伤。何况交了朋友就会有同乐有同哭,我不敢让他有大喜大悲——”秦青将目光调到庭院中的翠竹上,眼角有微微的濡湿。   徐天打断她:“我不能评价您的做法,但我依然庆幸他能够离开您八年,让他不至于在离去的时候连什么是喜怒哀乐都不知道。”   秦青轻声说:“这有什么用呢?我要他活着啊!”   徐天继续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宁远他是怎样的吗?自闭到完全不愿意和他人有交流,平时只会摇头点头,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我见过很多心脏病患,宁远是我遇见过的唯一一个看着没有任何生存欲望却莫名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先天性心脏病患。”   “也许你以为我身处其外,不能了解你的想法——”徐天看着秦青,“我弟弟也是先天性心脏病,还有肺功能发育不全;我父亲也是因为心血管疾病去世的,我母亲告诉我我们家有遗传性的心脏疾病,很少有能活过五十的,我父亲死在五十一岁,过五十岁生日的时候他还高兴了很久……而我弟弟,十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但是我知道他走得很安详,很满足,从他生下来,我们就知道他随时有可能死去,所以除了治病以外,我们都尽量满足他的所有愿望,让他上学,带他看海,陪他爬山,让他学画……我们用尽一切办法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只要他开心。”   秦青看着眼前这个子侄辈的三十来岁的男人眼中的恳切和真诚,最后垂眸道:“那又怎样呢?他已经离开了,我只希望他来世能有一个好身体。”   徐天默然,是啊,有什么用呢?自己从实习医生一直慢慢成为主治医师,用了十年时间依然没有怎样开解到他,年少时的影响让徐天束手无力,只能尽量帮助他延长生命,更多地感受一些生活的乐趣,代替他弟弟,让他为他做点什么。   又坐了一会儿,徐天告辞离开,秦青坐在位子上,不知看着什么。   秦青自问,哪怕当年就听到徐天今日的这番话,她也不会改变主意。她不敢冒险,她要完全控制儿子的人生,她害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儿子会和他父亲一样,在剧烈的奔跑后因为巨大的惊喜而猝死,让他在出生那天失去父亲让自己成为寡妇。   所以即便是在他逃离自己的掌控后她依然用她的手段,控制着他周围的一切,纵容着他,确保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但是,他还是离开了,过度疲劳引发的心脏衰竭,除了放在电脑上的招标计划书,他甚至什么都没留下。而她当时正坐在回国的飞机上,没有收到他熬夜奋战的消息。   秦青闭了眼睛,离开也好,秦青不信佛陀,却希望上天保佑她的儿子在来世能有一副强健的身体。   秦青甚至不敢和儿子的墓碑说话,她怕儿子的魂魄会被牵绊,尽管她很怀疑顾宁远是否留恋自己,但她不敢冒险。   如果你已经走了,请放心离开,我不留恋。   儿子,祝你健康!   **   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顾宁远突然想:也许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这样死去,会不会叫她多看他一眼?就像她每月都会去公墓看他父亲一样,用那样深情的眼光看他一眼?   或许,这都是奢望吧,她对自己的忽视,从来都是干脆而不带掩饰的。   不知道是谁说的,人在死前会将自己的一生都重新回忆一遍,而那些最重要最美好的记忆都会重现。   顾宁远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暗嘲自己,看到竟然是一片雪白,那种陪伴了他二十年、带着消毒水味道的颜色……   深深沉沦于黑暗,一张模糊的照片出现在眼前,那是年轻时的父母,捧着百合的母亲笑得一脸快乐,放肆却真实。   妈妈……    ☆、〇一五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最后一碗药了?”顾宁远靠在榻上,看着叶静致不动声色地将漆黑的汤药灌进嘴里,突然问道。   叶静致放下碗,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顾宁远皱眉看她:“这药吃完了还要怎么办?”   叶静致抬抬眉毛:“吃完了,不吃便是。”   顾宁远忧心忡忡道:“要不换个大夫看看吧?”   叶静致还未接话,青璧从外室走进道:“小姐,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萧太医今日来府上了,请小姐过去。”   叶静致有些惊讶,萧中正是太医院的医首,素日难得出京,怎么会在这时候来拜访?青璧似乎知道她在惊讶什么,低声道:“萧太医是回来给孙女儿办百岁的。”萧家的脉息也不旺,萧中正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才抱上孙女儿,也不容易,无怪乎能承帝恩回乡办酒。   “萧太医是来帮你诊脉的?”顾宁远不明状况。   叶静致失笑,这太医院的医首平日里那是能随随便便替人诊脉的,若不是叶家老夫人与萧老太医有些故旧,叶家一个商贾之家无论如何也请不动萧桂世来替她诊脉的。这次应该只是路过,只是没想到日子这样碰巧。   “你先好好休息着,我去去就来。”   叶静致替顾宁远掖了掖被角,顾宁远自觉也帮不上什么忙,总不要让自己再添乱了,乖乖闭了眼睛,叶静致则在李想的陪同下到了正堂。   正堂里,萧中正正笑呵呵地同叶龄修说着什么,见到叶静致还招了招手:“几个月没见,气色好了这许多,果然还是成亲的好!”一双眼睛从上打量到下,又从下打量到上,不知在看些什么。   叶静致早已被萧家母女的无赖磨得没了脾气,萧中正端着长辈的架子才能难得这么克制,来的若是刚做娘的萧夙屏,这话估计就得是“果然有了水灵灵的小夫郎就是不一样,啧啧,小夫郎呐?赶紧叫出来瞧瞧!”同时附加各种猥琐调笑。   “萧伯母。”叶静致心平气和道。对于无赖的人,如果你做不到比他们更无赖就只能无视他们。   “你这孩子,小时候就不可爱,长得这么大了,更加不可爱。”萧中正可惜地摇摇头。   叶龄修是已经被老友训练出足够粗壮的神经,面对世侄女儿逗弄孩子一样捏吧捏吧自家孙女儿两颊仍能十分镇定。   “气色好了许多,可惜还是没什么肉。”萧中正捏地心满意足了才收手叹道。   叶静致抽了抽眼角,不说她已经二十二岁的“高龄”,就是幼时也没有人像萧中正一般捏着自己脸颊玩的,无奈此人还颇懂眼色,总能在适当的时候端起长辈的架子,譬如——眼下。   “来来来,伯母帮你把个脉。”萧中正肃着脸,一双手搭上叶静致细白的腕子,半眯着眼,目光沉沉,捏着脉门半日没有言语。   叶静致坐在椅子上,叶龄修站在一旁看着,祖孙俩的表情倒都从容,萧中正放下叶静致的胳膊,问了一句:“现在吃的什么药?”   “是马师傅离开前留下的方子,不过她嘱咐了,只能吃到今日。”   萧中正脸上浮现出不服气的神色:“那老婆子还真当自己是神仙了!”   一个神棍,一个医圣,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两个人在叶宅却斗得厉害,每年给叶静致换方子都能吵上半日,弄得叶家上下鸡飞狗跳,如今一个不是神往何方,一个只能白白骂一声“老神婆子”当作怀念。   萧中正接过青璧递上来的方子,沉吟半晌,道:“这老东西的方子倒是越来越靠谱了。”尔后,走到案边,提笔另写了副方子,道:“这方子里的老山白玉髓、深海赤骊珠、极北雪玄参都是可遇不可求之物,的确是拔除寒毒的良药,难为你们竟然都找到了。”继而颇不屑道,“神婆子穿得破破烂烂,开的药都味味价值千金,就是宫里也不见得就能备的全。”   叶静致笑道:“马师傅写这方子时就说您定然会把这三样东西拎出来说。”   “她倒是又知道了,明明有常见的草药不用,非得用这些哗众取宠的东西。”   “您也说这三样东西难寻,叶家做的也不是药材生意,自然寻不到。马师傅当时开了方子后,也可惜了世间难寻这三样宝物,后来嘱咐拿另三样药草换了……”   萧中正抢道:“可是离魂草、星罗藻和紫夏冬?”   叶静致暗笑两人果然还是比惯了的,吊了吊她的胃口便道:“中了两样,马师傅说离魂草毒性太强,虽然以毒克毒能快些,却也容易伤及根本,我底子薄,用不了这虎狼之药,拿药性更温和的青白术替了。”   “哼,她倒精进了不少。”萧中正虽面上仍不服气,语气却是信服了,将新写的药方吹了吹,道:“前这方子拔毒,我这方子温补,你是胎里带来的毛病,要好好静养,急不得。”   叶静致接过药方看了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伯母这苦忍草在此处并无用处,您怎么一放就是七钱?”   萧中正惊讶道:“是么?怎么会?我看看……嗯,刚才下笔太快,一时写成了七钱,罢罢,一钱就好。”说着拿起了笔,心里暗暗道:小丫头眼睛愈发亮了,谁叫你帮着那老神婆子!   叶静致笑:“温补的方子,苦忍草不过是叫苦上一分,并无用处。”   萧中正肃然道:“古语云:良药苦口利于病,就是苦上十分也是要喝的。”   叶静致只能肃然应道:“是。”   “对了,我看你适才走过来,力气断续不足,步子虚浮,恐怕是下肢久未活动气血凝滞所致,你的身体才有起色,也不必着急,徐徐图之才好。除了这方子,再准备些活血的药膳,好好健健底子。”萧中正又转头对叶龄修道:“最好能寻到我族兄,萧家这一辈只他习成了‘九天玄针’,若是能请他来行针打散静致身上凝滞的血脉,将剩余的寒毒尽数除去,再将养两年,至少也能养到寻常人的样子。”   “你说的是‘缥缈仙君’萧镜安?”叶龄修拧眉,这萧镜安自小流落在外,虽冠着萧姓却与萧家人并不亲近,自宣布成亲退隐后就鲜少在外走动,只是偶有传闻,却也都无法印证。   “不错,‘九天玄针’并非简单的针灸,需凝气为针,刺入穴道,再化而散之,萧家历代行医,却鲜少有兼爱武学的,因而在世能使‘九天玄针’的,只有他了。”   室内一时没了声响。   “若不行这针法又如何?”叶静致平静地问。   萧中正笑着拍了拍叶静致的肩:“放心,有你萧伯母在,保你能活到儿孙满堂的时候。”   “但是呢?”叶静致看着萧中正,固执地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萧中正眨眨眼睛,还未开口便听叶静致道:“伯母若是不肯说也罢,安宁城的大夫那么多,总有一个说的清的。”   萧中正恨恨捏了捏叶静致的颊肉,道:“没什么但是,就是好的慢一些,有了这套针法你三五天就能正正常常行走,不必担心吹个风就伤寒,没有这针法可能就要三五年了。”萧中正到底还是隐去了寒毒没有根除今后都极易生病不提。   “那就好。”二十二年都病下来了,再多三五年又何妨?   萧中正又道:“我那里有套‘春风化雨手’,对通筋活骨最是有效,也无需什么内力,过几日给你送过来,你日后每天走上半个时辰再配合这套手法,过个三五个月的就能正常行走了,只是养病的事不可着急。”   叶静致微笑看着萧中正,寡淡的眉舒展开来,琥珀色的眸子似乎洒了点点星光:“有劳萧伯母了。”   “客气了客气了,不过医册我没带在身上,一会儿让李想同我一道去拿。”萧中正哈哈笑道。   等将病情交代了个差不多,三人又坐在一处闲话了几句,中途叶龄修被总管请了出去,没了长辈,萧中正越发少了束缚,话题却更加不着调起来,问道:“当初一直粘着你的顾家小子呢?今天我进门还未见过他呢!”   按说,萧中正是长辈,这样过问世侄女婿不大妥当,只是顾三郎在叶静致跟前晃悠了五年,萧中正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初还脆生生叫过“萧奶奶”,曾经对于自己平白长了一辈叫老了几岁,萧中正还和顾三郎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争辩过几句,兼之逗顾三郎远比同马道婆斗医术和同叶静致说笑话有意思的多,两人竟也成了忘年交。   叶静致的眸子里带上了写温暖的颜色,嘴角弯弯道:“自然是在宜兰院了。”   萧中正恍然大悟般道:“是了,你们都成亲了!啧啧,可怜顾家小子要同你这么不可爱的人结亲!”   叶静致也不恼,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萧中正见叶静致神色不动,颇觉无趣,只是突的记起一件事,凑近身在叶静致耳边细细嘱咐了几句。叶静致听着,险些被茶水呛到,最后只能无语地笑了笑,萧中正则颇严肃道:“这万不是玩笑的,你身体底子不好,这些该注意的万不能马虎了去。”   叶静致诚恳地道了谢,萧中正才满意点头。叶静致看着萧中正颇自得的样子,心里好笑,这萧伯母对自家倒算是不薄,只是——抽了抽嘴角,都关心到世侄女儿房里事了,实在是受不起。   其实,萧中正也就是本着一个负责任的医生,从专业的角度,很诚恳的就叶静致的夫妻生活问题给予了指导,要知道,这可是帝王、帝女才有资格的,不过,这热情叶静致显然有点受不起。   主要是萧中正有时候做事情脱线了点,原该正经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有种感觉,就是:你身体不好,底子亏,和顾家小子感情再好,也不能贪恋床笫之事,嗯,最好再养几个月;要是实在受不住,我给写几个方子,去去火气。   叶静致自觉长了这二十几年,也算风雅文姬,知礼守教,怎么就让萧中正担心起会贪恋男女之事,难道是自己表现得很饥渴?叶静致囧了,除了无语笑笑,也实在没法再有什么反应。   萧中正则十分圆满,叶静致虽然不可爱了点,不过好歹是自家世侄女儿,这么半只脚一直都悬在鬼门关的人都救回来了,总不好在一些小事上伤了根基,虽说这对小夫妻俩不人道了点……嗯咳,老医首反思了一番,怎么自己的病人似乎都绕不过这事儿,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禁宫主子最关心的就是子嗣问题呢?   比如当今的榕帝,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虽说治国也有一套,只是对于子嗣之事太急切了些……   咳咳,扯远了,宫闱禁事,莫言莫失,莫言莫失!   萧中正天马行空的思绪被叶静致的话拉了回来,只是刚才分了心神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   叶静致只能又道:“拙内前两日受了寒,突的发起了高热,这两天也在养病,您要是不着急,也帮他切切脉可好?”   萧中正对于叶静致把自己一个长辈当作免费大夫的事表示了愤愤,鉴于和顾三郎的友谊,还是“纡尊降贵”地被请到了宜兰院。   毕竟是外客,萧中正留在外室喝茶,叶静致则让青璧先进去布置一番。娘俩正喝着茶,一个疑惑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叶……妻主?”与此同时,青璧也从内室转出来,一眼瞧到了面带疑惑的顾宁远,便退到了一旁。   萧中正抬头打量了顾宁远一番,啧啧叹气,小半年没见,原本红绸青缎的活泼孩子现在也换了秋香色的长袍,乌黑的墨发一半披散在肩上,一半束至脑后盘了个单髻,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点缀其中。大约是还没有好透的关系,他看上去面容素净,唇色有些白,站在那里,有几分秀竹雅致之感,气质是大大不同,若不是还是一样的眉眼,又是站在叶静致的房里,萧中正还真不敢认他。   “小三儿,不认得你萧奶奶了?”萧中正弯弯眉眼,一边诱哄道。顾宁远警惕地看了萧中正一眼,不动声色地站到叶静致身边,不确定地问:“你是萧太医?”萧中正颇为受伤,刚刚听叶静致说顾三郎失忆,她还不大信,现在也不得不信了,心里暗暗嘀咕了一番:顾家小子也被叶丫头带坏了,一个个都这么不可爱。   叶静致看着萧太医坐在那里独自哀怨,好心对顾宁远介绍道:“你大约也不记得了,这是萧家的伯母。”顾宁远点了点头,萧中正悲愤地补充道:“我可是打小看着你长大的,可不是一般的伯母!”顾宁远腹诽,叶府里看着他长大的人多了,不过面上依然克制地叫了声“萧伯母”。   萧中正好容易如愿以偿得了“伯母”的称呼,心里却仍别扭了一回,还是“萧奶奶”听着松快,可总不能为了一声“奶奶”就盼着孩子再傻回去,只能咬牙切齿地夸了一句:“果然是懂事了。”   顾宁远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这个陌生的老女人,只能安静地站在叶静致身边,叶静致见他一身紧张的样子,伸手拉过他的手道:“怎么病还没好就出去了,吹了风,手都是冰的。”顾宁远道:“闷的慌,就出去转了转。”   萧中正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全然忽视了她,即刻表示着自己的存在感:“来来来,让萧伯母帮你切切脉,保证有病治病没病防身。”顾宁远见萧中正一副江湖郎中的腔调,不大信任地看看她,萧中正又被中伤一次,最后还是在叶静致的劝说下,顾宁远才勉强相信萧中正不是个江湖骗子,将手伸了出来。   萧中正摸了脉,收手点头道:“小三儿是个身体强健的,已经去了病气,再歇两天就好了。”   顾宁远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为什么会失忆?伯母看得出来吗?”他不是逃避现实的人,残破的梦境里只有满目的雪白和无限的寂寥,他知道那绝不会是人们口中那个快乐无忧少年的记忆,那又是谁的?另一个自己吗?他要弄清楚这些,在隐秘的内心深处,他恐惧着某天他会不受控制地离开。   萧中正沉默了一会儿,让顾宁远心里一阵紧张,叶静致无情戳穿了萧中正肃然凝重的表皮,道:“你莫理她,她看不出来。”说着握了握他放在她手心的手。   萧中正不满地瞪眼道:“胡说!”   叶静致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萧中正讪讪道:“好吧好吧,脉象上看,只是有些心思淤塞之象,其余也没什么。至于失忆一事,老神婆子不是一向说自己神机妙算吗,难道没告诉你们?”   叶静致摇摇头,顾宁远清醒过来的时候她还晕着,醒来的时候只听说了马道婆突然消失的神迹,自己却是没有亲眼见到的。除了嘱咐吃上八十一天的药,一点交代也无。   萧中正无奈:“脉象上确实没什么事了,除了现在病中虚弱,其余正常得很,活个百八十岁没什么问题。”想了想又道:“你们要实在担心不如等你身体好些的时候到帝都月华宫让扶乐【yue】祭司卜上一卦?”   “求神问卦究竟不是正道。”叶静致淡淡道。   萧中正作为太医竟建议病人卜卦,心里也不好意思,不过惯来是厚脸皮的,也要替自己找回场子:“你还不是叫那神婆子治好的?”又道:“我看小三儿现在活蹦乱跳的,这事也不着急,无可无不可,不过求个心安。”    ☆、〇一六     吃过了午饭,萧中正又见了以老君姚氏和当家主君吴氏领头的内院爹爹团,拍拍胸脯表示叶静致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姚氏叹道:“真是月华保佑,哪里想得到我苦命的孙女儿还有将将好的一天?”   吴氏安慰道:“静儿不是都能自个儿走了么?既然站得起来,也是该好了。”   姚氏拿帕子抿了抿泪,连连点头:“担心了二十几年,总算也是熬到头了。”   吴氏笑着安慰:“老君操了这么多年心,也算是可以放下了,现在就等着享儿孙福了。”   将要离开叶家的时候,萧中正又被吴氏留了步,吴氏斟酌地问道:“夫人,刚才老君在上,侍身也不敢问,只是仍有些放心不下……”   萧中正是什么人?在琉璃禁宫里带了二三十年,练的就是闻君音而知雅意,痛快地接过话道:“君卿放心,侄女儿的病确实是大有起色,马道婆留下的方子已将她身上带来的寒毒去了七七八八,现在只要好好养生,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五年,就能大好了。”   吴氏笑笑,只是脸上的神色仍不见轻松:“静儿的病原是胎里带来的,这寒毒也是胎毒,说句诛心的话,马道婆既是好本事,怎么之前又不见开方子,只叫我们养着?”   萧中正摸摸下巴,忽而觉得在内院君卿面前如此作派不大稳当,讪讪收了手道:“马道婆虽然神神叨叨了些,却是真真有本事的,那方子是祛寒拔毒的不假,不说太医院,只安宁城也有老大夫能写个差不离的方子,只是除了她没人敢给侄女儿用。侄女儿自小体弱,心脉时断时续,这虎狼之药下去,恐怕立时就魂归转生台了。”萧中正顿了顿,又道:“咱们既是世交,我也不妨给君卿露个底,马道婆说的假假真真,不过我今日给侄女儿侄女婿都切了脉,她那些话恐怕真有渊源。”   “年前来切脉时,侄女儿仍是阴盛而阳亏,现在虽仍体虚,却已是阴阳调和,只要细心养着,不怕没有一日能好;倒是侄女婿,原是阳元充盈的,现在却有些虚寒了。只怕马道婆说的姻缘之说有些可信之处,不然两个人怎么好好的就仿佛阴阳相济了一般?”   吴氏听了萧中正这般说法,放心了不少,两个儿子已经出嫁,他能倚靠的只这一个女儿,若能大好,实在是求也求不来的,只是听到顾三郎体质虚寒,便多问了一句,萧中正道:“他底子康健,也无大碍,是药三分毒,不如食补,就是……”萧中正想了想,用了个含蓄的说法:“孳息上的事,不能太着急了。”吴氏表示心里有数,萧中正虽是大夫,也不好在这事儿上和人家探讨,拱拱手告辞了。   等她出了门,就看见一身靛蓝短打的李想站在车驾旁,见她出门,略一颔首,萧中正笑眯眯道:“你家小姐是个急性子的,才说去拿医册就打发你过来了。”李想并不接话,萧中正也不恼,一边登车一边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一道坐。”李想略一犹豫,便也掀帘进到车厢。   前朝混乱的战争对百姓造成的伤痕已经慢慢平息,因为对以经商为主的华桂世的清洗而惊惧不已的商户,也在先璟帝的安抚下放下的心,整个中越都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只是战时作为重要战备物资的马匹仍没有得到自由买卖的许可,能得到许可使用马车的大多都是世家,而萧中正这辆马车却是御制的,样式并不显得华贵,胜在宽敞明亮,隔着木格窗棂,能看到街上来往的人群。   萧中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窗外的繁华景象,啧啧赞叹道:“安宁城是越来越繁华了!”李想也不说话,低着头,散落的刘海遮了半边脸颊,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萧中正也不再说话,只是像个孩子一样看着外面喧哗的街道。   走了小半个时辰绕了大半个城,终于到了萧府,萧中正在书房里翻腾了半天,才在角落里找出了题为《春风化雨手》的医册,她拍了拍封面上的灰,笑呵呵递给李想道:“春风化雨,可惜没应得如今的好时节,初夏将至,软绵绵的春雨也下不了多久了。”   李想接过书,平板无波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涟漪,沉声道:“还请前辈明示。”   “夏日雷雨阵阵,虽是洗尽旧尘埃一换新颜,只是雨水突至总是叫人狼狈,若是有什么需避阴湿的东西,趁着阳光晴好,你还是赶紧拿出来晒晒收好。山雨欲来风满楼,若是楼中梁柱不顶用了,也需早做打算。”   “有大梁在,楼总不至于倒的。”   “你也知道,楼中多白蚁,早已年久失修,外力撤去,也撑不了多久了。”   李想默了默,最后抱拳道:“多谢前辈提醒。”   萧中正不自在地笑笑:“也是故旧,她不念旧情,我却不能眼见着她住在危楼里送死,也只能劳烦你。”握拳到唇边咳嗽了一下:“你若要去,千万小心一些。其余的——不要拖累了旁人。”   李想点头:“自然。”   ——躲了七年,终究还是要回去了。   ※※※※※※※※※※※※※※※※※※※※※※※※※※※※※※※※※※※※※※※   当夜,吃过晚饭,李想便向叶静致辞去,许久,叶静致才道:“你来我叶家,也有七年了吧。”   李想垂头:“是。”   叶静致轻轻叹了口气:“都这么久了……”   李想屈膝下跪,闷声道:“承小姐多年照顾。”   叶静致笑了:“这话原是该我说的。”又道:“你还是起来吧,你原本就不是叶家的奴仆,不必跪我。当初你进府是萧伯母为了找人照顾我,这些年倒是辛苦你了。”   李想依旧跪着,低垂的头看不出神色:“小姐该是知晓我的身份的。”   “我也从不曾瞒你,我知晓这件事。”叶静致歪在矮榻上,寡淡的眉,凉薄的唇,映着昏黄的灯光,愈加看不分明。“你既是从风满楼出来的,叶家的事情也当知晓一二,叶家,不会无故接纳一个外人,即便是至亲所托。”   李想没有反驳。   也许是因为李想即将离开,叶静致突然多话起来:“我知道你总是要走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李想略想了想道:“家母有危。”   叶静致弯了弯浅淡的唇:“你的确不适合接任风满楼,你的心,心还不够狠。”   “那是家母。”   “所以,当初陈家才会不惜手段挑拨你们母女,决意杀你。”叶静致自顾自说道,“也如此,叶家才会保下你。”   李想抬头看向叶静致,眼中有些疑惑的神色,叶静致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嵌着的那双琥珀如月的眸子此刻也直直看着李想。   “李想,告诉我,你的名字。”   李想蠕了蠕嘴唇,最终将那个多年未曾出口的名字道出:“风华。”   “一剑风华,绝世倾城。”叶静致依旧是淡淡的神色,只是眸中慢慢聚气坚定之意,“剑藏七载,风华安在?”   李想看着眼前女子突然而起的凛凛之意,突然有些惊疑,这个她陪伴了七年的女子,她以为知道她的一切,知道她脆弱皮囊下不愿服输的灵魂,知道她言笑晏晏间隐匿的霸道,知道她缜密周到算计的慧黠,只是习惯了她温和无害的面具,她竟不知道还会有这样不为自己所知的气势,听着那曾经在江湖上广为流传的惊叹之词,李想似乎又重新忆起当初她初出茅庐,一柄倾城剑,素手制千敌,眉尖血如朱砂,却是夺命索魄。已经七年了,曾经闯出的名号,如今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听到叶静致的问话,李想,不,是风华,风华心中那些平静重起波澜,惊如怒涛。   她仗剑而立,目光直直看向叶静致,道:“剑尤锋,人如旧!”   叶静致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风华面前,明明是更加瘦弱的身子,却有一种她独有的温和的压力和气势,和重起斗志的风华,并肩而立,毫不逊色。   “你是风华,所以你可以。”叶静致的声音虽轻语气却坚定。   风华苦笑:“我的手中只有剑。”   是的,一剑风华,她的手中只一柄倾城剑,出世以来她唯一的愿望便是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为了这个虚名,她一个个挑战所谓的一流宗派,和她们最得意的弟子比武,她没有败绩,得了“一剑风华”的美称,只是被挑战的人,一个一个死去,她也被曝出是风满楼的少楼主,一剑风华瞬时成为武林公敌,仇家遍布;   而她的母亲要的不是一个剑客而是一个杀手,不是一个显名于外的女儿而是一个可以任意驱使的下属,她沉醉于黑暗交易带来的财富和利益,只相信那些死物,怀疑她违背自己的意愿,将她逐出风满楼,令她江湖飘摇,被众人追杀,幸得萧中正的救护,送至叶家才得一时安宁。   “一柄剑就够了。”叶静致依然眉峰不动,话里却是坚定,“何况,你还有我,还有叶家。”   “可是……”为什么?风华不解,叶家,东南第一商户,祖上致仕,而今从商,这些都与所谓的江湖太遥远,他们为何要插进来一脚?   “没有什么可是,我只问你想不想?”   “多谢小姐!”风华抱拳。   她没有推辞,她必需尽快赶回风满楼。   陈家倒了,或者即将倒了,如果榕帝要彻查,风满楼必牵连,这里有太多的机密,无论是哪一任帝王,都不会允许这样一个也许藏着足以牵制朝堂的地方存在。以往有陈家庇护,风满楼可以卓然立于江湖,但是现在,如果它已经成为帝王的眼中沙,那么就无法再独善其身了。三年国孝即将过去,陈家撑不了多久了,她风华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只是退出门之前,风华还是犹豫着说了一句:“七年前,潜入府邸打伤李念李忆的,是我。”   叶静致微微眯起眼:“我知道。”   她不再犹豫,闪身离开。   叶静致看着门外苍茫的夜色,微微勾起唇角。   终究是鹰,是无法永远呆在笼子里的。   门外有软底鞋子擦过地面的声音,叶静致跨过门槛,看着来人,眼中有些无法明说的兴奋:“祖母。”叶龄修看着这个体弱的孙女儿,心里柔软的部分被轻轻划过,忙伸手去扶。叶静致颇不好意思地由叶龄修扶着坐回矮榻。叶龄修关上门,坐到叶静致榻前的凳子上。   叶静致笑问:“祖母,你今天怎么过来了?”叶龄修头发都白了,却因为常年浸润商场,少了寻常老人的慈祥和蔼,眉眼间依旧锐利无比:“为何不与我商量便放走她?”   “您知道的,她要走,我们留不住她。”   风华是何等人物,虽然当年一月击毙武林九位一流高手是刻意的栽赃,但当年这九位高手确确实实败在了风华剑下。   叶龄修笑:“叶家没有留不住的人,况且你不是会做赔本生意的人。”   “她会回来的。”叶静致自信满满。   习惯了蛰伏于黑暗之中,游走在鲜血和秘闻上的人,注定再无法正大光明地生活在阳光之下,个性宽厚如风华,不会成为又一个暗夜帝王,但也无法放任那些背负无辜仇恨的楼人自生自灭。   “回来又有什么用,风满楼,太招摇了。”叶龄修皱眉。   那么如果风满楼不再是风满楼了呢?   叶静致没有说出口,叶龄修也没有再问,这个孩子向来是有主意的,她老了,叶家的今后总是要背负在她身上,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   风华的去留并不是眼下要紧的问题,对叶龄修而言,孙女儿才是她关心的,絮絮问了几句身体状况,叶静致明眸晶亮:“祖母,萧伯母说,我能好的。”   病了二十余年,早就已经习惯了,从马道婆铁口直断自己定然能好,又忐忑五年,即便是有了身体好转的感觉,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直到岐黄世家,太医院医正之首证实,她才真正放心。   叶龄修的眉眼也松了下来,微微笑道:“我知道,所以今夜才特意过来,只是没想到一过来就看见你放跑了一个我辛苦养了七年的高手。”   叶静致笑笑:“她是个知恩的人。”继而正色:“祖母,叶家现在正值鼎盛,但是帝上是先帝亲自教养的。”   叶龄修默了,先璟帝清洗了北方商家,将南地的生意回归南方,虽然让南方许多商贾得了好处,却不由得叫人担心,哪一天自己会不会被清洗?叶龄修当初可以说是先璟帝一手扶植起来的南方商户,又在璟帝的授意下,与流吟华家、苍荻马家、青城薛家并连云城主一起建起了中越与羌戎、连云城、摩羯四地易商的金月贸易区,让叶家成为琉璃王朝举足轻重的所在,但是身为商户,谁敢说会不会因为帝王一日的喜怒而化为齑粉?   “帝上不会轻易动叶家。”叶龄修有这样的自信,虽说叶家已是烈火烹油之相但她仍认为是否添加柴火还在她的掌控之中。叶静致点头赞同,金月贸易区建立不过十余载,渐渐得到了边境人民的认可和信任,为了保持安定,榕帝不会轻易动叶家。   “但并不代表她不能动叶家。”叶静致道。   叶龄修默了,帝王心思,总是在一念之间,地位稳固如桂世华家现在也只剩下一个虚华的外壳,做着东都城守却已经没有了可以倚仗的东西,叶家,不过南方的普通世族,由帝王一手扶持,又怎会被放在眼中。   “不过至少现在还是安全的。”叶静致安慰这个奔波了一辈子老人,还不会被放在眼中又有利用价值,代表还有一段时间的安宁。   叶龄修有些颓然:“我毕生奔波,不过是想如先祖一般将叶家发扬光大!”华家原本的家底大部分都是叶家先祖叶九问在混战中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在鼎盛时交付给新朝,而叶家也自此在南方沉寂了百余年。   叶龄修从来好强,他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安宁城的普通商户,先祖的荣耀在她的血液里沸腾,她要人们重新记起叶家!打拼了五十余年,叶家也显名于外,只是在她还没有享受多久成功的喜悦以后,她突然被孙女儿一语点醒,这些荣耀从来是虚浮的。   叶龄修突兀地笑了:“幸好,叶家还有你。”这是我叶家的孩子,一个能支撑起叶家百余年繁荣的孩子。叶静致没有否定,淡眉浅眸一如既往的温和。   叶龄修皱皱眉道:“你还欠一个足够优秀的君卿。”   “他很好。”叶静致仍是温和的口吻,语气坚定。   叶龄修摇摇头:“但他还不足以担起叶家君卿的位置。”只是她在没继续这个话题,叶家女子向来情深意重,若真真找到心之所系,必然是倾尽全力,无人能拦。   譬如前朝那个恣意妄为、愿为一笑倾覆天下、断然脱离叶家投笔从戎的叶七释,譬如百年前为了抱得美人归而包下整座青楼五年等花魁点头下嫁的叶慧桥,再譬如……自己,为了一个人停下浪子的脚步,回头是岸,千金不换。既然,她已经认定,她又何必再拦?   “叶家历代主君虽不都是高门世族出身,却也是可独当一面的闺阁英才,他现在不济,你可要吃力许多。”叶龄修平静地阐述着事实,从叶九问开始,叶家的生意就从来没有规避过当家主君,当年叶九问的君卿主掌叶家的半数产业,也保留下得主家信任的小侍夫郎可以行走外院的规矩,而这对叶家主君也提出了更严苛的要求。   叶静致笑得狡黠:“静当效祖母所为。”   姚氏也是个天性单纯不善管理的人,处处都是叶龄修的安排,做了老君以后更是乐得自己享福,吴氏出身南方商户大家,雍容大度有当家之才,姚氏只给他立了一个月的规矩,就毫不留恋地让出了主君的位置。他决不是叶龄修口中那些可以独当一面的英才,他只是一个惟愿家人安康的小老君。   叶龄修哈哈一笑:“尔真叶家女也!”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一七     顾宁远的病好了,叶静致也因为太医院医首的确诊而显得神采飞扬,整个叶家在祈月节前夕欢喜起来。至于李想的突然离去,除了宜兰院中一些相熟的小侍使女叹了一句,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   赶制了一个月的荷包从宜兰院中抬出,装了特质的香料后被送往各处旁支,祈月节逐渐拉开序幕。只是这些热闹都由吴氏一力担去,四月二十五姚氏高高兴兴领着病愈的孙女和孙女婿往方寸山伽若寺还愿,顺便带着叶敏硕的侧室许氏接六少卿叶宛碧归府待嫁。   天蒙蒙亮,一行人便从叶家主宅出发了,方寸山距安宁城约莫有三十里路,此行人口又多,用的便是马车,走的是坦途的官道。   走到方寸山脚的时候正是天光明媚的时候,坐在熏了淡香的青布马车里,顾宁远透过轿窗看着在山脚处绵延成片的田野,青绿的稻子已是显示着勃勃的生机,晨风吹过带起一阵绿色的波浪,送来隐隐的稻香。田中已有早起劳作的农民,静心听去还能捕捉到几声充满着乡土气的清亮呼唤,稍远处是错落的农户,袅袅升起的炊烟给这幅看似静态的图画增添生动的气息。   顾宁远被这里的美妙景色吸引了,这是和安宁城内的热闹繁华不同的,映着远山近水,缓缓打开的一幅静谧的画卷,这种静谧又东园里的繁荫绿木不同,更加开阔也更加生动,他起了下车的心思,想好好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此处稻香虫鸣田园炊烟,确实是安宁城中不可见的风景。”稳稳坐在马车另一端的叶静致开口道。   顾宁远点头附和道:“站在这里总觉得心里开阔不少,我喜欢这里。”   叶静致道:“祈月节过后到农户小住几日可好?”   顾宁远听后眼神雀跃不少,只是后又迟疑道:“会不会打扰他们?……而且,你身体吃得消吗?”   叶静致对顾宁远对自己天然流露的担心觉得十分熨贴,便安慰道:“少去几个人就是了,至于我,现在能走动了,也觉得院子里闷的慌。”   顾宁远确实是动了心思要住,听叶静致这么说,也放心地点了头,微微有些过度的兴奋让顾宁远卸下了平日的淡定从容面具,眼中闪着光,一边看着葱茏的田野,一边时不时询问那些累累的果实是什么东西。叶静致看着孩子一样好奇的顾宁远,心里一片安宁。   等一行人到伽若寺时已是近午,姚氏带着小夫妻由还带着发的小师傅领着兴致勃勃地前往清虚师太处。虽然清虚师太早在十年前便退了掌寺之职,安心在伽若寺藏经阁参悟佛道,不过因为过往与叶家的交情,每每叶家主家来寺中,仍是会出来一见。   叶静致虽然知道出生之时那场劫难还是这隐居多年的老师太所化解,无奈自己身体孱弱,清虚师太又甚少下山,一直无缘一见,这一次也是两人的初见。清虚师太已经是古稀之年,不知是否因为日日伴随这青灯古佛,无尘世喧扰,也不显得老态龙钟,眉间淡淡慈悲,身材清癯,一双慧眼半睁微开,   叶静致双掌合十,敬穆而拜:“静致见过师太。”   清虚接了礼,唱了个佛号,笑道:“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了,出生至今,只见过两面,上一次,她还在襁褓之中,此时她已经成人娶亲。可是尽管只有两面,叶静致却无端觉得已经相识许久。顾宁远原本只站在一边,后却发现清虚正微笑看着自己,以为也是顾三郎的旧识,尴尬地笑了笑。   “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清虚的声音带着些古井幽深的味道,一句话没头没尾,让顾宁远不知如何接话。叶静致心中一动,最后道:“一直无缘一见师太,静致想与师太讨论些佛法,不知是否便宜?”   顾宁远站在此处并不自在,一听叶静致还想和这师太讨论佛法,头皮有些发硬,没料到叶静致的天籁又在此时响起:“宁远,你头一次来伽若寺,不如先在后寺逛逛?我和师太可能需费上一些时间。”   顾宁远自然没有反对,这个幽暗的厢房让他有些畏惧,就像清虚师太看过来时那双冥深的眼睛,总觉得一时便会将人吸走。   清虚沉静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唱了一声佛号道:“叶施主本不诚心向佛,又何必说些虚话,顾施主却是是有佛缘的,只是不知是否愿意和老尼说上一二。”   顾宁远对于这种看上去有些神神叨叨的人,有种不自觉的排斥,没迟疑便想摇头,只是还未动作便被清虚投来的深沉的目光定住了动作。被完全忽略了的叶静致也不恼,只轻笑道:“夫妻本是一体,不是师太是否愿意给些便宜。”   清虚手持佛礼,唱了声佛号后道:“此事事关顾施主前世过往,自当由顾施主决断。”   顾宁远的心跳骤然急促起来,手不安地伸出,抓住叶静致的衣摆,叶静致握住他有些微微发颤的手,温和地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他。   你愿意听吗?愿意让我一道听吗?   顾宁远镇定了一会儿,略白着脸点了点头:总是要面对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咳,你说吧。”吐出这些字总是有些艰难。   清虚微微一笑:“顾施主不必如此焦虑,你的前世过往以我的修为并见不到全貌,却也有个大概的轮廓,你本是此世间人,转世之时三魂七魄却被生生裂做两半,一半做了顾家三郎一半卷入异世人间。自异世回归此处也是天道使然,你可安心于此处为乡。”   清虚并没有解决太多的问题,比如他的灵魂为何会在转生之时撕裂?比如对于两个灵魂的过往他为什么没有任何记忆?比如他和叶静致究竟有怎样的牵绊?但是顾宁远已经满足了,他知道,他不会不受控制地离开这个他已经逐渐熟悉的世界,那就足够了。   叶静致显然有些贪心:“他的记忆能恢复吗?”   清虚笑笑:“万物自有造化,不可强求,缘法到的时候自会分晓。”   行走在古木苍翠的伽若寺,顾宁远突然觉得一切景色都鲜活了起来。头顶蔚蓝无云的天,满目茏郁的树木,脚下蜿蜒的卵石路,连门庭幽深的佛殿也仿佛褪去了庄严神秘的外衣而显得可亲起来。   叶静致笑着看着眉眼弯弯的顾宁远一个人独自出神,他眼里的雀跃和欢喜让她格外熨贴。转过半个后寺,两人到了伽若寺招待香客的厢房,素日只闻鸟啼蛙鸣的院子早已热闹了起来,老君拉着六少卿的手招呼顾宁远上前:“这是你姐夫,快来见见!”   叶宛碧也是淡色的眉目,身上的衣物也是素色的,味道却与顾宁远不同,没有分明的五官,叶宛碧穿着素色春衣显得有些单薄,又带着说不出的禅意。他浅浅一笑,唤了一声:“少君。”   顾宁远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无害的六少卿为何会用这样生疏的称呼,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六弟好。”   老君一手拉着一个,笑呵呵道:“宛儿向来如此,也从不叫我祖父,不讨人疼!”叶宛碧微垂着眼睑:“本是规矩如此。”老君道:“咱家又不耐烦那些破规矩,你这小子还道一心向佛,连这些俗物都放不下。”叶宛碧抖了抖睫,也不接话,老君倒也没纠缠,道:“你们原是旧识,却也许久不曾见了,三郎又记不得事了,可惜了。”   一直跟在老君身边伺候的内院夫郎宝叔是个伶俐的,接过话头道:“哪里可惜了,老君不是要将少卿接回家去吗,过几日还不又熟悉了?”老君点点头,顾宁远和叶宛碧均不接话,只是微笑着尽职充当着木偶。   此来伽若寺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替叶静致还愿,此事他人不便代劳,叶静致由寺里的小师傅领着,到禅房诵经。顾宁远在老君处陪坐了一会儿便接口出来了,也不叫人陪着,独自在后寺转悠着。并不是初一十五礼佛的日子,隔着重重宝殿,后寺里一片寂静。   走过一扇月门,顾宁远忽地听到一阵诵念佛经的声音,间歇响起的佛铃和木鱼声伴着空灵的诵经声在此处回旋。月门正对着一株巨大的菩提树,挡住了对面的大半风光,也许是天生的好奇心,顾宁远不受控制地向菩提树后走去,绕过树干展现在顾宁远面前的是巨大的石雕群像,仿佛从山壁中孕育而出一般,牢牢贴服于山体,三四人高的佛像或静坐或端立,沿着石壁陈列于前,最近的一座佛像前,背对而坐一个身着袈裟的的身影。   顾宁远抬头看着巨大的佛像,夏日强烈的光让他不由眯了眼,那些佛像皆是微微垂头,半闭着眼的样子,看着竟与清虚师太的作派有些相似。   只是清虚师太那双幽幽的眼叫顾宁远不甚自在,站在石佛面前,顾宁远却更多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震撼和油然的亲近,他就这样默默站着,伴着耳边空灵的诵经声,抬头看着那些悲悯于世的石佛,慢慢没有了多余的杂思,只是静静的凝望,心慢慢沉淀。   无限空冥处,顾宁远仿佛听到有隐约的声音,闭眼倾听,似乎只是一道佛音,宁静悠远,就仿佛叶静致脸上惯常的淡淡微笑。那张熟悉的脸于空冥处闪过,顾宁远不由睁开了眼,微微低下头,入眼却是正是空冥处微笑的颜,不由愣了愣。   顾宁远愣愣看着叶静致,看到她抬起手在脸上轻抹,顾宁远才恍惚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叶静致笑问:“怎么又哭了?”   顾宁远抬手擦去脸上的泪迹,尴尬道:“太阳太辣,眼睛有点受不住。”   叶静致突的上前一步,将顾宁远抱在怀里,微微躬身,将头轻搁在顾宁远肩窝处。   ——总是不愿意示弱,让人无端的心疼。   在那个对他而言虽然瘦弱却也宽大的怀抱毫无征兆地将他裹住的时候,顾宁远的身子不由僵住,他本能地想挣扎,最后却试着放松下身体。   ——这是个可以信赖的怀抱,一个愿意无芥蒂地接受他的怀抱,他何德何能?   “你在乎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吗?”尽管清虚说他和“顾三郎”本是一体,只是叶静致的那句追问到底让他有些踌躇。   “我不在乎,只是你在乎吗?”叶静致的声音贴着顾宁远的耳朵响起。   顾宁远眨眨眼睛:“我在乎你在不在乎。”   叶静致收紧手臂,直起身将顾宁远带进自己怀里:“宁远,我真的不舍得放开你了。”   空灵的诵经声声声入耳,顾宁远仰头靠在叶静致的肩上,看着低眉慈悲的石佛,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明丽的微笑。   顾宁远被禁锢在叶静致怀里的手臂挣出桎梏,他又抬手微微推开了叶静致的肩,叶静致微微有些苦笑,揽住顾宁远的手也逐渐收起,顾宁远却在同时伸手揽上叶静致的脖子,托住她的后脑向下压去。   “那就不要放开。”   他仰着头,睁着幽黑的眼,樱红的两片压上眼前女子淡薄的唇,脸上是带着阳光的笑。   叶静致呆愣了一会儿,很快就反应过来,琥珀的眸子暗了暗,她抬手覆住他的眼,微笑道:“傻孩子,你应该把眼睛闭上。”说着化被动为主动,一手揽住他的肩,另一手带着凉意的指尖从眉眼间划过,顺着脸庞的弧度沿着脖颈钻入他乌黑的发,不算细腻懂得发丝摩擦着她的皮肤,她托住他的后脑,用微微张开唇和莹白的牙齿齿细细密密地吮吸啃噬着他。   顾宁远依旧睁着那双幽黑澄澈的眼,不甘示弱地回应着,只是因为不甚熟悉而显得有些莽撞和生涩,叶静致掌握着节奏,温热的舌尖耐心地挑开他的唇,顾宁远微微皱眉,口内的舌推拒了一下,却被蓄谋已久的入侵者紧紧缠住。   漫长的纠缠中,顾宁远慢慢习惯了叶静致舌尖的舞蹈,微微发软的身体仅靠着两条挂在她脖子上的手支撑着身体,叶静致体贴地揽着他的腰,慢慢退出他湿润的口腔,细细咬了咬他红润的唇。   两个人还在平复自己的心潮,不知那空灵的佛音已经停下,等回过神来,发现原本在石佛之下诵经的尼僧已经持着佛礼站在清虚师太身旁。   饶是叶静致向来云淡风轻八风不动的面容也有些发烧,却还是镇定地挡住顾宁远的身体,向清虚弯了弯腰:“师太,在下失礼了。”   清虚笑笑:“□,空即是色。”说着又闭眼唱了一声佛号。   作者有话要说:     进度是不是太快了? ☆、〇一八   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在众人忙碌的准备之中,祈月节的正日祭典终于来了。   中越地区向来以母神月华为尊,祈月祭典自然是安排在日落月生之时,只是叶家宗族庞大,初五清早主宅便已经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对于叶家而言,今年的祈月典礼另有一重涵义,便是继任族长叶静致在所有族人面前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四散于各处的叶氏族人在早两个月接到消息时便都准备上路,四月末五月初整个安宁城的客栈驿站都住满了人,原本略显冷清的叶家主宅也充满了鲜活的人气。   自伽若寺回来以后,顾宁远便和叶宛碧一道跟着吴氏一同招待上门拜访的各家亲眷,原本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在叶家宗族中产生了不小的震动。   叶家虽是商贾,却也是诗文立身礼乐传家前朝大世家,矜贵的血脉让许多叶家人不由自主有一分傲然,无论如何,他们中的许多人并看不上顾宁远这样一个怎么看都没有什么家教的平民少君。   当叶静致在喜堂上郑而重之的誓言随着时间的流失慢慢淡去,内宅传出的丈婿不睦的消息让许多亲临者怀疑起那誓言是否只是一个错觉。一个不曾与妻主圆房的正室君卿,一个不曾被当家主君提携培养的嫡脉少君,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这所有人,这个人,还不是叶家认可的下任主君。即便是叶龄修已经在宗谱上添上了他的名字,也不意味着他就能顺利成为叶家的主君。   虽然这些猜测大多抱着并不光明的心思,却也不得不说过往叶家主宅里传出的消息都或多或少地印证着这一点:主君赐的侍童是个还未养成的小子,院子的管事依旧掌在小姐身边的大侍儿身上,回门以后也不曾到主君跟前立规矩,本该呆在后院的人却常常在街道上行走……   叶家并不拘泥于刻板的家规,但是对顾宁远如此的放纵却让一些嗅觉灵敏的人闻出一些不一样的味道:主家也许无意抬举这个平民出身的少君掌理内院。   某些悄悄的打探时间久了总是会引起下人们的注意,他们向来是最敏感的人,稍稍点拨便很容易联想到这个少君并不需要他们这样的恭谨,再遇上顾宁远时态度难免就轻慢了些,只是顾宁远向来不花心思在这上面,才迟钝到别人将赤-裸-裸的话摊开在他面前才发现。   只是短短半个月,叶宅里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不过是简单的人事变动,顾宁远本就不甚熟悉也没有觉察,一直小心揣摩着上意的侍从们却已然发现,原本以为软弱可欺的少君早已得到了叶家家长的一致认可,在准备祈月节的繁忙日子里,吴氏仍抽空重新梳理了家中的侍从,不动声色地将几个嘴碎的夫郎打发出了院子。   吴氏鲜明的态度和老君露骨的偏疼,顾宁远在叶家后院摇摇坠坠的地位终于牢固了,至于能否收服这这个宅子的人,只能看他自己的手段。   顾宁远在叶家过了三个月轻松写意的日子,突然而至的繁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尽管和那些散发着人工香气的内院君卿的相处并不轻松,顾宁远倒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不耐,只是那些混乱的亲戚关系和他们对于衣裳首饰的热切讨论仍让他头大。   没有共同话题的顾宁远,坐在吴氏身边,只是含笑听着,完美地充当着布景板的角色,虽有君卿觉得这少君太没有存在感,做叶家的当家主君还需修炼,却也让不少有见地的君卿有了好感:“主家的少君虽然出身低了些,却没有一般人家的小家子气,旁人被家中主君领着见外客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自己有多能干灵巧,这个小主君倒识大体也沉得住气,端是能掌大事的”   ——这算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只是在外面再是滴水藏海的沉稳从容,进了宜兰院,顾宁远也还是要发泄一下,这日子过得太憋屈了!他不知道这家的五姑娘娶了那家的二小子,也不知道比自己大上一轮的男子还要称自己一声姑爷,更不晓得隔着半个中越的北漠叶静致还有一个一表三千里的妹妹……可是内院君卿道的本就是家长里短,或是吃食衣裳的话题,顾宁远自觉自己若是拿着木尺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做木匠活估计得把人吓跑。   把自己扔在床上,顾宁远还没躺一会儿,绯玉就过来拖人:“少君,赶紧起来,该换祭服了!”顾宁远抓过软枕盖住自己的头,一个转身滚进被子里,嘴里嘟囔了一句:“我再歇会儿!”   “宁远,起来了,等会儿该来不及了。”顾宁远移开枕头,看见一身玄黑祭服的叶静致含笑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坐起身不自在地吸了吸鼻子:“哦。”嘴上应着,却是不大情愿的语气。   叶静致看着他微微嘟起的嘴,俯下身吻了吻,刚想离开,就觉得脖子被顾宁远揽住,原本只是想简单摩擦的唇上感觉到了温热的湿意,柔软的舌尖试探地碰触着她的双唇。大约是因为初时没有掌握主动,加上经验不足有些生涩,顾宁远的回应依旧有些磕磕碰碰。叶静致自然不会介怀,她有足够的耐心教导这个孩子。   顾宁远喜欢这样亲密无间的动作,只是不高兴自己总是早早被叶静致弄得意乱情迷,不能自己。他想找回主动权,只是每每都不大顺利,比如眼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仰躺在床上,叶静致的双手撑在两边,身体虚虚地压在他身上,脸上的神色因为背光并看不分明。   顾宁远有些尴尬地放下一直挂在叶静致脖颈上的手,心里莫名有点心虚:这个……算不算白日宣淫……想到最后一个字,顾宁远的脸上有些发烧,只能掩饰着躲开叶静致的目光道:“我要换装了。”   话音刚落突的想起刚才室内还有绯玉在场,脸上微微的红晕一下子蔓延到耳后,连脖子也热气腾腾。叶静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俯下身含了含他赤如滴血的耳垂,灼热的气息在耳边萦绕:“我已叫他出去了。”   ——小叶子,你可不可以不要一副我就是有预谋的口气。   既然已经清场了,顾宁远也少了点别扭,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又温存了一会儿,直到听到青璧敲了敲门,提醒两人顾宁远再不上妆就该耽误入夜的祈月祭典时,才慢腾腾起了床。   叶静致平整的祭服因为刚才的纠缠起了褶皱,青璧目不斜视地指挥人拿了汤壶来熨,绿梳则带着众人替顾宁远装扮起来。   顾宁远的祭服也是玄黑的,只是相比叶静致的要花哨很多,黑底如意绣金鞋掩在裤裙之下,走动时也不会露出分毫;衬裙下摆处绣着的五谷丰登的吉祥图样半露在玄黑祭服之下,用镶金的红线暗绣了百鸟朝凤图周制祭服包裹着他秀竹一般修长的身体,一条镶白玉的蜀绣腰带勾勒出美好的腰身,脖子上挂着初进叶家时吴氏赠予的玉牌。顾家本是中原迁到南方的,顾宁远的身量在南地众多娇小的男子中也算高挑,穿着礼服也颇有持重之感。   顾宁远一直都还算配合,直到绿梳身后一个年纪稍长的夫郎笑眯眯得说要给顾宁远开脸时,他的连瞬时黑了。   三个月前和叶静致拜堂成亲时,顾夫郎就放任那群如狼似虎的喜公喜郎在他脸上绞细毛图铅粉,让他瘪得够呛,虽则以后再没碰过那些东西,顾宁远一眼看到那夫郎与之前喜公如出一辙的讨好的笑时,立刻不干了。   “不必上妆了,梳头吧。”他狠狠皱着眉,企图传递我现在很不爽你们不要惹我的信息。   那夫郎吞吞口水,求助地看着绿梳,这少君嫁进来后除了病着那几日就没让人伺候过穿衣洗漱,就是病时也都是绯玉青璧之流伺候着,他一个不入流的二等小侍也摸不清这少君到底是哪里别扭了。   “少君,这是历来的规矩。”绿梳试图说服他。   顾宁远自然不买账:“我这样很好。”   “少君的相貌自然是好的,上了妆更是锦上添花。”绿梳琢磨着男人应该都爱听这话,只是他显然错估了顾宁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样就好。”   这样不客气地夸自己的绿梳还真没见过,一时噎住了,重新穿上祭服的叶静致绕过屏风走过来,笑看着顾宁远道:“你倒是好意思自夸。”   顾宁远也不脸红,反正只要别在他脸上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脸皮厚点也就厚点了,叶静致接过小侍手中的眉笔,道:“重华如此好颜色,妆成远山小黛眉,不知小可是否有幸替少君画眉?”   前朝末代君后重华,闻名于世的绝美男子,较之他软弱无能的女帝妻主,他是更为传奇的存在,垂帘听政,于朝堂之上诘问当朝吏治,出入宫廷,以君后之尊求取治世贤能。当年叶家七女便是为他一笑于琼林宴上折笔从戎,驰骋战场,成为那个混乱年代里鸾凤王朝罕见的优秀将领。   除了他所展现出来超过许多女子的政治才能,重华所创的远山眉落梅妆更是在当时上流君卿中广泛流传,叶静致本想道重华如此倾国美人也需远山眉增添颜色,更何况是顾宁远了,无奈顾宁远听不懂话中的调侃,一双幽黑的眼愣愣瞪着叶静致。   叶静致见他如此可爱的模样,心中失笑,长指扶住他微微抬起的下巴,她弯下腰抬起眉笔在他的眉上描摹。顾宁远感受到眉毛处传来的轻微的摩挲感和眉笔与眉毛摩擦时传出的沙沙声,不由眨了眨眼睛:她怎么好像什么都会?   顾宁远自顾自出神,等到叶静致收了手,重新直起身子,他才回过神,愣愣看着铜镜里的脸,远山黛眉,朱唇粉颊,眉目清晰如画。   画了眉,叶静致很顺手地替顾宁远绾了发,众小侍围在四周也不敢阻止,只屏息看着。叶静致绾发的手艺一般,好在是祭典,并不需要过多的装饰,仍是以庄重为宜,她将顾宁远的黑发拢至头顶,盘了个云髻,取了同款的祭冠用木簪固定好,又整理了一番才满意地收手。绿梳见少君好歹是把妆上了,虽说只画了个眉,不过看小姐的样子是不想为难少君的,少君现在唇红齿白的样子也不需再施朱粉,心中思忖了一番,他就领着众人离开了。   顾宁远有些期期艾艾,叶静致的全能显得他十分笨拙,叶静致不以为意地笑笑:“你以为我什么都愿去学吗?”顾宁远红了脸,青璧歪歪嘴:小姐也真是,一句情话也能讲得这么九曲十八弯。   顾宁远把青璧和绯玉赶出屋,磨磨蹭蹭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木盒子,一边开锁一边絮絮叨叨:“其实我也会很多东西的……让你见识见识……”打开的木匣里躺着一个打着缨络的荷包,顾宁远把荷包递过去,一边道:“其实我也是会针线的,就是懒得动而已……”叶静致静静看着顾宁远手上的荷包,听着他反常的絮叨,心里有些莫名的热意。   顾宁远看叶静致久久不说话,心里有些气,虽然难看了些,也是他一针一线弄了七八日的成果,连络子也没劳烦旁人,她这是什么表情?顾宁远一把把东西塞到叶静致手上,企图恶狠狠地警告叶静致:“你要敢嫌弃……我,我……”   未尽话都被叶静致吞到口中,唇齿碾压舌尖追逐,褪去温柔的假象,这一次嬉戏充满了侵略性,顾宁远抓着她的肩背,感觉自己快要断气了,等叶静致终于放开他时他只能先紧着多喘两口气,一双幽黑的眼泛着水光指责地瞪着叶静致。   叶静致吻了吻他的眼,歉然道:“我太高兴了。”   温柔如水的声音,叫人如何苛责?   等两人从屋里出来时,天已擦黑,青璧看着两人有些起皱的衣服,不禁扶额,只是此刻已没有时间再去熨烫了,只能略一整理就往宗祠而去。   叶静致现在还无法长时间行走,过去时仍坐着轮椅,由替代李想的使女李思跟在身后照顾,一行人终是在开始前到达了华灯如昼的宗祠。   顾宁远抬头看着新近搭起的高台,看着高台上跳动着的火焰和四周飞舞的红绸,他寻找到了绯玉所说的祈月节时为求先灵保佑而放飞的纸鸢,出神得看了一回,脸上扬起笑。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一九   宜兰院书房里,叶静致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春末夏初的风穿过庭院里栽种的木芙蓉,穿过带着绿色青苔的檐角,穿过糊着银红轻纱的窗格,拂过她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拂过微微翻起的书页,扑棱棱作响。   宋肖然进屋时就看见叶静致一副入神读书的模样,笑呵呵轻脚走过去一把抽出她手中的书册:“你倒是会躲懒!”   翻翻了书册,宋肖然笑嘻嘻的脸五颜六色起来,叶静致抬起头:“怎么这么几天就又回来了?”一边好以整暇地理了理衣服的袖口,脸上一丝尴尬也无。   宋肖然放下那本题为《玉簪花》的书册,干咳了一声:“姐,你至于么?看这玩意儿还这么一本正经的。”   叶静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要你说该怎么样?”   宋肖然绕过书桌,揽着叶静致的肩靠坐在椅子上,贼兮兮地笑:“姐,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啧啧,小姐夫真是可怜。   叶静致挑眉:“怎么,你对自己被很多男人睡过很骄傲?”   宋肖然憋得内伤,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不敢吐出来,生怕再惹到她,只能讪讪摇摇手:“那什么,都是应酬嘛!”   叶静致从宋肖然晃荡的手中拿过《玉簪花》,也不接话。宋肖然干咳了一声,冒险建议道:“姐,说句实话,理论知识再丰富也没用,你这本春-宫册子也太粗糙了,不如哪日你得空了,我领你上一趟玉堂春,比这劳什子破书有用多了。”   叶静致饶有兴致地问:“这是想应酬我?”   宋肖然一看叶静致的表情觉得有戏,姐俩好地说:“我的亲姐姐呦,这怎么能叫应酬呢?你放心,有我的面子,保准请到花魁郎给姐姐见喜。”   “你和他很熟?”   “还好还好,几分薄面总是能给的。”   “你对自己能成为一个男人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很得意?”叶静致挑挑眉,退开了些身体,平静地问。   宋肖然再次噎住,梗着脖子问:“要不找个清倌人?”□的好些就是了。   鉴于宋肖然如此坚持不屑的态度,叶静致大发慈悲地给了个准信儿:“没兴趣。”   ——好吧,其实小叶子有洁癖啊洁癖!   宋肖然虽然没能成功地拉上叶静致的皮条,倒也不是很灰心,心里暗暗琢磨起自己书房里放着几本精制的图册?让阿齐去拿一趟或是直接再去买几本?   叶静致没再和她在这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纠缠,将图册放好,问道:“上次的货出问题了吗?值得你这样再跑一趟安宁?”宋肖然找了个位置坐下,摇头道:“货没什么问题,就是看不起我,他们也不敢小瞧了叶家。”又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看着叶静致:“我就是放心不下姐姐,来看看你。”   “哦~?”叶静致应得回味悠长,琥珀色的眸子看得宋肖然心虚才转开目光。   “咳,我听下人在传,萧太医给你诊了脉,说是你要大好了,你也没递个消息来,我在晋苏等了两日,只好自己赶过来了。”   叶静致不说话,宋肖然实在顶不住周身的巨大的压力,立刻从实招来:“姐,你既要好了先前的动作是不是停一停?若晚了,叶家可就真的伤筋动骨。”将一个繁荣的家族摧毁很难,但也简单,至长则十数年便可,何况现在要动手的是对叶家的底细一清二楚的叶静致,可是要在一个废墟上重新建立繁荣却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原本是抱着叶静致可能随时死去的准备,富贵可弃,只希望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叶家的血脉,可是现在突然知道她不会轻易死去,宋肖然原本已经认命的心又开始活络起来。   “不伤筋动骨怎么换血洗髓?”叶静致问。幽幽叹了口气,又道:“要大好了,也不是已经好了,也别高兴地太早,先照着以往的步子走。”   宋肖然知道叶静致向来万事求稳,只是这次的动作不是玩笑,她心里到底有些不安:“要不和外祖商量一下吧?她见多识广,参谋一下也是好的。”   叶静致笑:“祖母这一辈子都在为叶家打拼,咱们是要剜她的心头肉,你觉得她会同意?”   宋肖然不确定道:“外祖母是叶家的族长,其中的厉害关系,不会不知道吧?”   叶静致摇头:“祖母是个出色的商人,只是不通政事,我想也正是因为如此先璟帝才会在众多商户中独独选中了我们叶家,有叶家累世积下的薄名,又是先帝亲手扶持,可以将华家倒台的影响降到最低,可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猜测今上恐怕容忍不了多久了。”   宋肖然低了头,叹:“叶家声望不低,帝上应该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叶静致遥遥看着窗外的半片天空,寡淡的眉目不见波澜:“成也于此,败也于此,华家虽为桂世,却无根基,入世籍不过开朝以来百余年,前朝轻商,本朝虽开明,比起其余三大桂世,华家总是少些分量。叶家却是根深叶茂,现在虽已弃仕,帝上也不会容许叶家做大,等到金月贸易区入驻的人口足够多,帝上就该鼓励各地商户前往交易,叶家的荣耀也就到头了。”   宋肖然原本就是被叶静致说服甘心帮禁锢在床帷之间的叶静致跑腿,只是这是叶静致第一这么明确地告诉她,叶家最后的气数将止于何处。   她不是没有想过叶静致以往决意在暗处整顿叶家到底是否正确,最初只觉得叶静致杞人忧天,对于搭手帮忙更多是出于对叶静致的信任,况且动作也不算大,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那些不经意的安排和动作,已经逐渐显现出成果,宋肖然已是打心底里信服。   所以,她觉得只要叶静致能活着,等到她能真正执掌叶家,不用五年,叶家定是另一番光景。可是她没有料到,原来一切已经有了定数。   “帝都已经传来消息,国孝一过,帝上就要开始发檄文布告,让各地商户北上了……”宋肖然喃喃道。   “我猜也该开始了,十五年时间,已经等得够久了。”叶静致闭上眼。   “姐,你打算怎么办?”   叶静致微微勾起唇角:“我不会让叶家倒的,既然上天如此厚待我,我也不会辜负她叫我多活这些年。”   宋肖然不再说话,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信任她,作为晋苏宋家的少主,唐唐中越女儿,又管理着并不逊色的产业,宋肖然却并不以追随叶静致为耻,因为她知道这个病弱的女子有怎样锐利的目光。   “舅舅是不是有个庄子在方寸山下?”叶静致突然问。   宋肖然想了想:“……不错,不过很久没去打理了,我平日在晋苏也只在年节上见过那里的账本,收成并不好,连庄上的人也养不过来,不过到底是父亲的陪嫁,我也差人照管着。”   “借我住上两个月吧。”   宋肖然惊奇:“那庄子破败地很,都二十多年没去人了,恐怕不好。”皱眉想了想道:“你要是想找个地方静养,不如去伽若寺,不过就是上个山的路,也清静地多。”   “破败倒无妨,你只说借不借吧。”   “住一住倒没什么,就是要派人先去收拾了,也不知道房子塌了没有,还需好好修葺。”   “这倒简单。”   宋肖然点点头,只是依然奇怪:“怎么突然想着要去南庄了?”   “一直也没出过门,趁着现在病还半好不好,去躲会儿懒也当避暑了。”叶静致闲闲一笑,宋肖然估摸着叶静致是不打算说实话了,也没打算再问,反正总归会晓得的,只是没想到叶静致暖暖一笑道:“何况,你姐夫也想去过过农家的日子。”   她又从书桌边上的木匣里取出几张纸递给宋肖然道:“那庄子你既也无心打理,不如和我换了吧。”   宋肖然翻了翻几张薄纸,眼中先是惊骇后又浮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一个破庄子,用得着拿这么好的铺子来换么?”   叶静致笑:“亏你还是做生意的,怎么还会嫌人家给的多。”   宋肖然正气凛然道:“我做生意向来老实,童叟无欺。”   叶静致将宋肖然递过来的捏着契约的手推开,道:“这几间铺子你收着,就算是帮我留一份产业也好。”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宋肖然也没再推辞地收下了:“南庄的地契房契都在晋苏,改日取来了再到官府重新立契。”   “也不必着急,不是还要修一修吗?估计也要大半个月。”   大半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重新过户立契,被闲置了二十多年的南庄归到了叶静致名下,宋肖然则捧着晋苏城主街上的七家铺面的契约乐悠悠回了家。   顾宁远在吴氏跟前也不过学了一个月的规矩,虽然吴氏对他的进度算是满意,是个一点就透的好苗子,只是才这么几天叶静致又道要带着他去南庄休养,也有些放心不下。   叶龄修倒是没多说什么,大手一挥,把姚老君屋里当大侍儿在培养的“双白”打发到了宜兰院当帮手,吴氏想想仍是不大放心,将自己手下的老人归叔也打发到宜兰院陪这小夫妻俩到南庄做管事夫郎。   六月初三,叶静致和顾宁远带着半个宜兰院的侍从浩浩荡荡往方寸山下的南庄行去。   向来活泼的绯玉却一直没什么精神,青璧回家待嫁了,新来的白瓷白釉不过比自己大两岁,也没什么活泼劲儿,他和其他一二等的小侍玩不到一起,和侍童们玩又被归叔训斥,整个人都恹恹的。坐在马车里,顾宁远仍是颠地有些难受,叶静致只能陪他说说话,分散点注意力。   “等我们回去,也该给六弟准备嫁妆了,父亲既然教了你这几日的规矩,置办嫁妆的事到时候恐怕逃不过。”   顾宁远点点头:“就是不知道有什么讲究?”   叶静致道:“自订了亲,嫁妆就早早在准备了,到时回去也就再添几样家具摆设……”   说了半日,顾宁远记起青璧也发嫁在即,和叶静致商量道:“青璧是我们院子里出去的,他父母又是家里的老人,我们是不是也该添个妆?”想了想又道:“我那些首饰都没什么用,不如多拿些给她吧!”   叶静致笑:“青璧本是家生子,许他外嫁已经是恩典,况且添妆虽是美事也不能逾越了,先看看他家准备多少抬嫁妆吧,咱们至多十添一,多了也不妥。至于添什么,你尽可看着办,无比喜庆吉利才好。”顾宁远点头表示记下了,心里开始琢磨着是不是找个时间研究一下此地的风俗,省得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   叶静致见顾宁远一脸沉思的样子,心中十分安定。   不是不知道青璧心有所属,她仍选择假装不知。只凭着他照顾自己这些年的情分,叶静致也希望她能找个普通、安康的人家嫁了,平平静静过他的小日子。   那日他忍着泪问她:“小姐,李想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她沉默,此去经年,不知她何时回来也不知再回来会是怎样的光景,她只能沉默。   她知道他不是极端的性格,和李想的感情也不至于到生死相随的地步,她愿意相信他会过得很好,有一个能疼他的妻主,一双活泼的儿女,然后直到老去,都是安宁的。   也许是她自欺欺人,但她做了所有能为他做的,只除了李想。   一剑风华,绝世倾城。   再美也只是江湖传说,对青璧这样的男子,这种故事只应该在他所看的话本戏文里。   风满楼,沾染过太多的腥风血雨,她没有让他避开刀光剑影的把握,李想也没有,所以她一直不愿意回应他。作为女子,她们的希望不过是为所在意的男子营造一个安定的生活。   ——还好,我不是李想,他也不是青璧,还好。   叶静致伸手抓住顾宁远放在膝上的手,他惊讶地抬头,她也没说话,将他落在耳边的鬓发抚到耳后,又凑过去亲了亲他光洁的额:“马上就到了,你也别想了,老皱着眉不好看。”   顾宁远不大喜欢这种哄孩子似的的亲吻,却很享受这样安心的宁静。   “要不要下去走走?”   “……你也下去吗?”略微迟疑的声音。   “放心,我心里有数,再过一个弯儿就能看见庄子了,一直闷在车厢里也没意思。”   “好啊!”止不住的欢喜。   ——若是二十二年的病弱能换来余生的平安喜乐,也不算吃亏。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没有及时更新……   多谢诸位的火眼金睛!o(∩_∩)o ☆、〇二〇   南庄坐落在方寸山下陈田村旁,原就是叶家购下的别庄,因着前代家主叶慧桥极爱此处夏日景色,专门派人修葺,楼台建筑仿的都是水国东漓的凉亭曲廊,在南地也算极精巧别致的。只是后代家主少有叶慧桥这样风雅的,这庄子也就渐渐少了往日的旖旎风光。   叶家老少卿幼时陪姚老君上山进香时常宿于此处,极是喜欢这处院子,陪嫁的时候便添上了这个远远离着晋苏不方便照顾的庄子。只是叶家老少卿离去的早,这庄子就这样半荒废了下来,直到此时叶静致夫妻的到来。   庄上的人原本就是叶家的,对于叶家的嫡出小姐仍带着恭谨。南庄原本的管家叶昌英捧着南庄仆从的名册走到了叶静致跟前,叶静致略翻了翻,并上自己带来的人,不算大的庄子上下一下子有了一百六七十号人,满满当当挤了一院子。   叶静致点了几个管事的娘子见了见,问了几句庄上的情况,只一个管人事的回答不清庄子上原有的人口和在册的佃户,叫叶静致多看了一眼,吓得那管事一身的冷汗。   等与众人见了礼,发了见面的银钱,叶静致就揉揉眉打发了众人。顾宁远是内院君卿,和外院的侍从使女照了个面退到内院就继续开始工作,着手安排内院人手。   顾宁远年纪小,骨架又纤细,站在上首,比归叔小了一圈,和白瓷白釉看着倒有些仿佛了,只是到底大了两三岁,身量要挺拔些。今日内穿一件绣着团花暗纹的月白袍子,外面罩着一件紫色的轻衣,头上绾了个单髻,仅用一枚白玉流云纹的簪子簪了,为了不显得太单调,髻上饰了一条淡紫的发带,倒也是清爽大方。   顾宁远只和叶宛碧一道在吴氏跟前学了大半个月的后院经营之道,因为叶宛碧一直小心翼翼不愿与自己争锋的小夫郎模样,让顾宁远更不好意思在吴氏面前多说什么,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招这个多愁善感的六少卿想东想西的,他又好强,只能默默看着,在心里琢磨,现在好容易有了块实验田,他也挺高兴。   原本叶静致的并才得了确诊,吴氏为求小心是不大可能愿意放两人出府的,叶静致给萧中正写了一封信,隔了几日就有萧中正来信告诉叶龄修最好找个僻静凉爽的地方让叶静致养病,叶龄修自然转手把这件事放到吴氏手上,吴氏愁了半天,宋肖然很“凑巧”地在场,提出可以把自己名下的南庄送出来“借”表姐养病,吴氏盛情难却就去问了叶静致,还不停暗示家里也能避暑,宜兰院也是极僻静的,叶静致沉默了一会儿道:“南庄本是叶家的产业,仆从也都出自叶家,倒是正好叫三郎学一学如何管家。”   吴氏不说话了,叶宛碧和他生父一样,都是小心谨慎的性子,虽是自小养在他身边却也没有因此而过于亲近,懂事以后就每每都恭恭敬敬唤他“主君”,过几个月他就要出嫁,吴氏为了不显得过于偏袒自己女婿,兼之叶宛碧即将出嫁,需做些样子给他未来的妻家做脸,明面上就更加照拂叶宛碧一些,但顾宁远的情况他心里也有数,虽然是个聪明好学的底子却比叶宛碧更差。   这么一想,吴氏就觉得有点对不住顾宁远了,觉得找个小庄子给顾宁远练练手也好,实践出真知嘛!   叶龄修大方地从荣禧院调了白瓷白釉两个顶了青璧的位置,吴氏心里不放心,加上多少有点补偿的意思,把手下得力的夫郎归叔调给小夫妻做帮手。   临行前,顾宁远被吴氏抓到荣华院开小灶突击了三天,吴氏原就宽和,这三日更是慈爱,拉着顾宁远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末了叹着气歉意地对顾宁远道:“父亲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这几日你也受委屈了。”   顾宁远就这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茫然地笑了笑,吴氏见他眼中没有怨怼,心里放了心。顾宁远大病那几日他隐约听闻是因为他受了下人的讽刺,叶静致后来也说希望他整理一下内院,把嘴碎的人打发了,吴氏心里就担心顾宁远会因为这件事心里有怨气,现在见他这番模样,并没有记恨上自己,近日和女儿也是琴瑟和鸣,比初时要亲密许多,也就放了心。   这么一想,吴氏对着顾宁远就更亲切了,顾宁远原本不大自在,后来听叶静致说了句:“你可唤他父亲呢!”顾宁远也就别别扭扭释然了。   原本连副手也算不上的顾宁远现在已经是南庄内院的最高领导了,检验突击成果的时候也来了,有小侍端了椅子放在上首,顾宁远也没坐,拿着叶昌英呈上来的花名册,叫了原本的管事夫郎问话。管事夫郎们大多已经上了年纪,又都是叶家的家生子,见到主宅的主子心里激动,什么也没说先给顾宁远扣上了许多大帽子。顾宁远有些吃不消,只略略问了几句就过去了。   接着就是各处的浆洗上人、针线上人等等,只是十几年没来住了,不少人都得了允许,在庄子外的村子里安家落户,少再做什么了,这次叶静致要来才全家总动员,准备了些针线,顾宁远从宜兰院也带足了人,便叫赏了些铜钱,仍打发他们回家去。   因着叶静致身体向来不好,身边需细致的人照看,原本庄上的人久不曾伺候,手脚比不上原本惯熟的麻利,顾宁远在主院仍只用宜兰院带来的,只又从庄上的仆从里里挑了几个伶俐的做粗使夫郎和内院行走的使女。   外院有一部分原本宜兰院带来的,也有刚收的家生子,顾宁远嘱咐了自带的十几人平日只需轮班看好主院即可,外面还是暂时交托给了原本的主事打理。   等把这件事弄顺遂,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顾宁远对田园第一餐充满了期待,庄上的人对于久违的主子表示了极大的热情,晚餐摆了满满一桌。   春天采的山菇干货和当年的小鸡仔一起炖煮,无需多少调味便香气四溢,盐腌的春笋拿水沥了,切成条丝状淋上几滴麻油便脆爽可口,当季的荷叶饭,平日里难得一吃的野兔肉,加上几道两人平日爱吃的菜肴,具是色香味俱全的。   顾宁远才赶了一下午的路,原本没有什么胃口,看着这满桌山珍也不由食指大动,归叔在旁布菜,笑着介绍:“小姐,少君,这是叶昌英、叶昌芳等人孝敬的。”叶静致点点头:“有心了,让她们今日也早些去歇息吧,这些日子也累到他们了。”   顾宁远和叶静致并没有在餐桌上说话的习惯,一顿饭虽吃得没什么声音却因着满桌美食而显得十分愉快。饭毕,看着显然比平时吃得干净的餐盘,感受到肚腹处传来的饱胀感,顾宁远脸红了,向来只吃七分饱的他第一次有饱胀的感觉,肚子上腰带处勒紧的感觉让他不自在地转了转身体,视线下滑甚至能看到宽大衣服下微微凸起的的腹部曲线,这下子他就更不好意思了。   叶静致吃得甚是愉快,便让归叔叫了负责今晚膳食的掌厨师傅来给赏,让两人有些吃惊的是掌厨师傅是个年轻的夫郎,中等个子,长相普通却讨喜,过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个一两岁大的小子。   归叔介绍道这是叶昌芳的大女婿小田氏,陈田村本村人,顾宁远看着孩子滴溜溜的大眼,不由想起了不过相处了半月的家人,那个粉妆玉琢有双相似眼睛的顾家六丫头,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离开了近四个月,自己和叶静致也做了四个月的夫妻了。   小田氏自小长在瓦田村,此次妻母妻父又切切叮嘱了许久,心里自然紧张,见少君在自家小子身上停了许久的目光,小田氏有些紧张了,舔了舔干燥的唇,赔罪道:“少君莫要怪罪,这孩子粘我粘得紧,实在放不下。”   顾宁远没想到自己稍稍的走神叫人误会了,忙道:“只是想到家里的小妹妹,并不是怪罪你带他进来了。”又问:“今天这农家菜是你烧的?”小田氏点了点头,顾宁远道:“辛苦你了,味道不错。”小田氏有些惶恐,只讷讷道:“少君喜欢就好。”   叶家的仆从都是训练有素的,极少有小田氏这样面对主子不安地佝偻着背的,顾宁远只说了几句,心里就很不舒服起来,他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意思,小田氏的表现却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个仗势欺人的恶霸。   不过在小田氏怀里的小团子显然还不知道眼前的男女是自己要成为主子的人,也不害怕,好奇地看着他们,顾宁远见小团子冲着他乐,心里也柔软起来,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小团子的脸,道:“孩子很可爱。”   在拥有的记忆里,顾宁远没有和孩子深入相处的经历,但是他似乎对这样粉嫩的孩子没有什么抵抗力,也不敢揉捏,只拿之尖轻轻碰了碰小团子圆嘟嘟的小脸,小田氏见少君确实没有怪罪的意思,一下子放松了不少,笑道:“这小子平时皮得很,现在是玩累了才这么乖的。”   小团子对于父亲的评价似乎有些不满,扭了扭身体,小田氏不由自主轻喝了一声:“莫动!”   小团子瘪了瘪嘴,泪眼汪汪了,瞪了瞪自家爹爹又看看站在一边闻上去香喷喷的哥哥,伸手就要顾宁远抱,顾宁远有些吃惊,小田氏则很尴尬,伸手想打下孩子的手,却看见少君已经将孩子抱了过去。   顾宁远不会抱孩子,最后只能两只手搂住孩子的腰背,整个让他趴在自己身上,身体后仰防着孩子滑下去,小团子则像只小乌龟一样,四肢伸展着,大约是因为没有在父亲身上舒服,小团子蹬了蹬脚,想往上爬,顾宁远更手忙脚乱了,小田氏想把孩子接过来,小团子一边嚷着“爹爹坏”一边在顾宁远身上爬树。   小田氏急得满头大汗欲哭无泪,这可是叶家主家的少君,自家这个小魔王真是……   顾宁远刚吃了饭,这胖团子的搡挤让他有些吃不消,他下意识地转身向叶静致求救。   叶静致看着狼狈的顾宁远有些惊惶地抱着孩子,心情却格外好,只是自家君卿现在这番模样,旁人又都作壁上观,她也坐不下去了,过去接过哭闹着的小团子,拍了拍小东西的背,小家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终于安静下来了。   小田氏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孩子,眼睛也红了,却不敢像孩子一样随性地哭,惴惴等待着小姐的审判。叶静致顺手理了理顾宁远的头发,道:“不会抱孩子还逞什么强?”   顾宁远张张嘴:“他要我抱。”小团子刚刚红着眼睛要自己抱的时候,顾宁远心里软了一下,也没想就伸手捞了过来,只是孩子重了一些,让他有点吃力,加上抱得不得法,小团子又一直不安分就忙活不过来了。   叶静致戏谑地看了一眼顾宁远一眼,转身对小田氏道:“孩子天性活泼,我和少君都很喜欢他。”说着示意白釉拿了个精致的荷包塞到小团子衣兜里:“这是给孩子买糖吃的。”   小田氏忙躬身谢恩,小团子也笑得一脸欢喜:“糖!糖!”   打发走了小田氏,夫妻俩转移阵地到了书房,顾宁远拿着花名册和叶静致打商量:“庄中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咱们也不缺人手,不如赏些银钱打发他们回家养老吧?”   “若是都打发走了,偌大的庄子恐怕照顾不过来。”   顾宁远早有规划:“这些人大多已经在此安家,我们在此处也不常住,不如再去村里雇些人手,为保安心,大可找他们的子女辈的。”   叶静致笑着夸奖:“你考虑得已是周全。”顾宁远心里才小得意一下,叶静致又道:“只是庄户人家哪里懂得如何伺候,做些粗使活计还可,况且他们虽是叶家家生子的儿女,却已不是叶家的仆从,也不一定甘心放下身段。”   顾宁远皱了眉,他只是觉得来庄子里打工是份不错的职业,夏天农活不重,这份外快不算麻烦薪酬又高,只是他忘记了,或者说他并没有意识到奴仆的标签并不是人人都想贴上的,再联想到小田氏刚才惊惶的模样,顾宁远也觉得可能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况且,你虽是好意,老人们却也不一定愿意离开。”老人体弱,若说无法胜任南庄的工作,回家也是颐养天年,只是少了一份收入对于靠种田维生的人家还是有些震动。   顾宁远原想着给一份退休金就算了,只是被叶静致再这么一提,多想了两层,也觉得为难了,真要打发他们回家,退休金总是不好不给的,只是又不好少给,过了五十的人数不少,这就是一大笔开销。   这么一想,顾宁远就恹恹了。叶静致笑着安慰:“这事儿先不着急,你先把近年的账册拿来看看,比照各处的收成,把银钱上的事情捋顺了,其余的事便可一件件做起来。”   被叶静致这么一说,顾宁远的眼睛一时亮了:“你是说,有人贪污?”   叶静致失笑:“这般开心?”   顾宁远讪讪:“不是正头疼银钱的事嘛!”   叶静致道:“银钱的事情需清清楚楚,不过你若是雇得到人,也不必担心没钱,左右这里离主宅不远。”   顾宁远没接话,既然已经出了主宅的门,再回去拿钱总是觉得手短。翻着花名册,他继续琢磨着办法,突的发现花名册后添了许多年岁还小的名字,后面都注了一笔“尚未入籍”。   顾宁远问了归叔,才知道庄上除了家生子和雇来干活的长工,还有一大部分都是奴籍,和叶家签了死契卖身进来的,不能与平民通婚,等到了年岁,此处主管上报了宋家,便给了恩典,将小侍使女配了婚,不少小侍都嫁了家生子,他们的孩子情理上也算是家生子,只是这些人原是叶家的家生子,算不得宋家的,宋家现任主君不愿意认他们,宋肖然又不关注此事,这些孩子就被“黑户”了。   顾宁远一乐:这不是现成的人嘛!看看年纪都不大,又是叶家的家生子,再放心不过。立时奔去告诉了叶静致,叶静致自然没有不许,只是让顾宁远先不着急做这件事,顾宁远略琢磨了一下,懂了。   给了大棒要再给颗甜枣,不能先给甜枣再抡大棒。   找到了后备力量,顾宁远放心不少,安心帮着叶静致查账。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有些忙……又晚更了…… ☆、〇二一   看了一个时辰的账册,归叔就来催睡觉了,顾宁远正在查账目不愿立时放下,绯玉偷偷打了个哈欠,道:“小姐按摩的时辰该过了。”   顾宁远这才放下账册:“忙了这半天,险些忘了。”立刻让人下去准备。   把账册锁好,夫妻俩带着一串小侍向主卧走去,按着在家的习惯,出了书房到了正室门口,俩人就该分道扬镳了,此刻在前方打着灯笼的小侍却已经停住了脚步,白瓷白釉也并排拦住正前方往东厢房去的路,嘴里说着:“小姐少君,还请小心脚下的路。”   顾宁远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叶静致估摸着应是姚氏下的令,便伸手拉着顾宁远进了主卧,一边淡淡解释道:“别庄房子不多,院子里只一个主卧,偏室要住下白瓷白釉和绯玉,你就莫要凑热闹了。”   得了解释,顾宁远便顺从地跟叶静致进了屋,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绿梳已经带着一串小侍在门口等候了,叶静致一坐下就有人上前替她更衣,脱去轻薄宽大的夏衣,摘下悬挂在腰间的玉饰,将发髻打散松松地绑在脑后。顾宁远见一群年轻的小子围着叶静致替她宽衣,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转过了身。   叶静致自小就是这样被伺候惯了的,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等她换好寝衣便有人端着特制的木桶进来,一尺多高的木桶里装着散发着浓浓药香的热汤,雀喜蹲下身坐在矮凳上,净了手打算帮叶静致浸药浴按摩脚底穴位。   雀喜刚把叶静致的脚放到自己怀里,还没除袜子,叶静致便拦了一拦,雀喜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抬头看向叶静致,叶静致却对顾宁远道:“你也先去梳洗吧,水该凉了。”   绿梳很想说,自己怎么也不敢委屈小姐少君的,多晚也会有热水供应,不过此刻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低头站在一边。   顾宁远眯眯幽黑的眼,坐到叶静致身边道:“听萧伯母说这春风化雨手厉害地很,我也想学学。”雀喜瞬间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把收在自己怀里的叶静致的双脚不经意地向外挪了挪。叶静致无法,只能示意雀喜动手。   雀喜先脱下叶静致脚上的袜子,再小心翼翼将寝衣的裤腿卷至膝盖上方,随着裤腿慢慢上卷,叶静致灰白消瘦的下肢不可避免地曝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由于常年不曾使用,两条腿瘦的几乎和叶静致的胳膊一样粗细,苍白的皮肤覆盖在嶙峋的腿骨上,仿佛即将折断一般,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雀喜小心地将她的双腿放入木桶中,又自一旁伺候的小侍处拿了一块白色方布铺在自己腿上。   顾宁远看得认真,见雀喜没了动作,好学地问:“这要泡多久?”   “回少君,萧太医嘱咐了需泡上一炷香的时辰。”   叶静致见顾宁远一直盯着自己浸浴在汤药中的双腿,有些不大自在,只能笑笑:“难得见你这样认真。”   顾宁远撇撇嘴:“我向来是认真的。”   雀喜将叶静致的双脚擦干放到自己膝上,帮她放下裤腿,开始按摩,顾宁远坐在叶静致身旁,依旧一脸认真地看着。   “明日,我们先去查查库房吧。”叶静致试图转移话题,她从不曾觉得这样尴尬过。以往她力气不济梳洗上的事情都是由小侍们做的,早已习惯了他们的伺候,可是她还是这样不愿意叫顾宁远看到这样……丑陋的自己,这样软弱而值得同情。   “莫吵,”顾宁远皱眉,“这春风化雨手看上去不大容易学,等会儿再说旁的。”   叶静致讪讪,后又不确定地问:“你学了何用?”   顾宁远理所当然道:“除了你谁还用得上!”   叶静致笑,归叔暗自点头:“小少君也没有那么呆嘛,知道怎么讨小姐喜欢,怎的两任主君都不放心他和小姐呢?”归叔看了两日觉得小夫妻俩感情不错,也没见吵嘴斗气,怎么家里的就这么不放心呢?   很快归叔就知道了答案,顾宁远也记起他忘了什么。   一进内室,顾宁远打量了一眼就脱口问:“怎么只有一张床,也没个榻,我睡哪里?”   众人沉默,还是绯玉嘴快:“少君自然和小姐一道睡!”顾宁远不声响了,叶静致有点头疼,挥手打发众人下去。一时内室只余下叶静致顾宁远两人。   叶静致有些僵硬地指了指床榻,对顾宁远道:“你先睡吧!我去……”去哪里?叶静致心里苦笑,只是看顾宁远的样子,显然还没有做好同床的准备,她不忍心强求他。   顾宁远却似乎没有多想,看了看她道:“我还没换衣服呢,你先睡吧。”说着转身到了屏风之后。叶静致愣愣放下手,一时失笑。   等顾宁远穿着寝衣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见叶静致半靠在床上看着自己,有些不大自在,又给自己做了下心理建设才走过去。   叶静致占了床的外侧,顾宁远道:“你睡里面吧,省得不小心掉下来。”   叶静致岿然不动:“床大,不会。”   顾宁远无法,只能相当不雅观地从叶静致身上爬过去,叶静致看他强装镇定的模样,心里一动就把人整个带到怀里,顾宁远一时没有防备,失声唤了一声,等醒过神,只见叶静致笑盈盈看着自己,顾宁远挣了挣,没挣开,干脆摊在叶静致身上,打算先等她松手。   叶静致抚着顾宁远散在肩上的长发,问:“你可是想好了?”想好了和我同床共枕,今后夫妻一心?   顾宁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后悔了?”   表明心迹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两个人依然只在亲吻拥抱的阶段,那些亲密的接触也并不是时常都有,叶静致是个克制守礼的人,更多的时候只是安慰或奖励性质地亲吻他的额头眼角。顾宁远不是没想过主动一些,只是事到临头还是退缩了,叶静致的身体并没有全好,他有些担心,更何况他没有把握……她对他是否有欲望。这是个女子主导的世界,他也没有这样厚的脸皮去质问她。   叶静致略一愣神,后悔?后悔什么?她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我是怕你后悔。”   顾宁远挑眉:“你不后悔,我就不后悔。”   叶静致寻到他的唇,浅浅一吻:“你后悔了,我也不后悔。”   ※※※※※※※※※※※※※※※※※※※※※※※※※※※※※※※※※※※※※   顾宁远躺在床上,眼睛看着上方黑黢黢的屋顶,双手笔直放在身侧,尽管他很想忽略身边不远处的呼吸声,但是脑子却愈发清明,敏感地捕捉到黑暗里偶尔的声响,顾宁远都会不由自主地浑身僵硬。   “其实,有个孩子也不错。”叶静致在他耳边轻轻说这一句话的时候,顾宁远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从迷糊里清醒过来,当他发现叶静致消瘦纤长的手指已经钻着宽大的寝衣毫无阻隔地贴住他的小腹时,他不淡定了,很坚定地推拒了。   孩子?顾宁远第二次偷眼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肚腹,打了个寒噤,总觉得渗得慌:似乎是要我生的,可是怎么生?而且……不是女人生的吗?顾宁远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种“诡异”的想法。   虽然他并不介意和叶静致做一些更亲密的事情,嗯,如果她的身体条件允许的话。可是,他忘记了把这件事考虑进去,他,是会怀孕的。他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所以他拒绝了,只是下意识地还是找了个借口:“我累了。”   叶静致顿了顿,没有接话,只说:“睡吧。”顾宁远心虚地没敢抬头就睡下了,只是似乎仍能感觉到叶静致有些失望的眼神。   再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种状态:两人各自盖了条凉被,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躺在床的两侧。床实在不大,堪堪并排两人的位置,毕竟不是家中,顾宁远也没什么好抱怨,不过这半个人的距离……   ——两人都是瘦而颀长的身材,各占床榻一边,也不是多有意,一个贴着墙壁,一个贴着床沿,生生在不大的床上空出了半个人的距离。   顾宁远一上床就脸朝墙壁装睡,试图给叶静致一个自然的背影,裹着轻薄的凉被,叶静致能看到被子下面僵直的曲线,她不确定顾宁远是害羞还是排斥,揉揉眉角:还是太心急了。   由于常年的病榻生活,叶静致的欲望并不强烈,只是刚才的气氛十分美好,一切的动作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她触到了他滚烫的肌肤,真心幻想着能和他生儿育女,儿孙满堂。只是他陡然的僵硬让她无法忽略,已经情热的身体也因为他抗拒的姿势而慢慢冷却,她想,也许是吓到这个孩子了。   叶静致没有再费心神去思索顾宁远的“小男儿心态”,安抚地亲了亲顾宁远的耳廓便睡下了,反正日后他总会接受的,她有的是办法,先别吓坏他。过往养成的良好习惯让叶静致在沾枕之后便陷入了沉睡。   再次醒来是因为下-身传来的沉重压迫感和身上黏腻的潮热,叶静致皱眉看着头顶不甚熟悉的青布帐幔,试图动一动莫名沉重的身子,最后因为脖颈间传来的温热潮湿的呼吸而停止了动作。   有些小心的转过头,鼻尖轻轻擦过额头处□在外光滑的肌肤,浅色的唇距离那光洁的额头也不过毫厘,堪堪落在眉峰之间,似乎是感受到了外力,睡梦中的顾宁远轻声哼了哼,叶静致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等到一切重新恢复寂静后,她才重新睁开眼睛。   刚才的翻动已经让顾宁远稍稍远离了叶静致的身体,原本搁在叶静致腿上的双脚现在蜷缩在他自己的怀里双手抱着膝,仿佛婴孩在子宫中的恬静地安睡。   叶静致已经完全清醒了,因为常年生病的原因,她并不能安睡整晚,刚才的动作已经将她从迷糊之间完全唤醒。清醒以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人进来伺候,天还没亮透,房内只有微微的光亮,她想再享受一下此时的寂静安宁。   从清醒以后,叶静致就发现顾宁远此时已经正裹在自己的凉被里,也许该感谢白釉的贴心,凉被很大,裹着两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叶静致没有追究顾宁远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凉被里,事实上她大约能推测出前因后果——顾宁远的睡相,委实不大好。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顾宁远睡得还是安心的,心情愉悦的叶二小姐鬼使神差得侧身转头开始研究自家少君的睡颜:不是多让人惊艳的面孔,却是精雕细琢的眉眼滑脂暖玉的肌肤,不施脂粉自成风流。   顾宁远的浓眉紧紧皱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叶静致想起一个月前他生病时的样子,有些担心,伸手摸了摸他的额,还好,并没有发烧。   顾宁远迷糊着哼哼什么,叶静致辨认了半天只听到“呒呒”的声音。他还在熟睡,叶静致也不敢叫醒他,只好轻轻掰直他的身体伸手将他揽到自己怀里,一只手慢慢抚着他的背。   也许因为每个人都有趋向温暖的天性,睡梦中的顾宁远没有任何抵抗就躺进了叶静致的怀里,随着叶静致轻抚的动作,顾宁远枕着她的肩膀双手不自觉地攥住她身上的寝衣。叶静致感到肩头有黏腻的潮湿感,伸手触到顾宁远的眼角的泪水,她吻去他的泪,又安抚地轻吻他的额头,顺着他的动作将他锁在自己怀中。   顾宁远慢慢安静下来,光洁的额抵着叶静致的下巴,恬恬入梦,叶静致轻轻拍着他的背,清明的眼中呈现出并不轻松的神色。   ——顾宁远身上,是不是还有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上榜期间(3.9-3.16),隔日更o(∩_∩)o ☆、〇二二   进别庄的第二个上午,顾宁远和归叔白釉一道将庄上的东西清点完毕,入库的入库,登记的登记,嘱咐归叔找了个可靠的侍女重新造册,方便和留下的账册作比;叶静致则由李思陪着与众管事去查看了南庄名下的田地。   到了晚上,小夫妻俩一道凑在书房的灯火下,将田产、库房核计了一遍,有精于计算的白瓷和老夫人特地拨来协助叶静致帐房主事叶从周的帮忙,一时便把账目重新做得清清爽爽。   顾宁远皱眉看着账册,心里有些愤愤:不过一个破落的庄子,竟也能叫这些贪心不足的扒去一层血皮。叶静致倒是一副了然的样子,甚至笑着道:“到底曾是在祖母手底下当过差的,账面做得倒也平。”   顾宁远听叶静致话里的意思,实际亏空恐怕还不止账上查出来的这些,更是气愤:“实在可恶!”叶静致很少从自家君卿嘴里听到这样直白的批评,除了绯玉青璧这些跟前伺候的,顾宁远与其余小侍使女并没有什么接触,与他们向来也不亲近,大部分时候都是神色疏离的,不过也许因为他并不热切的样子,倒叫那些小侍们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尽管顾宁远的表现有些冷然,倒也不曾为难过那些小侍侍童,时不时的简单关切也叫他们记了恩。现在这六个字,是叶静致听到他说得最重的话了。   她笑着安慰他:“何必为了他们气到自己。”   细细将账册上有出入的地方整理好,叶静致准备明日将各处的管事召集到一处,该清理的需及早清理,还得用的也要好好安抚。   顾宁远仍旧有些气不平:“此处也是他们的栖身之所,他们怎么这样贪心不足!”   叶静致安抚了自家犹自愤愤的君卿,道:“贪心本是人之常情。”区别只在于有些人贪权,有些人贪利,有些人贪钱而已。   顾宁远仍旧有些想不通:“话是这么说,可是这样的做法也太短视,将庄子弄得这样糟糕,他们难道不愿意长久地在这里做下去吗?”他以为这个庄子为他们提供了一方安栖之地,让他们得以安宁生活,他们本该珍惜眼前,他想不通,他们为何眼见着庄子越来越破败而无动于衷,依然不遗余力地榨取着它剩余不多的价值。   “长久?”叶静致淡淡一笑,“若不是我一时的心血来潮,等再过几年,肖然再老一些,这里说不定就会被完全遗忘。他们这样尴尬的处境,自然也要为自己做些打算。”   顾宁远气平后也了然了,守着一个没有未来的庄子,单薄的例银也许并不能满足所有人,靠山吃山,他们只能通过一些并不伤筋动骨的方式为自己谋划些利益。   “每个人都不容易,若是能把亏空填补了,也不要将他们官办了吧?”顾宁远从来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不会原谅那些做错事情的人,但总希望能用更温和的方式去解决。   叶静致微笑不语。   “他们既有胆子做下这些事,也必然该知道要承担怎样的责任。”叶静致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既然已经打算收拾一番此处局面,多余的话没有去说的意义,况且她无意让她率直的君卿再去伤脑筋这些蠹虫为何明知故犯。   人心难测,那些或许腐臭的心思,算计、博利、自私、恶毒、刻薄,她不要他知道,她宁可他怀着一颗悲悯的心去体恤这些人生活的不易,她给他同情他们的自由,给他柔软心肠的理由,冷血或者无情的事,她会去做。   ※※※※※※※※※※※※※※※※※※※※※※※※※※※※※※※※※※※※※   这晚安寝的时候,顾宁远依旧盯着雀喜替叶静致按摩,还拿了萧中正留下的医册在旁看着,雀喜有了前一晚的经验倒也轻松许多,叶静致虽依旧有些不自在,但见顾宁远一心看着雀喜的手指,眼神中带着些心疼却没有流露出类似同情可怜的神色,才不至于那么不舒服。   睡下的时候,顾宁远依旧在里侧,叶静致等他盖好了被子才上床,刚闭上眼睛,就听见顾宁远有些闷闷的声音:“昨天……对不起。”   叶静致转过头,睁开眼睛轻轻笑道:“是我心急了。”   顾宁远依旧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你都把我宠坏了。”   叶静致笑:“不宠你宠谁?”   顾宁远支起身子,幽黑的眼看着叶静致黑暗中的脸庞的轮廓:“叶静致,你再让我想一想好吗?我现在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   叶静致封住他的唇,又使了个巧劲翻身而上让顾宁远躺在了自己身下:“宁远,不要让我等太久……”   她不动我,难道是一直在等我吗?   顾宁远突然觉得,如果是为眼前的这个女子生儿育女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他闭上眼睛,抛去所有的禁忌和避讳,单纯地随着她的动作起伏,只是她没有再深入,蜻蜓点水地轻吻了他的额头。   离开了炽热的火源,顾宁远也清醒了许多,心里感激叶静致没有再一步动作,他不知道刚才的一时失神如果真的造就了事实,他是否真的能毫无芥蒂地为她孕女生子。   “睡吧!”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伸展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肩膀。   顾宁远初时仍觉得不大自在,这样的姿势让他觉得自己太过软弱,尽管知道这个世界里女人保护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还是觉得不习惯,也许这是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部分灵魂的抗拒吧。   就好像这一天早上起来时他发现自己窝在叶静致的怀中,脸上仍是会觉得有些发烧。手忙脚乱地帮叶静致穿好衣服他才记起她是有人服侍梳洗的,心里不是没有懊恼,只是看到叶静致脸上满足的笑意时,他也就不觉得尴尬了。   也许,一切都只是还没有习惯。顾宁远这样安慰自己,小心地枕在叶静致的臂膀上,他闭上了眼睛,浑身的肌肉仍旧有些紧绷,他慢慢放松自己直至在不自觉中沉入梦乡。   天色未明的时候,叶静致又一次醒来,顾宁远依旧紧皱着眉,迷糊的声音让人无法辨别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叶静致拍着他的背,静静等待着他安静下来。   “昨天睡得还好么?”前一日早起的时候她曾状似无意地问起。   “……嗯,还好。”顾宁远回答得含糊,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不想提起。   “我想出去!”四个字清晰地钻入耳中,明明是不带情感的陈述句,却带着些绝望而挣扎的意味,在这样静默的时光里显得有些心惊肉跳。   叶静致心中一紧,等待着能得到更多的信息,顾宁远却似乎放弃了抗争一般,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心相抵希望能多给予他一些温暖。   叶静致第一次对除了自己的身体以外的事情表现出无可奈何,她大概猜测地到顾宁远深夜里的梦呓大概和那个她所不熟悉的另一半灵魂有关,可是顾宁远没有了记忆,她根本无法探知更多的事情,从他这两天晚上的表现来看,另一半灵魂所经历的并不是多么愉快的人生,她既希望他记起又怕他记起。   只是无论是否记起,她都无能为力。   尽管如此,她仍想试一试。   晨起的时候,叶静致仍旧像昨日一样,坐在床上等着顾宁远从屏风之后换了衣服出来。顾宁远看叶静致眼巴巴看着自己,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拿了叶静致的衣服帮她换上。   原本昨天帮叶静致换衣,是顾宁远一时同情心发作,见叶静致坐在床沿上,联想到她好歹是出来修养的病人,忘了她只是腿脚还有些不便也没记起叶静致只是习惯了让他人服侍没有一起就自己穿衣的习惯,颠颠拿了她的衣服费了好半天力气才帮叶静致换好。   等绿梳领着众小侍端水进门的时候,看叶静致和顾宁远都穿戴齐整了眼中满是讶异时,顾宁远才反应过来。虽然没人说什么,只是归叔一副“少君果然很懂事很体贴”的表情,顾宁远觉得尴尬不已,且这件事也不好解释什么。他原本想着以后还是跟家里一样,他穿自己的,叶静致的让绿梳雀喜他们忙活,只是看叶静致巴巴看着自己,门外似乎也还没有来人,顾宁远还是心软了。   不得不说,叶静致脸皮够厚,属于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而且还能做得理所当然,又惹人怜惜。   穿好衣服,叶静致就拿着梳子打理起顾宁远的乌黑长发,顾宁远感受着梳齿滑过头皮,总觉得叶静致的动作太不利落了些,只是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也不好披头散发地出门找人,自己梳更是天方夜谭,还是耐耐心心坐在凳子上享受叶静致的亲手服务。   “宁远,你昨天晚上梦见什么了么?”叶静致一手满把抓住顾宁远的发,一手拿着篦梳在发丝中穿梭。   顾宁远心里一跳:“我说梦话了?”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   叶静致原本点了点头,看着顾宁远的头顶才记起他现在看不见自己,又“嗯”了一声。   “说什么了?”   叶静致皱了皱眉,顾宁远是想转移重点吗?   “你说,你想出去。”叶静致平静地说。   顾宁远皱眉想了想,突的吓了自己一跳,也顾不得叶静致还在帮自己梳头,转过身道:“叶静致,你说,是不是清虚师太说的另一半灵魂想出来了?”   叶静致忙松了握着顾宁远头发的手,见他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似乎想求证些什么,她温声问:“你还记得起梦见过什么吗?”   顾宁远沉默了一会儿,道:“不记得了……不过,前两个月开始我就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我好像一直都能看见一个人在我眼前,一直走啊走啊,可是好像一直都走不到头……”隐约忆起梦中似乎没有尽头的白色甬道,顾宁远扯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本来以为那个人影是‘他’……”   叶静致抱着他的头靠到自己怀里,安慰道:“你不要又想偏了,清虚师太是有修为的人,她既说了你只是灵魂合一,也没有什么另一个你的问题,你不需再胡思乱想。”   顾宁远打起精神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不过梦里的事情我只记得起这些东西。”   叶静致道:“不记得就不记得了罢,师太也说了,这件事还要看机缘的。”   顾宁远点头,又被叶静致十分郑重地叮嘱道:“宁远,你若是真的记起了什么,不管是什么,都告诉我,你记得,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她不喜欢一无所知而带来的无能为力,尤其是关于他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有事,怕没机会开电脑,今天先更了……祝大家看文愉快啊o(∩_∩)o ☆、〇二三   叶静致和顾宁远不动声色地慢慢查着庄子原本的账目,作为各处的管事并非完全没有知觉,现任的管事大多是当年叶龄修亲自任命的,虽不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却也是一把好手,当年叶家老少卿出嫁时,这些管事都值壮年,转眼二十年过去,花白头发的管事都已经是祖母辈的人了,年纪大了,胆子也小了,惴惴不安了三日,管事们在主子眼皮子底下开了个小会。   与会的都是些老骨头,南庄原先仆从的核心人物,看着新来的小姐少君似乎没有既往不咎的意思,一直在自己的院子里捣腾旧账,库房的门开了又开,帐房里所有的陈年账册、契约字据都被一点点翻了出来,老骨头们坐不住了。   南庄主管叶昌英原本在叶龄修手下呆过,副主管叶昌芳也是叶家的家生子,向来是管事们的领头羊,现在也有些一个头两个大。   当年老少卿过世,宋家隔年就续了弦,据说本是宋家夫人养的外室,顾忌叶家没敢在新婚头两年把人带进门。这小门小院出来的夫郎虽没有什么坏心,却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   叶家少卿带去的嫁妆宋家不敢动,全都划到了宋肖然名下,如今的宋君卿当年初初进门正是立规矩的时候,也不敢有什么话,只是宋肖然年幼,许多事情还是宋夫人做的主,唯唯此处的南庄,远着晋苏城,又只有百来亩田地,并不招眼,劳烦到宋家的也就此处仆从事务,偏偏还是归内院主君管的。   宋家老君尚在世时,南庄的日子还好过,天高皇帝远倒觉得自在,老君宽厚,赏了恩典让他们都婚配了,还有不少家生子甚至嫁到了陈田村。只是老君去后,宋君卿对此处可谓是不闻不问了,每月的月例银钱一年比一年薄,落地的孩子户籍没有地方入,只能干耗着。   宋肖然没来过南庄,叶昌英等人也托过旧日的人情想递句话,无奈宋肖然并不曾多将这个庄子放在心上,自从十五岁接过她父亲留给她的田产商铺后,宋肖然只专心于开拓她自己的商业帝国,宋家的生意沾染的不多,土地田产她都交给了信任的手下,这处庄子仍是不可避免地被忽略了。   叶昌英狠狠心,做了本错漏百出的账册交上去,指望着宋肖然过目的时候能多看一眼,只要能让她见上宋肖然,叶昌英有信心让宋肖然分出些心思照管南庄,不至于叫南庄的日子过不下去。   只是叶昌英忐忑地等了月余,等到了宋肖然赏的一笔银钱和一句叮嘱:“先父遗庄,望仔细打理。”   叶昌英觉得无望,南庄里有心思活络的,见宋肖然还算宽待他们,干脆大着胆子将南庄名下的地产虚报了许多,一副年年都无甚收成的假象。因着不少家生子或嫁或娶的都是南庄周边的小村子的人,多是南庄名下田地的佃户,如此一来,大家都有了默契,租子象征性地收了一些贴补庄上的日常开销,也算是互惠互利,一时就似乎变成了约定俗成。叶昌英对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还有一家子要养活。   当年叶龄修也算看重她,叶昌英也想过一日能坐上商铺管事的位置,无奈运气不好,自家弟弟不争气,犯了事儿,自己搭进去一条命,连累着叶昌英带着一家老小被发配到南庄,后又做了老少卿的陪嫁,再活泛的心也不得不死了。   沉寂了二十年,忽地来人说南庄又被叶家收回了,二小姐要带着君卿来别庄休养,南庄一众人俱是大惊,旁人多是惴惴,叶二小姐……向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在整个叶家像是隐形人一般,她们都拿不准。   拿不准这个二小姐的性子,拿不准……她是否会没有眼色地追究过往。   叶昌英的一颗老心却有些蠢蠢欲动,叶二小姐,老夫人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她身份不高,不曾见过这个一直养在宅门深处的二小姐,但是她在叶龄修跟前伺候过,作为她年轻时唯一的偶像,叶昌英毫不怀疑老夫人的选择,她觉得这个二小姐是她的一个机会。   可是自进了南庄以后,除了头一日外,这二小姐一直都呆在主院少有露脸。便是带着身边的随侍进出库房、帐房,也不让各处管事近身,弄得整个庄子的女人都坐不住了。   叶昌英还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向二小姐自首贪墨——她自信那些经过她手的账目并不会让年轻的小姐夫妻发现太多的亏空,但是她也留了足够让他们重视的漏洞,只等他们雷霆一怒……   只是叶昌英不知道,已经有人在他们忙着开小会的时候,带着南庄历年的原始账册去叶静致面前“大义灭亲”了。   “这些,就是帐底了?”叶静致端坐在上首,身体修长,腰背挺直,语气温和却因神色淡淡却让人不由自主觉得紧张。   “不错,小姐一览便知真假。”吴毓西躬身站在叶静致面前,明明弯着腰却比那些低头站在一边伺候的人都要笔直。   叶静致没有看,只是看着眼前一脸恭谨的年轻女子:“你叫……”   “贱奴吴毓西。”吴毓西语无波澜地吐出“贱奴”二字。   是“贱奴”,不是“奴婢”也不是“在下”,叶静致有些惊讶这个看似颇有才干女子竟是叶家签了卖身契的奴仆。   “毓西,‘钟南水之灵兮,毓西山之秀兮,翔凤鸣于白川’。”叶静致夸了一句,“是个好名字。”   吴毓西依旧淡淡的表情:“长者赐名,不敢辞。”   叶静致没有再八卦谁给这个贱籍官奴出身的女子赐名,只是看着她问:“你带帐底过来有何求?”拼着得罪整个南庄的管事和主管,把帐底带到主家面前,叶静致好奇她的动机。   吴毓西直直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后,抬头看向叶静致:“小姐宽慈。”   叶静致坐在上首,静静听吴毓西讲了一炷香的故事。不得不说,吴毓西是个比叶静致更不会讲故事的人,语气平板,神色木然,一个原本可以被叙述得娓娓道来凄凄惨惨戚戚的故事,被吴毓西讲地像白开水一样平淡。   “你是想拿帐底抹去他们的过错?”叶静致似笑非笑看着眼前恭谨的女子,指尖拂过账册的封面,“我猜,帐底上是个我不可容忍的数目……你怎么确定我会放过他们?”   “小姐宽慈。”吴毓西仍旧磕头。   叶静致扬唇一笑:“你是个聪明人。”   吴毓西恭谨的脸上带着坦然:“贱奴只是胆子比较大。”   “你不怕我把他们都发卖了?”叶静致轻飘飘扔出一句话,吴毓西的身子明显僵了僵。被主家发卖的仆从,又是因为这样不光彩的事,大多只能和她自己一样落到贱籍,比之奴籍更低一分,世代儿女脱籍不易。她无意让整个南庄的仆从都沦落成和她一样的贱奴,她以为这个女子是个良善之人,所以才在思索几日后带着账册前来自首……   “发卖了我们,小姐也挽回不了多少损失,又要添进人口,反而得不偿失。”吴毓西试图用平静的语气说服叶静致。   “你们这样的下人,我可不敢用。”叶静致依旧是温和如暖阳的语气,只是吐出的字眼却让人不由心寒。   “贪墨账上的银钱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南庄上下皆是忠心之人。”吴毓西控制着自己的语速,显得不急不缓。   “你倒是处处为他们着想。”叶静致轻笑。   “贱奴五岁进庄,庄上人养了贱奴二十余载。”点到为止,吴毓西没有再试图平板地叙述一个幼小贱奴进入庄子以后受到种种照顾的感人故事。   叶静致没有接话,她没有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多少深刻的感情。   也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呢!   “你自己有何求?”静默了许久后,叶静致问道,“你不想……脱籍吗?”叶静致话语温和,最后几个字却仿佛带着致命的魔力。   脱贱籍,叶家的继承人确实有这个权利。   吴毓西一时失神,一直恭谨的神色也坍塌的一半,等重新凝神后见叶静致仍等待她回答的模样,吴毓西也不掩饰,垂眸道:“听凭小姐安排。”   “我从不勉强别人,脱籍,你想不想?”   “……想。”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个字,也许就这一次机会,她到底还是心动了,挺直脊背,吴毓西清晰地向叶静致表达着自己的意愿:“贱奴想脱籍,望小姐成全。”   叶静致温文一笑:“你的胆子确实很大。”吴毓西心中一阵紧张,却听叶静致话锋一转道:“我喜欢胆子大的人。不过你要证明给我看,你还是个有用之人。”   吴毓西走出主院的时候,才慢慢松开一直紧紧捏住的拳头,掌心的血痕和微微的疼痛都没能让她多关注一眼。   “我给你七天时间,证明你有脱籍的资格。”   这是退下之前叶静致的话,脱籍,完全是意外之喜,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叶静致将各处管事主管召集起来的时候,众主管还未商讨出一个章法,听闻叶静致叫所有人都集中到大厅,心里俱是慌乱。叶昌英却理了理衣裳,坦坦然走在最前面:也许时机要到了。   等到了大厅,看着整整齐齐叠放在桌面上的新旧账册和一脸恭谨站在叶静致身侧的吴毓西,叶昌英突然惊觉,也许,时机已过。   果然,叶静致开口的第一句便是:“你们呈上来的账册、核查后重新造的册子、你们的帐底,都摆在这里了,各位做了何事,心中有数。”   第二句:“过往的事情,我无意再追究,也望诸位好自为之。”   众人正擦汗,第三句到了:“主管叶昌英年老体弱,今后起由毓西接任。”   众管事齐齐看向叶昌英:吴毓西,是她的义女。   叶昌英扯扯嘴角,人也瞬间苍老不少:“多谢小姐体恤老奴。”   叶静致温和地看着她:“您本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是我们疏忽了。”只字不提宋家不闻不问的过错。   叶昌英看着眼前这个和叶龄修雷厉风行的作风完全不同的年轻女子,心中慨然,慢慢跪下身,为和她共事了二十余年的众人指了一条明路:“谢小姐宽慈,老奴定当好自为之。”   叶昌英由使女扶着颤颤巍巍离开了,向来跟随叶昌英的副主管叶昌芳也果断告老,有两个核心人物的提醒,众管事也都明白过来了,纷纷告老,叶静致没有假惺惺地拦,全数批准,让每人带了笔退休金就打发回家了。   吴毓西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接下来的七天和这些老妇人斗智斗勇,却没料到叶静致三句话就把所有人打发了。   吴毓西还没缓过神来,叶静致已经笑眯眯对她道:“管事的位置都空下来了,我给你七天,找一批顶职的人。”   果然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叶静致自然不会理会吴毓西的表情,机会已经给了,能不能抓住就看她的本事了。   顾宁远听说叶静致把庄上超龄工作的老人家都打发回家了,没追究贪墨的责任又给了笔小钱,觉得叶静致也算是个五好老板了,可怜他不知道打发回家的都是原本的骨干人物,现在南庄的架子空了一大半,还琢磨着要着手给庄上的“黑户”孩子安个出身。   顾宁远对这里的户籍制度不熟悉,认真请教了归叔,知道此处仆从大多落户在主人家中,除了没有卖断身契的平民和雇佣来的帮工,大多都是奴籍的家生子和签了死契的官奴或是祖上犯过事儿的贱奴。   家生子在这儿是个特殊的存在,虽是奴籍,但社会地位和平民相似,只是不能和世籍通婚,一般嫁娶却不难,因为家生子是依附于世家而存在的,往往和世家同荣同枯,一般平民人家都还是很愿意嫁娶家生子的,因为这样就多少能得到世家的庇荫。   官奴是官卖的流民,大多是因为没了田地又遭了灾,为活命就只能入奴籍;若是祖上犯事连累了九族后代,也会被官卖,入的却是贱籍,三代以内无大功不得脱籍,三代以后无世籍担保不能脱籍。   除了皇族,此处户籍分为世籍、民籍、奴籍、贱籍,奴籍分为家奴和官奴,一般从母,非皇族男子出嫁后从妻,而现在南庄里“黑户”的孩子大多是家生子的孩子,也有不少官奴出生的孩子。顾宁远听归叔将仆从一个个分了等级,细细地说,心里突然有些同情这些人。   奴婢侍从,不是领着薪资的上班族,他们身上背负着枷锁,没有选择的权利,被大多数人所轻视,习惯于被奴役买卖,没有也无法反抗。   可是他也无法改变这样的现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还黑户着的孩子归为“家生子”,入家奴籍,给他们一个看上去相对体面的身份。   归叔赞了句少君是善心人,顾宁远又受了孩子们父母满怀喜悦的叩谢,心里却仍是闷闷的。   叶静致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出身也不高,因而特别同情这些下人,也没有在意,只说,若他喜欢,今后庄上的孩子都算家生子就是了。   顾宁远无法向她表达自己心中莫名的愤怒,叶静致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主子,也没有随意买卖仆从的习惯,更不曾同他人交换美丽的小侍,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只是按照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习惯对待这些伺候她的人。   或许,对那些能够伺候他们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份美差。   只是顾宁远还是觉得不爽,叶静致见自家君卿别别扭扭一副似乎要和自己冷战又一直看着自己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拿着叶昌英写的信给顾宁远看。   顾宁远见这个“被退休”的前任主管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希望叶静致能把她的孙子孙女儿也归到家生子里头去。叶昌英的女儿本就在庄上任职,娶的也是家生子,本就是要落户叶家的,故而信上是为自己的两个儿子的孩子求的。   顾宁远惊讶:“他们的妻主不是平民吗?”为什么叶昌英还想着让自己的孙辈入奴籍?   叶静致看着顾宁远:“陈田村并不富裕,以叶家家生子的身份,嫁娶远比这样一个小村子出来的哥儿、姐儿要好。”   舍去一张老脸,不过是为了让孩子们过得更好,就像当初的逼不得已,不过是为了一家糊口。   顾宁远默了,求着来入奴籍,太超出他的认知了。   叶静致道:“世风如此,既然无法改变,就只能好好适应,在那里为难自己,也是于事无补。若真心不忍,待他们宽和些也是积福了。”   顾宁远不接话。   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在无力反抗的时候,就接受命运的安排。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顾宁远靠在叶静致的肩上,闭上眼睛,不愿意再去回想。   作者有话要说:   ☆、〇二四     “她娘,西姐儿都在门外跪了三个时辰了,你有什么气也该消了。”袁氏替叶昌英倒了一杯凉茶,劝道。   “爹,您别掺和这件事儿!吴毓西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卖了大家伙儿,占了娘的位子,我们没打她出去已经是给足脸面了,她爱跪不跪!”叶冬花没好气地扫了她父亲一眼。   袁氏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内室。叶冬花性格爽直,是和吴毓西一起长大的,她自觉是个粗人,没有吴毓西那样聪明,幼时母亲带着两人,吴毓西看书学字,算数理帐,没有一样不强过自己的,自家爹娘喜欢她,没计较她贱籍的出身收她做了义女,叶冬花性子直,没什么不满,还觉得多了一个聪明能干的姐妹挺有面子。   只是今儿听说吴毓西把庄子里的所有管事都卖了,在小姐面前长了脸,谋了主管的位置,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管事,哪个不是看着她们长大的?人做到这份上,实在太黑心了。   叶昌英看着女儿毫不掩饰的恼怒模样,心里叹了口气,让她叫了吴毓西进门,又挥手让她下去。叶冬花虽不情愿却也已经习惯了自己老娘和她心肝儿义女这样的单独会面,哼哧了两下,还是离开了。   吴毓西低头跪在叶昌英跟前,双臂垂在身侧,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似乎是攒了许久的力气,叶昌英问:“为什么不打招呼就带了帐底过去?”   “我说了就带不过去了。”   “你!”叶昌英时常夸赞吴毓西泰山崩于前而依旧能不动声色的稳重模样,今日却看得有些愤然。   “义母,你不该算计小姐的。”吴毓西不留情面地点破了叶昌英的那点小心思。   “你倒是出息了,做了亏心事也敢往我老太婆身上泼脏水?”叶昌英冷笑道。   “义母,我的话是真是假您心里有数。小姐不是好糊弄的人,她没作声便是在等我们自己自首,您想在她怒极之时开口求情,两面得好,原是不可能的。”   叶昌英一张脸涨的通红,恼羞成怒喝道:“混账!”一脚将笔直跪着的吴毓西踹倒在地,自己也一时脱力坐到靠椅上。   吴毓西饿了一天,肚子上挨了一脚,喉咙里涌上一阵腥味。重新跪直身子,她依旧平板地叙述着事实:“南庄离开叶家已经二十年了,小姐怎么会放心把它交到我们身上,我们去自首,她才好处置我们。”   叶静致这样周全的人,怎么会放心把庄子交给已经做惯了“土皇帝”的人?但她不会立刻发作,她会等着她们自己来认错,然后她宽恕她们赏赐她们,自然而然地将她们除职,给她们恩典,颐养天年。一切皆大圆满,犯错的是她们,宽和的是她。   但如果真的等到她再无法容忍,那么一切可能会无法挽回。   “义母,我的本事都是您教的,我都看明白的事情,您怎么会看不通透?小姐兴师动众地查,却没漏一丝风声,也不曾发火,不过是想看看我们够不够识时务,若是抵死不认错,我们现在怕是已经到牙市了。”   “谁说我们不认错?”   “义母,等小姐准备追究了,再说什么也是无意,老夫人是个杀伐决绝之人,小姐是老夫人一手带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是懦弱可欺的性子?”   叶昌英张张嘴,我哪里敢欺瞒小姐?可是到底没有说出口,从递上玩了花样的账册开始,她就在欺瞒了。   吴毓西也没有停顿,继续道:“各处管事都不是胆大的人,没有义母挑头,必然不敢去自首,便是自首了也定然先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到时候我们的下场又如何?”   叶昌英苦笑,自己真是糊涂了,老婆子一个还痴心妄想着离开这个破落的庄子,想着能被主人赏识,调回商铺,重新握起算盘,却险些把整个庄子的人都赔进去。   一群对主人没有畏惧的仆从,不会是让人喜闻乐见的。   她,太习惯了自己在此处说一不二的威信。   “义母,您就是离开了庄子也还是叶家的家生子,冬花姐还在庄上,喜姐儿、福哥儿也是要留在叶家伺候的。”   叶昌英闭了闭眼,颓然叹了一口气:“是我错了。”   ※※※※※※※※※※※※※※※※※※※※※※※※※※※※※※※※※※※※   不过短短七天时间,南庄似乎是旧貌换了新颜,因为长期缺乏打理而显得有些暮气沉沉的庄子在重新修葺和换上了一批新鲜的仆从后显得活泼了许多。   吴毓西算是个有本事的,叶静致给了她七天,她在第六天的时候将庄上的人事重新做好了安排,现在各处的管事有原本留在庄上的,也有她从外请来的,平时伺候的粗使仆从经过简单的培训也都顺利上岗了。偌大的庄子,没有一处不曾照顾到,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顾宁远对吴毓西的高效率表示了敬佩,叶静致则似乎因此颇为看重她,除了主院,庄子里所有的事都交托给她,自己放心地做了甩手掌柜,每日去庄子里的荷塘边看看风景,散散步。   归叔本就是受了吴氏的令,来教顾宁远持家的,原本见庄子上不少肮脏事儿,还想着正好叫少君练练手,只是没想到,自家小姐轻飘飘几句话就让别人出手打发了。   本着现身说法的精神,归叔还是在吴毓西重整人事的时候对顾宁远一番耳提面命。顾宁远刚刚才彻底了解自己因为嫁了个好妻主而荣升为世籍这个颇有特权的阶级,对于归叔某些理所当然的言论还不能全部接受,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也必需在这种规则下生活,只能一边学习者,一边企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努力。   好在吴毓西并不专权,做安排的时候一直都征询顾宁远的意见,顾宁远不了解的状况,也不厌其烦地细细说了,加上有归叔在旁把关,顾宁远在这七日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在叶静致跟前夸了她两句,被叶静致的一句话玩笑话弄红了脸。   至于白瓷白釉,因着原本跟在姚氏身边时,经常能接触到叶龄修身边的商铺管事,眼界并不低,原本并看不起吴毓西这样靠着出卖大家爬高位的行为,不过她确实是能干的,大小在“双白”心里得了个“真才实干,私德有亏”的评价。   至于对顾宁远这个未来主君,两人心中的感觉很是微妙。顾宁远并不是一个容易接触的人,两人第一天到宜兰院时,顾宁远不咸不淡的态度似乎就表明了他的立场:他不算欢迎这两个不速之客。   不过他对两人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姿态,不曾为难他们,遇上事情也不避讳他们,给他们一等小侍的待遇,也给了他们一等小侍的权利。只是除了差使他们,顾宁远从不曾跟他们有更多的接触,除了一句“多谢”没有任何其他表示。   白瓷白釉都是聪明伶俐的,只是顾宁远这种一边冷着他们,一边又似乎无戒心地用着他们的姿态,仍是叫两人看不通透。   毕竟已经从荣禧院出来拨给了宜兰院,两人也随遇而安打算为宜兰院的两个主子尽心尽力地做事儿,毕竟是准继承人,前途也算好。只是院子里的两个人心思都不好猜,弄得双白颇为累心。   好容易和一直跟在顾宁远身边的绯玉培养出了些同事情谊,两人旁敲侧击地套了几句话,却也没什么结果。绯玉年纪不大,又不是管事的小侍,颇有点没心没肺,对于顾宁远的冷淡也十分看得开:“少君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又颇有见地地叮嘱两个表现出十分善意的哥哥:“少君好说话地很,做好本分最要紧。”   两人多谢了绯玉的叮嘱,只是没料到转头就被归叔抓去了。归叔颇严肃地看着两个将来也许要成为自己接班人的少年,呵斥道:“怎么的?才出了主宅几天,你们就当没王法了?!”   白瓷整理了脸色,道:“叔叔教训小子原是应当的,只是也该给个缘由才好。”   归叔瞪了两人一眼:“缘由?!哼,你们找绯玉嘀咕什么了?”   白瓷道:“我们本是在一处伺候小姐少君的,嘀咕几句也没什么可挑理的。”   归叔冷笑地瞥了一眼白瓷:“你倒是一张伶俐嘴。你倒是说说,嘀咕了什么?”   白釉见两人之间火药味愈来愈浓,忙出声:“叔叔关心我们,我和白瓷心里感激,找绯玉不过是问了几句如何伺候少君的话,只是不知道哪里做错了,还请叔叔明示。”   白瓷也不是没颜色的,心里虽还有些不服,面上仍是软了下来,折腰请教了。   归叔本就没有为难两人的意思,兼之两人是过了明面日后要跟在顾宁远身边管家的人,也就直接掏了实话:“先前,小姐院里打发了什么人,宅子里又发卖了谁,你们心里该清楚,因着什么缘由,你们也不要在我跟前装糊涂。你们在小姐跟前伺候,连小姐喜欢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还赶着去做探子,嚼舌根!甭管你们到底打听了什么,凑到绯玉跟前又打听少君的事,我看你们是安逸日子过久了!”   归叔见两人还算虚心,气平了便指教了几句:“你们有什么想问的,若不敢问,就藏在心里,要么烂掉要么忘掉,若非知道不可,就聪明点,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脑子想,自己揣摩!赶着到主子的心腹跟前套话,你倒不如学者怎么做主子的心腹,省得改日怎么死了都不知道。”   白瓷被归叔几句话说的服气了,一咬牙问道:“小子愚笨,请教叔叔……”   归叔打断了他的话,道:“这话别问我,你们也不是新人了,在老君身边跟了这么些年,这点脑子也没有,就别在这里撑着了,趁着年纪还小,叫你们老母相看个人家,赶紧配婚吧!”   归叔撂了话头便走了,双白互相对视了一眼,开始琢磨归叔的话。   怎么做心腹?   自然是要得到主子的信任,可是该怎么得到主子的信任呢?   他们不是顾宁远带来的仆从,不是顾宁远刚进门时送到宜兰院的,错过了和顾宁远培养默契的最好时间。他们不了解少君的想法,除了每天干巴巴的公事汇报,连多说一句贴心话的机会也找不到。   似乎有些束手无策。   ※※※※※※※※※※※※※※※※※※※※※※※※※※※※※※※※※※※※   叶静致半靠在床上,手上拿着两张薄纸。顾宁远跪坐在床榻上,大腿上搁着叶静致看上去并不健康的腿,圆润的指尖在苍白的皮肤上跳舞。   很显然,顾宁远在成功“抢”了绿梳的工作以后,又“抢”了雀喜的工作。   不过话说回来,照归叔的话说,这些都是少君的本分,既然少君做得来,自然是该少君做的。   雀喜则觉得很是冤枉,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的,在叶静致跟前也伺候四年了,没犯过什么错,只是自打少君和小姐同宿以后,他的出错率就直线上升。   伺候小姐洗浴,帮小姐按摩原本就是他的活,干了四年也没出过问题,还得过主君和老君的赞扬,少君原先虽没夸奖过,对他也算和善。   他自知比不上青璧周到能干,也算是细致踏实的人,得了赞赏也不觉得亏心,得知青璧要出去配婚的时候他也不是没琢磨过自己可能会被提上来做一等小侍,毕竟宜兰院里年纪够,伺候时间也长的,除了青璧便是他了。   后来白瓷白釉来了,他也死了这份心,只是白瓷白釉年纪小,又是刚到宜兰院,于他而言比青璧的攻击性更强。他不贪心了,不管白瓷白釉有什么作为,只专心伺候好小姐,虽然被收房的可能性不大,若是能得主君少君青眼,配婚给家生子也是好的。   只是叫他有些惶恐的是,这些天他总觉得少君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他帮小姐打水洗浴时,脸色尤其难看,他心里琢磨了半天,估摸着是自己的活计太近身了,少君……醋了?!   雀喜觉得自己冤枉地很,却有苦说不出,想到绿梳这么有眼色,自然而然而少君腾了位置便去请教,绿梳见雀喜为难了半天,问的竟是这样的问题,呛了口水,小心翼翼建议道:“少君性子冷,又有些别扭心思,你不好直接去说。”   雀喜欲哭无泪:“好兄弟,我也知道,况且虽是心里这样想着,却不知道真假,也怕说了就没得挽回了。”绿梳没什么主意,只能安慰雀喜少君不是个不讲理的,虽然性子冷了些心地却善。   雀喜急了三天,最后因为思虑过重发了个烧,结果……这件事儿顺利解决了。   雀喜发烧了,自然不敢让他近前伺候,可是萧中正的春风化雨手只他得过点拨,事关小姐的身体,其他人也不敢贸然请命。   叶静致倒是不心急,停两天也不碍事,泡了药浴便打算休息,顾宁远皱眉想了半天,到叶静致已经坐到床上了,才开口,说是怕这么歇一天对身体不好,万一影响恢复之类之类,中心思想就是:其实他也学会了,叶静致要是不嫌弃,可以让他试试。   叶二小姐虽然对自家君卿原先认真学习按摩的事情很是熨贴,但觉得这事儿毕竟是小侍的活计,又不是顶顶要紧的,没松口同意,顾宁远有些着急,背了一串穴位名称以证明自己已经做足功课了。   叶二小姐看自家君卿巴巴的样子,心里暖得很,捉着手亲了亲:“我娶你本不是叫你做这些事的。”   顾宁远不好意思了一下,依旧道:“我乐意!”   于是,雀喜终于顺利“失业”,虽然每天只要负责把药汤提进门,感觉像个粗使的下等小侍,但好歹是在小姐少君跟前伺候的,没了少君眼神的追随,雀喜觉得自己安全多了。   而叶二小姐夫妻,虽然多了一项睡前活动,却也没浪费时间,每日正好趁着这半个时辰说些事儿,有时候是睡前故事,有时候……就像今天这样,商量点正事儿。   “到底是祖母一手带出来的,叶昌英,确实是个人才。”叶静致看着手上两张薄纸,叹了一句。   “怎么说?”顾宁远一边控制着力道,一边问。   “前儿她拿了个主意过来,想换她家小子入户。”   顾宁远点头,这事儿他知道,也是他一手办的,叶昌英的儿女都不大精明,女儿的性子直爽,儿子都本分,几个小的都是天真可爱,叫他颇为喜欢。只是他不知道原来叶昌英还给叶静致带了这份东西。   “这份东西,若真是成了,叶家倒是又多了一个进项。”叶静致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兴奋,似乎已经是胸有成竹了。顾宁远不知道是什么叫她如此开怀,不过在他看来,多一个进项就意味着叶家多一个挣钱的门路,自然是好的。   叶静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道:“难怪祖母来时还特意提了她。”   顾宁远笑笑:“祖母倒是好记性,都二十多年了,还记着她。”   叶静致笑笑:“她是个死心塌地的,祖母原本有心栽培她。”又惋惜道,“原本祖母有心给她个机会,可惜她眼界窄了些,做不得大事。”   顾宁远撇撇嘴:“远了还有这么些故旧。”   叶静致点头:“庄上的家生子都是家里出来的,多少带着些血缘亲戚。”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庄子里的人不及家中十分之一二,也没那么多复杂的关系,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些日子,又有多少了解?”顾宁远张张嘴,想说花名册上的人他都认过脸了,可是他们各人的关系……顾宁远说不上来,除了脸和名字,他不知道更多的事情。   叶静致道:“你记不得,也没事,你身边的人要记得。你再有本事,一个人也做不了所有事,该分担的事情就该分担下去。”顿了顿又道:“这一点你做得很好,不过,这帮你记事的该是你的心腹之人。你说我们跟前这些人,有多少算得上你的心腹了?”   顾宁远看着叶静致:“可是我们跟前的人,不都是父亲祖父选过的吗?”   叶静致笑笑:“听父亲的话来服侍,和听你的话来服侍,是不同的,远的不必说,只说白瓷白釉吧,你用着顺手吗?”   “祖父调-教地很好,两人都是极能干的,替我省了不少事儿。”   “可你不亲近他们。”叶静致顿了顿,“没能成为你的心腹,他们一等小侍的位置就不能坐下去。”   “可他们确实能干,现在已是不可缺的臂膀了。”   “臂膀叶家多的是,祖父祖母送他们过来可不是做你的臂膀的。”   “可……”顾宁远有些为难,皱着眉,在他看来他已经交托给了他们足够的信任,他们做得也很好,心腹和臂膀,有这么大的差距吗?   叶静致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道:“你还没有收服他们,他们又如何能称为你的心腹?”   心腹?   怎么收服?   这是叶家少君上任后的又一个新命题。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不大好,不知道能不能发表成功……   听天由命了 ☆、〇二五   作者有话要说:     在顾宁远正头疼如何收服人心,白瓷白釉为如何成为少君的心腹抓耳挠腮的时候,叶二小姐撂挑子走人了。   只是回趟主宅,来去不过大半日的光景,不过叶静致此去原是有事由的,和自己君卿处批了三天的假,顾宁远担心她的身体,想收拾得妥当些,让她路上少些辛苦。   可是能收拾些什么呢?本是回主宅,衣裳之类的家里只有多没有缺的,路上只半日时光,似乎也不需要准备什么晚上盖的被褥——大夏天的,平白带着褥子才奇怪。   顾宁远拿着纸笔,瞪着只写了三五行的字,忧伤了: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可准备的了。   白瓷白釉正憋着劲儿要讨好顾宁远,见顾宁远提着笔蹙眉为难的样子,思索片刻后白釉一边替顾宁远沏茶,一边似乎无意地提醒道:“夏日暑气重,少君您看是否要准备些祛暑的糕点、凉茶备着?”也不指明是替小姐准备,省得平白叫人觉得轻浮。   顾宁远眼中一亮,不得不承认白釉心细,想着叶静致说自己太远着他们,心思一动,尝试着用亲近的语气道:“还是你周到!小姐要回主宅去,路上颠簸地很,天气又热,我不大通这些,你看看还有什么需准备的没有,给我个主意。”   白釉小心地看了顾宁远一眼,见他脸上难得的热切,确实是讨主意的样子。斟酌了一会儿,小心拿捏着语气道:“小暑将至,天眼见着愈来愈热了,小姐赶着回主宅也需挑天色刚明的时候,才不叫日头晒伤了,如此需厨房备上早膳,只是不是平日吃饭的时辰,早膳要弄得温补些才好。”   顾宁远点头,叶家真是人才辈出,不说叶静致看上去就是个十项全能的,小侍也是面面俱到的周全性子,要他们听自己的话行事,自己也需更出挑些才好。   白釉没想到自己成了少君努力学习的动力,见他一脸鼓励的样子,一边想着一边道:“车厢里有一个立柜,不妨再做些消暑的点心、干粮,茶水不能短了,小姐惯常喜欢看书的,也可备些解闷。”   顾宁远略皱了皱眉:“车上看书不好,伤眼睛,出门的时候天光也不好,你一说倒是该把车里的书册都拿出来才是。”   白釉现在属于高度紧张阶段,被顾宁远否了一票,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顾宁远提了意见,白釉想想有理,也是为小姐考虑的,自然点头称是。只是接下来白釉就小心了许多,每一样都在心里转了两个圈才说出口。顾宁远边听边记,一会儿便拟好了单子。   顾宁远细细检查了一变,觉得没什么遗漏的了,谢了白釉,又给白釉沏了一杯茶:“说了许多话,你也该渴了,这莲子茶夏日解渴最好,你也喝。”   白釉难得看见顾宁远这样显而易见的笑意,替自己沏茶也没有什么心理阻碍,做得行云流水。茶碗都捧到眼前了,白釉哪里还有不接的,忙忙接了碗,谢了少君的赏赐。   顾宁远看着白釉喝茶,直叹不愧是老君院子里出来的,喝个茶而已,也像是一道风景。   姚氏年纪大了,喜欢放些漂亮灵巧的哥儿在身边,看着也赏心悦目,白瓷白釉能成为姚氏身边的四侍之一,除了确实有才干,相貌也是加了不少分的。不过叶静致原是未成家的姐儿,兼之马道婆强调了万分的五行之说,宜兰院里的一众侍童使女都是看过了命盘,非盛木之相不要的。如此一来能送进宜兰院的小侍就有限了,先紧着命盘好又有才能的,相貌倒不是要紧的东西,如青璧顶多就是秀气,因为一直是宜兰院领头的小侍,气度端庄,至于其余小侍,年纪小的大多天真烂漫,年纪大的多敦实可靠,顾宁远现在看着白釉突然发现,叶老夫人送来的两个人,算是院子里顶漂亮的人物了。   夏日炎热,白釉通身都是恰到好处的素雅精致,头上梳着常见的拢云髻,插的是一对镂花缠丝的银簪子,润白的珍珠饰品点缀在墨发之间,使得发髻不过于呆板,添了许多少年的活泼。额头光洁,眉目清晰,脸上化着淡淡的妆,清新而不艳丽,已经逐渐习惯了此处男子上妆习惯的顾宁远不得不承认,白釉生的确实好看,而且这种好看,不妖冶不魅惑,是带着少年清新的活泼和闺阁少卿般矜持的好看,让人不敢轻易起了轻薄之心。   顾宁远想着,眼睛滑到了站在一边的白瓷和绯玉身上,白瓷和白釉一处教养的,装扮气质都有些相像,绯玉年纪还小,刚过束发的年纪,头上也没有盘复杂的云髻,一块水红的帕子把头发扎成一个圆髻,鬓边流出两缕俏皮的发丝,随着夏日的微风在圆润的两颊边飘摇,眉眼还未张开,却也隐约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顾宁远更忧伤了。   白釉喝了茶,放下茶碗,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顾宁远道:“家里带来的马车透气敞亮,夏天出行也不至于太闷了,车妇的身手是极俊的,走官道也不至于太颠簸了,不过坐在外头太阳厉害了些,少君看是不是专门给她备些祛暑的茶饮?”   顾宁远从忧伤中回过神来,忙在单子上添了一笔:“极是,陪小姐回家的使女们也不能省了,不如一道也带些去,虽说路途不远,想到了还是准备周到些好。”   一事不烦二主,顾宁远便将这事儿交托给了白釉,白瓷不是小气的人,不过这回白釉算是在少君面前好好长了脸,多少心里有些不快,白釉和他一道长大,自然看出来了,便道:“咱们是兄弟,一道在老君跟前教养大,又一道得了老夫人的青眼到小姐跟前伺候,也算是一心一体了,你有什么不痛快的,和我说了,也不要没的生了嫌隙。”   白瓷咬咬唇:“哥哥向来比我周到稳重,我就是看着眼红了。”   白釉笑,能说这样的话,说明还是自己人。他比白瓷大两个月,行事也向来低调,今天这一出已经是极出风头的了,白瓷却是个争强好胜的,不眼红才是怪事。   不过两人毕竟有过往的情谊,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就没了疙瘩。白釉今天这一试探,约莫有些探到了少君的喜恶,和白瓷一道探究了一番,大概确定了今后的发展方向。   少君欣赏能干的,像绯玉,虽然是他的心腹,但因为年纪小一直没担过正事儿;少君心疼小姐,凡是对小姐好的,都是他肯定的;少君不喜欢浮夸的人,要紧的是能干实事。   他们本就是按着一等小侍的气度培养的,自是聪明伶俐,今日顾宁远出神地看了两人许久,他们也不是没察觉,思索过后,想到雀喜现在每次替小姐洗浴都十分为难的样子,两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隔天就换了中规中矩的衣裳发式,顾宁远对衣裳装扮不大敏感,只是看两人脸上卸了妆,清爽干净了许多,看着更加舒服。归叔见了则在暗地里赞了一句:“你们是机灵的,甭管你们有没有心思,也要能管住自己,踏踏实实做好事情,谁也亏待不了你们!”   白瓷白釉领了训:“多谢叔叔指点。”   原本就是在荣禧院伺候的,小姐对少君怎样,他们有其他人所不知道的认识,况且作为叶家的家生子,又是当大侍儿培养的,他们自然不会没心眼儿地一门心思想做叶家的侍君。既然只想在少君手下好好混,他们自然是以少君的意志为先,况且这个平民出身的少君,比他们设想的好上许多。   叶静致离开后,顾宁远也没闲下来,白瓷白釉的存在让他有了莫名的危机感,外貌出众、教养良好、通俗务、识大体,他比了比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强过他们的,不过好在叶静致似乎并没有关注到这一点,兼之出身的差距,目前他还是安全的。   可是既然有了这样的意识,顾宁远便开始反思了,因为那个有些虚无缥缈的“命定姻缘”的说法和叶静致最初的承诺,他自己似乎都没做过什么努力,就安心地享受着她对自己的好,她的包容。   叶静致对他的宽容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过分了,因为最初的推拒,叶静致现在对他一直都十分守礼,各人一条大被,,除了睡前的按摩和醒后已经养成了习惯的穿衣洗漱,以前已经惯常的亲昵也克制了许多,蜻蜓点水般的吻大多只安抚似的落在鬓边眉间。   顾宁远倒不是没主动过,只是叶二小姐从没给过自己失控的机会,顾宁远也没准备好来霸王硬上弓,这事儿就不上不下地吊着了,吊着吊着两人似乎都有些习惯了如今亲昵而不淫邪的状态。   如今突的关注了一下白瓷白釉,顾宁远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除了原本一直放在心上的顾三郎,叶静致身边的桃花不是一朵两朵。   绯玉自是没看出来自家少君居然杞人忧天地担心起自家小姐会“嫌弃”他,只是觉得顾少君来了南庄之后对管家理事之事越来越上心。   归叔每天给顾宁远开小灶的时候,绯玉也打起精神听着,后来见白瓷白釉每每能领会到归叔的意思,帮少君干活也是极利落,他眼红了,嚷嚷着要拜师。   绯玉年纪比双白小了两岁,又是一早就送到顾宁远跟前伺候的,虽然原本吴氏并没有指望这个一副玩心的孩子能帮顾宁远管家,不过归叔倒觉得绯玉聪明活泼,若是能安心学习也是可塑之才,加上他是目前顾宁远跟前最亲近的小侍,未来管事夫郎的后备人选,慢慢学起来也是应当的。   年岁相差不大的四人在“归叔当家补习班”学习,渐渐有了些同学情谊,双白和顾宁远之间因为有不大着调的绯玉做润滑剂,相处地也慢慢轻松起来,偶尔还能打闹两下。   白瓷白釉因为养在姚氏跟前,原本是做当家大侍培养的,心眼儿多,心气儿高,放在顾宁远手底下既是为了让这两人在未来主君跟前留个好,也算是叶龄修给顾宁远出的一道考题:叶家的当家主君并不是那么好做的!   叶家的当家大侍是能跟着家主、铺面管事在外学着打理生意的。这当家大侍在叶家的家生子里是一种荣誉象征和能力象征,原是叶九问当年弃仕从商起就开始的规矩,原本是因为叶九问当年有一半的生意都是自家君卿在打理,当年男女大防更盛,当家大侍也是为了方便内院君卿和铺面管事的交流。   因为大侍一般都是未嫁子,大多要在外院行走到二十五六,叶家家主为了补偿他们,在婚嫁上十分优厚他们,兼之那些大侍儿跟着主君,见识比一般小门户的君卿都大,也有不少府外的商妇来求嫁。有愿意留在叶家,嫁给家生子的,主君一般也留着当管家夫郎了。   到了现在,自然没有叶九问当年那样栽培这些当家大侍,不过作为一种家族精神的标志培养选拔当家大侍的习惯还是传承着。虽然不比当年叶家主君跟前的当家大侍那样有自主权,能成为这样极少数的一部分,跟在这些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女人身边,学到的东西不是在内院里可以比的。   白瓷白釉还没有被正式编入当家大侍的名单里,但在荣禧院伺候了这么些年,耳濡目染了不少,顾宁远若没有足够的优秀,也很难叫他们折服。   叶龄修有意让白瓷白釉作为顾宁远学习成为主君的试金石,叶静致也希望顾宁远能靠自己的力量培养些心腹,顾宁远倒也不呆,算是在叶家现任和继任家主的期待下有些磕磕碰碰地学习着怎样收服人心。   白瓷白釉有心投诚,顾宁远存心亲近,双方的相处越来越轻松。白瓷白釉觉得这个脸上不大热切的少君心地不坏,心肠也软,学习能力又强,短短几日处事已经很有少君的样子了,心地里暗暗佩服了一番。   等叶静致慢悠悠从主宅回南庄时,白瓷白釉已经能和绯玉一道趴在书桌前让顾宁远帮自己画小像,互相哄抢着顾宁远随手做的小玩具了。   叶静致微微一笑:正好,该拖到外头练练了!    ☆、〇二六     六月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白晃晃的阳光晒得人也蔫蔫的,一转眼就有噼噼啪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的雨点落到水面上,打到荷叶上,跳到屋檐上。   顾宁远时不时抬头看窗外雨幕之中的景色,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册。   绯玉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串珠似的雨滴落到沿阶上,抱怨道:“这么大的雨,都不能出去玩了。”   白瓷笑他:“顶着这般大的太阳,也就你还有力气玩。”   绯玉哼哼:“家里没有这么大的池塘啊!船也不能划。”   南庄不算小,可是住人的房子却不多,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庄子里有三分之二都是大大小小的池塘。安宁城虽然地处南方并不缺水,但也不比中越东南方的东漓国那样“一山二田七分水”,处处见水,步步生泉。南庄既是仿的东漓建筑的风格,自然少不了水的点缀,庄子东侧的乐清池更是占了一半的面积,基本上就是个圈在庄子里的小型湖泊了。   有水就有船,加上夏日正是荷花盛放的时节,绯玉自亲手摘了次莲蓬就热爱上了这项娱乐活动,白瓷白釉禁不得晒,顾宁远对这项活动也不热衷,平时他只能自娱自乐,现在一下雨连自娱自乐的机会也没有了。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白釉安慰他。白瓷也道:“下了雨也能凉爽些,晚上愈发热了,都睡不安稳。”   “你说起来,倒要问问,不知庄上有没有储冰,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呢,没有冰恐怕不大好过。”白釉似乎自言自语道。   白瓷略皱着眉道:“可不是,在家里过了夏至房里就该备冰了,我说今年怎么好像比往常热了。”   绯玉羞羞他的脸:“就你娇气!”   白瓷气地捏了捏他的耳朵:“我就娇气了!你当谁都跟你个皮猴似的。”白釉看着两人闹,笑而不语。   这一场不似平日的阵雨,下得有些长,过了半个时辰雨势也只不见减小,雨水打在屋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虽然不能出去,不过总能有解闷的法子,尤其其中还有一个好玩的绯玉的时候。   四人开始两个一组一起玩五子棋,顾宁远算是叶静致带出来的高徒,绯玉看了顾宁远和叶静致的许多场厮杀,也陪顾宁远玩过几次,是个半瓶水,白瓷白釉没玩过,不过挡不住悟性高,尤其和绯玉一组的白瓷,于数算上很有些天赋,头一两次摸索规则输得惨烈了点,后面基本就是一边倒的胜利了。   等到绯玉脸上被罚画了六道猫胡子的时候,他愤愤不平地抗议了,收了棋盘要玩别的,白瓷白釉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放棋子的盒子上。这盒子明眼看就不是原装的,不说盒子表面不甚光滑的质感,只两个盒子还一大一小就知道了。   绯玉颇炫耀地说:“这可是少君自己做的!”   白瓷白釉不是不知道月前宜兰院成了木匠作坊,姚老君的拐杖也在他们跟前炫耀了不止一天两天,不过这棋子盒子和拐杖的工艺水平还是有些差距的。   顾宁远有点不好意思,原本的那个棋盒让他不小心当茶杯泡茶了,端给宋肖然的时候让宋大小姐很是郁闷了一番,顾宁远当时也是讪讪的,赶上云巧送来了《格物志》,顾宁远觉得这棋盒子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复杂,就动手做了一个,不过当时毕竟还是新手,修了几次,棋盒越变越小,才勉强修出了一个比较好看的球形。现在被绯玉这样理所当然地炫耀,饶是脸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白釉向来贴心,自然地把重点转移到了少君对老君的孝心上去,白瓷很是赞扬了一番那些由叶静致顾宁远夫妻店出品的风筝,绯玉却神秘一笑:“我这儿还有不少你们没见过的呢!”   顾宁远没等绯玉请示就挥手同意他们下去了,又默默扭头看向窗外:绯玉这小子又炫耀上了!   绯玉想带白瓷白釉去自己房间看宝贝,归叔好笑地许了三个半大小子,绯玉抱着归叔的胳膊甜甜地赞了一声:“归叔最好了!”就拉着双白跑了,双白只来得及微微屈屈膝,就被绯玉带着跑开了。   归叔怕小少君坐着寂寞,叫鹤鸣新取了糕点,亲自端到顾宁远跟前。顾宁远抿抿唇,向归叔道了谢,捻了一块荷花糕,略略尝了一口,继续看着窗外越发迷蒙的雨雾。   归叔清咳了一声,安慰道:“这么大的雨只怕还要下一段时间,主君心疼小姐,想必要再留一晚上的。”   叶静致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远门”,吴氏少不得要多看几眼,估计本来是打算等太阳快下山了再回来的,否则,这么大热的天,叶二小姐若是清早出门,午饭前怎么也该到了,现在这么大的雨,吴氏说不准就要留人了。   归叔本是叶家的家生子,不过吴氏一嫁过来就跟在吴氏身边了,也算了解他,不过看顾宁远今天一天都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门房也迟迟没有传来消息叶静致是不是会晚回来,归叔也有点着急。   顾宁远有点惊慌地收回视线,脸上也爬上了红晕:“啊……”反应过来归叔的话,顾宁远又咬了一口荷花糕,牵牵嘴角:“这么大雨,确实不大适合出门。”   归叔看着低头默默吃点心的顾宁远,莫名地觉得有点心疼,琢磨着是不是叫人回主宅看看,要个准信儿回来。   雨渐渐小了,噼里啪啦的鼓点也换成了窸窸窣窣的低吟,只是到了晚饭的时候,依旧缠缠绵绵没有歇下来的意思。归叔叹了口气,只能吩咐先准备了晚饭,顾宁远一个人坐在饭桌边,夹了两筷子就吃不下了,绯玉逗了他半天也就多喝了半碗汤。   三个小子被归叔眼神示意着,拼命找些其他事情转移顾宁远的注意力,顾宁远也算配合。等把叶家宅子里无关痛痒的趣事儿八卦了一遍以后,白瓷拿着从绯玉的百宝箱子里抢来的正方体玩具问顾宁远:“少君,这是什么?奴下以前还从未见过呢!”   顾宁远不确定道:“好像……是叫魔方、吧?你们没见过吗?”   三人一致摇头,绯玉道:“少君,这不是在云小姐的《格物志》上学来的吗?”   顾宁远讪笑:“是吗?”   绯玉道:“你刚做好的时候和我说的,小姐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旋木’呢!”   顾宁远道:“‘旋木’就‘旋木’吧,反正就是个玩具。”   当时动手做这个玩具的时候只是临时的灵光一闪,现在记忆慢慢复苏,已经能下意识地记起些零碎的片段,更具体的东西却一直向隔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他现在已经看开了许多,并不刻意去问那些过往,反正已经是无法追究的事情了,融合的灵魂回不到另一个身体,他只要好好地用这个身体这个身份活下去,就好了。   顾宁远动手翻起了魔方,手指翻飞间就凑出了六面盛放的花朵。刚巧是六种颜色,满满填在九个格子里,线条勾勒,恰是六种常见的花卉。白瓷白釉被顾宁远灵巧的动作征服了,刚才还杂乱无章的木格子,没几下就被顾宁远变出了六朵花,他们惊叹了。   绯玉表现地很淡定,对白瓷白釉的惊讶给了个不清不淡的眼神:“这个不是挺简单的嘛!”三两下把“旋木”掰乱,又让白瓷白釉也掰了几下,拿到手里,不紧不慢得在双白眼前把“旋木”复原,重现六面花朵。   白瓷又叹了一回,抓着魔方要学,绯玉难得被人崇拜,一下子飘飘然了,摆足了姿态,白瓷兴趣正浓,端着糕点讨好。白釉和顾宁远无奈地看着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禁笑了。   “我先还觉得你们比青璧还持重,原来也是活泼性子的。”顾宁远的口气不知是惊是喜。白釉微笑:“怕不够持重,少君嫌弃我们呐。”顾宁远摇摇头:“私底下活泼些挺好。”白釉眉眼弯弯。   白瓷和绯玉的追打最后在顾宁远的调停下喊了停,顾宁远说了技巧,白瓷拨弄了几下就立刻会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平日里算盘珠子拨得多,手指翻飞比绯玉慢腾腾的动作有冲击性多了。白釉于此道既无兴致也无天赋,顾宁远说了技巧也只能像绯玉一般慢慢复原,糊弄糊弄不知道的人倒是尽够了。   四人正玩得高兴,归叔笑呵呵地掀帘进来,道:“小姐回来了,已经进门了。”   顾宁远呆了呆,白瓷白釉反应也迟了一拍,只绯玉没心眼儿地问:“这么晚才回来?”又似乎自问自答道:“哦,下午这么大雨,难怪回来晚了。”转头问还呆着的顾宁远:“少君,不去接小姐吗?”   白瓷白釉恍然大悟般走向门外,却有清朗玉润的熟悉声音自门外传来:“不必接了,”来人跨进屋子,向来寡淡的眉目盛着浅浅的笑意,“我已经进来了。”   归叔使了个眼色,双白默契地拉着还想说什么的绯玉出了门。   顾宁远还坐在书桌边上,讷讷开口:“你回来了?”似乎不敢相信的模样,慢慢站起身走了过来。   “嗯,回来了。”叶静致握住顾宁远伸过来的手,笑,“我说了去三天就回的。”   顾宁远道:“我以为是三个白天,你怎么去了三个晚上?”   叶静致歉然:“对不起。”   顾宁远伸手环住叶静致,把脑袋搁在她肩膀上,闷闷地说:“叶静致,我想你了。”   从清醒过来到现在,这个人一直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无论发生什么都知道还有一个随时可以依靠的肩膀不会倒下,只是离开三个晚上四个白天的时间,他仿佛独自熬过十分久远的时光。   这种孤独的感觉,他似乎并不陌生,但他从心里讨厌这种感觉,叶静致计划外的离开让这种感觉真正出现,他才知道他不仅讨厌这种感觉,更是害怕这种感觉。   是的,害怕,尤其是忙完了一切静静坐着发呆的时候,尤其是独自躺在那张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床上,这种害怕到有些恐惧的心情一直在他心中徘徊。   现在,她回来了,带着雨水的潮意,站在他面前,低眉浅笑。   叶静致抱着顾宁远的腰,轻轻抚上他披散在肩背上的发:“我也很想你。”   习惯了身边有他,习惯了随时能知道他的喜怒哀乐,不过隔着两个时辰的路,也觉得十分想念,当即将出门时,大雨倾盆而至,心里有了名为焦急的陌生情绪,她向来是从容豁达的人,却在雨声哗哗时觉得莫名的烦躁,等到雨势见小就出了门。也许有些疯狂,雨天,又是将近晚上的时候,还匆匆赶向城外,只是因为……想见到他。   叶静致抱着一心挂在她身上的顾宁远道:“我身上有湿气……”刚才急匆匆进来,到底还是淋到了些雨。   顾宁远闷声闷气道:“你让我抱一会儿!”带着些鼻音。   叶静致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顾宁远惊讶地抬起头,红通通的眼睛呆呆看着叶静致尴尬的脸。   叶静致无奈道:“你看,我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下一章……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正餐……   咳咳,好吧,老苏不纯洁地猜的…… ☆、〇二七   顾宁远手忙脚乱地叫人重新准备了饭菜,好在晚饭刚过,灶台还没歇火,叶静致要求也不高,新做了六道菜就在内室摆开吃了。   虽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叶静致仍旧吃得不紧不慢,顾宁远似乎是怕她吃不饱,拿了筷子不停地向他碗里加菜,归叔看着这不大合规矩的一幕,明智地选择了当布景板不说话。   叶静致也算给面子,虽然吃得不快,但凡顾宁远夹过来的菜倒是都下肚了,顾宁远看叶静致吃着,突然也尴尬地停住了手——他的肚子也很不给面子地叫了。   叶静致微微皱眉:“你莫不是没吃饭吧?”   顾宁远有点心虚:“吃了……”可是刚才没什么胃口,就动了两筷子。顾宁远见叶静致的脸色不算好,心里嘟囔了一声,倒没把话说出口。   叶静致从善如流地示意白釉拿了个干净的碗,替顾宁远盛了饭送到他面前:“夏天胃口不好,少吃多餐也没什么大碍。”   顾宁远看着已经伸到眼前的碗,咽了咽口水:好像真的饿了。他也不矫情,接过碗,和叶静致一道吃了起来。顾宁远刚扒了两口饭,就有叶静致默默夹菜过来,他愣了一愣,突然觉得吃惯了的饭菜今日分外香甜。   归叔等人就傻着眼看小姐少君两人孩子过家家一样,你给我夹个菜,我给你夹个菜,转眼把四盘菜吃了个精光。虽说叶家不尚奢靡,可是吃个菜连盘底都不剩……咳咳,主君会心疼小姐的。   通力合作消灭了一桌子好菜的两人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个今天恹了一天都没吃什么,一个路上折腾了许久也是精疲力竭,不过四菜一羹一汤,确实不算多。   叶静致路上淋到了些雨,归叔怕弄不好要得风寒,让鹤鸣去熬了药,又打发雀喜领人烧水让叶静致泡个澡,解解乏。雀喜顶着巨大的压力,在顾宁远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指挥着众人抬水进屋。   ※※※※※※※※※※※※※※※※※※※※※※※※※※※※※※※※※※※※※※※   叶静致闭目坐在浴桶里,雀喜则尽心尽责地替她擦着背,隔着布幔屏风,浴房的小小空间里弥漫着淡薄的水汽。   隔着锦绣屏风,白釉轻声唤雀喜出去拿药,叶静致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雀喜这才把浴巾挂在桶沿上,起身出去。   没一会儿,一股淡淡的药草味浸润到水汽中,叶静致睁开眼自水中伸出手,想接过药碗,只是看着眼前的人,却一时愣住了。   顾宁远红着脸,把药碗递到叶静致眼前,叶静致愣愣地喝了药,把碗递回给顾宁远,顾宁远则顺手把药碗放到旁边的矮几上,又从桶沿上拿了浴巾……   “你也要沐浴吗?”话一出口叶静致就觉得自己大概是傻了。   顾宁远迟疑了一下,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浴巾挂回桶沿,慢慢把身上的寝衣解开,叶静致这下是真的傻了,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顾宁远。   顾宁远移开自己的视线,被叶静致这样直视他有点吃不消,不过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再扭扭捏捏也没什么意思。他看着地面专心地脱下衣服,只是只剩下一条贴身亵裤的时候,他怎么也下不了手了。   “叶静致,你把眼睛闭上!”   听着自家君卿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叶静致终于从喜极的惊讶和呆愣中回过神来,嗯,让他一个男子做到这份上,确实是为难人了。叶静致一边检讨自己一边从善如流的闭上眼睛。   因为失去视力,其他的感官似乎在瞬间被放大,她可以听见他褪去身上最后遮蔽物时衣料摩擦皮肤的声音,听见他光脚踩过地面的脚步声,听见他踩上浴桶边的木台阶,感受到他进入水面时漾起的水波轻轻撞击着她的皮肤。   她没有作弊,全心闭着眼睛,但只是这样感受着,她已经觉得胸腹之间烧起了一阵火,灼地皮肤也发烫了。   顾宁远的脚落在叶静致的双腿之间,水渐渐上升,漫过了叶静致的肩膀,叶静致闭着眼,听到有水漫过桶沿流到地面上的声音。   等到水面停止了漫流,叶静致菜微笑地问:“我的少君,可以睁开眼睛了吗?”顾宁远含糊地嗯了一声,叶静致才睁开笑盈盈的眼。   顾宁远红着脸,有些尴尬地说:“这浴桶小了点。”   原本就是为一个人洗浴准备的,谁想得到叶二小姐会如此有情趣地和自家君卿共浴呢?   叶静致知道顾宁远有点紧张,收了自己的腿,盘在浴桶底部,给顾宁远腾了空间。   只是,单人浴桶实在不大适合洗鸳鸯浴,顾宁远半天没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只能半蹲在浴桶里。叶静致叹了口气,对顾宁远道:“宁远,过来,坐我腿上。”   顾宁远迟疑了一下:叶静致的腿还没好透呢!   叶静致道:“再不洗,水该凉了。”虽然是夏天,毕竟刚下着雨,归叔准备的又是给叶静致驱寒的热水,眼下这样子也不好叫人进来加热水。顾宁远最后折衷了一下,让叶静致伸直了腿,自己则跪倒在她的双腿之间,总算是安顿妥了。   顾宁远伸手想拿浴巾给叶静致擦擦胳膊擦擦背什么的,却发现原本挂在桶沿上的浴巾已经不知去向。偷眼四处看了看,他才发现浴巾已经随着刚才的水流流到了地上。目测了下距离,恐怕光伸个手还不大好拿。   顾宁远还在研究要不要出去先把浴巾拿了的问题,叶静致已经揽着他的腰,倾过身在他颊上亲了一口,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微笑道:“我的少君,咱们还是快些洗吧。”   两人都是光-裸着身子,不过因为都是浸在水中,倒少了些肌肤相贴的鲜明触感,顾宁远收回了放在地上的目光,看着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眸子,幽深的墨瞳也慢慢有些迷离,他抱着叶静致的脖子,水润的唇压上叶静致同样泛着水泽的地方。   顾宁远伸出舌头,想挑开叶静致柔软的唇,她却不大配合,微微错开,道:“刚吃了药,苦。”顾宁远微微笑着:“夫妻不是应该同甘共苦吗?”认准了一般就横冲直撞地伸了进去。   叶静致的口腔里还有淡淡的药味,顾宁远的味蕾却似乎失去了作用,只感觉到鼻息间萦绕着的冷香,清水滑过肌肤的暖意,和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眼神。   叶静致坐直了身子,将他拉到自己怀里,顾宁远没有留心,整个人几乎是撞到叶静致身上。浴桶里的空间不够大,顾宁远攀着叶静致的肩背,跪坐在浴桶中的双腿因为使不上力而有些发软,只是热腾腾的脑袋让他一时没心思去关注,他只是专心地和她在唇齿间往来。   叶静致的亲吻再不像往日的温和克制,像个掠食者一般带着危险的气息,滚烫的舌扫过他的齿根,挑拨着他的神经,整个人都不住地颤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的四肢都纠缠在她身上,紧紧相贴的肌肤传达着彼此火热的欲-望,渐渐冷却的水只是让他们得到了片刻的清醒。   “叶……静致……”顾宁远稍稍推开叶静致的头,气息不匀,幽黑澄澈的眼中带着雾气,和一些说不清的情绪。   叶静致却读懂了他未尽的话,目光灼灼,吐出的话也带着热意:“宁远……”   “……我们洞房吧!”轻轻的一句,也不知是幻听还是真实,顾宁远晕乎乎的脑袋已经无法分辨。   像是宣告,或者是请求同意,他只能用身体的动作来回应她,他愿意。   “不要在这里……去床上……”这是他最后的清醒。   这个有些混乱的夏夜,只留给他一段有些破碎的影像。他只记得他在迷蒙和清醒之间沉浮,看到她灼灼燃烧的瞳孔在黑夜中发亮,感觉到她修长的手指在他肌肤上滑过点燃一簇簇火苗。   ※※※※※※※※※※※※※※※※※※※※※※※※※※※※※※※※※※※※※※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屋檐上落下雨滴打在台阶沿上摆放的花木上,溅开一朵朵水花,清早干净的阳光照在兰草叶尖的水珠上,熠熠发光。   顾宁远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透过紧闭的窗棂和轻薄的帐幔照进床帷。   “醒了?”叶静致支着头侧身看着他,显见已经醒了一段时间。   顾宁远眨眨眼睛,笑:“好像睡过头了。”   叶静致原本以为他会不好意思,看他眼中确实没什么窘迫的羞意倒觉得有些失落,不过这只是她的小趣味,无伤大雅。   “早饭已经备下了,现在吃吗?”   这么一问,顾宁远倒真觉得有些饿了,支起身子想要起床,却觉得腰软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再一使劲,终于把身子撑了起来,只是觉得隔着薄被似乎有什么膈手的东西。   叶静致把人带到自己怀里,手不轻不重地捏着他的腰,有些歉然:“我让他们给你送进来吧!”   顾宁远终于羞了,道:“没事,我起得来。”   “宁远,别逞强,嗯?”叶静致在顾宁远背后,鼻尖轻轻蹭着他的耳廓。   顾宁远还是妥协了,昨晚在浴桶里缩手缩脚的,已经让他有些血液不畅,后来的颠簸更是叫他力气殆尽,他暗自动了动腿,觉得还是在床上歇一歇更明智一些。   “……别让他们看到。”虽然有点自欺欺人,可是毕竟日后仍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叫他们撞见这样的私-密景象,顾宁远自己没信心以后面对他们还能不动声色。   叶静致终于在顾宁远脸上看到了属于新嫁郎的羞窘,突然就满足了,帮顾宁远调整了坐姿,就慢悠悠向外室走去。等她端着一张摆满了餐点的小桌,慢慢走进内室时,顾宁远正直瞪瞪看着两指拿着的什么东西。   叶静致将小桌放到床榻边的矮几上,人也坐到床沿上,一手握住顾宁远的手腕带到她眼前,看到顾宁远润白的指尖捻着一粒红通通的枣子,顾宁远有些呆呆道:“我从被子下面拿出来的……还有很多……”   叶静致把顾宁远手上的红枣拿走,放到矮几上,不以为意道:“先吃饭吧。”   顾宁远决定先不去追究这件事,虽然他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若真是事实,实在是……   小桌不大,只放了四样东西:一碟枣泥糕、一碟花生酥、一碗桂圆莲子粥、一碗鸡蛋羹,顾宁远觉得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只是看着散发着甜腻香气的早点,皱眉道:“太腻了。”   叶静致笑着安抚他:“吩咐厨房做得清淡了,你尝尝。”   夹起一块枣泥糕递到顾宁远嘴前,顾宁远闻着淡淡的枣香,有了食欲,张开嘴咬了一口,味道不坏,刚想从叶静致手上把筷子拿过来自己吃,却看见叶静致笑眯眯地把自己咬了一口的枣泥糕放到自己嘴里。   顾宁远瞪着她,叶静致居然还点头夸赞道:“味道确实不错。”又夹了块花生酥,道:“这三喜斋还是要一道道吃才好。”   顾宁远终于记起来了,新婚头天晚上过后,喜郎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各自尝了一口三喜斋,原来剩下的,都是拿去给叶静致吃了?!顾宁远不知道为什么就脸红了。   他记起,那日婚床床铺下压着的各色干果和平铺在床榻上尺长的白色绢布,当时也没多想,怕东西压在床铺下,硌人,就拿绢子把干果裹了丢在了旁边,现在想来,大概是婚床上的什么仪式吧。   刚才摸到的那些硌人的东西,应该是归叔准备的吧……虽然昨天进浴房本就是先和归叔说的,可是原就是临时起意,他没想到归叔会这么高效率地连婚床也布置出来。   而且浴房和内室只隔着一个方便进出的小堂,他完全没有听到有人进出,不知道这些东西又是多少人准备的……那时候隔着薄薄的帐幔和一架屏风就是他和叶静致……   顾宁远的脸彻底烧起来了。   叶静致以为他只是不好意思两人共吃一碗,解释道:“你昨日不是说夫妻便是要同甘共苦吗?这三喜斋,便是取其意。”   同寝共食,琴瑟和鸣。   顾宁远被刚才的联想刺激了一下,觉得这样一起吃一碗饭,也不过如此。   ——这算是破罐子破摔吗?   作者有话要说:  呃……看官若是不满意,请轻点拍砖……   和谐期间,低调低调   PS:三周前,22章以后都还是空章时,JJ就发了警告说31章有不和谐内容,不得不佩服它的强大,误差只有一章…… ☆、〇二八   叶静致回南庄后比在家中时更忙碌了几分,此次一道还带来了不少人,安排在偏院里住着。   顾宁远慢慢把内院的事情都接手过来,让吴毓西腾出了全副心思关照外院事务。白瓷白釉虽然能干,到底不如归叔有经验,和顾宁远一道跟在归叔身后学习,归叔虽然身负吴氏的嘱咐,原本就是过来培养少君的,倒一直都清楚自己副手的位置,以提醒为主,从没有越过身份去发号施令。   白瓷白釉心里清楚,没有什么意外,将来内院的管事夫郎他们是跑不掉的,因而学得分外用心,和顾宁远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顾宁远虽然还在摸索如何才算是收服了一个人,可以引之为心腹,不过和白瓷白釉的相处却愈发少了原本的刻意,几人间的氛围也愈发轻松。叶静致提点了一句后,顾宁远似乎慢慢能在“朋友”、“同事”和“少君”的身份之间寻到一个平衡点,不至于过分密从了,也不会完全失了主人的威严。   南庄慢慢从破落庄子回归到正轨,归叔才渐渐放下了心:吴氏临走前交给他的任务,他现在算是圆满完成了大半了!   顾宁远虚心好学,重尊长知进退,驭下有道,颇有大家少君的气度,和白瓷白釉现在也合作地十分愉快,虽然还算不上心腹,却也看得出比之前亲近许多。   吴氏一直担心小夫妻俩的相处问题,现在也能高枕无忧了,虽然两人说不上如胶似漆,却要比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更亲密一些。女子立世,原本就不该只纠缠于儿女情长,沉迷温柔乡,叶二小姐夫妻俩现在的状态,正好。   状态正好的叶二小姐打发了住在偏院的女人出门,就拐弯去看了被自己“冷落”了两天的自家君卿。顾宁远倒没有身为“被冷落者”的自觉,看见叶静致过来,也不见惊喜,反而问:“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顾宁远做事向来认真,也不粘人,手头上若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要处理,叶静致也是要靠边站的,归叔劝了一句,道是“全家这么多事,哪一件也比不得小姐重要”,顾宁远没理。   长久的相处让两人之间的感情似乎少了点名为“激情”的东西,只是两人都知道对方心里有一个重要的位置放着自己,但这个位置似乎又算不上是最重要的,人生匆匆,需要放在心上的东西太多,他们只能在满满当当的心里,空出一个位置,一个自己时时能看到的位置,放上一个他(她),不用日日相对,只是想想也能觉得熨贴。   顾宁远知道叶静致在床榻上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作为一个庞大世家的继承人,她身上的担子很重,叶龄修已经过了古稀之年,经年的奔波到底损了些底子,没人知道这个倔强好强的老太太,何时会离开这个她一手建立的叶家商路,叶静致必需抓紧时间学习。而他也要尽快熟悉这个世界的规则,学会如何做好这个已经背负在身上的身份——叶家少君,或者说,未来的叶家主君。   他们都很忙碌,那些细碎的亲吻和仿佛融入骨血的拥抱,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甚至不可能成为主旋律,只有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里,她才只能单纯的是叶静致,他才能单纯的是顾宁远,可以毫无负担地无视其他硬生生占据着心神的东西,只看着他(她),念着他(她)。   因此听着顾宁远不算热情的招呼,叶静致也不觉得恼怒,只是笑笑:“毓西说要派人去看看今年的田产如何,好定租子,我想着要不要顺便一道去看看,过来以后都还没出过门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把管事都卸职了让大家有了危机感,小姐一发话,各处人都十分效率地把出门要准备的东西置办妥当了。顾宁远歪歪头,也同意了,劳逸结合嘛。   叶静致和顾宁远这次出门算是踏青性质的,不管事儿,收租子的该干嘛干嘛,咱们兵分两路,你看你的收成,我散我的步。   话虽如此,毕竟小姐少君就在不远的地方跟着,指不定看到有什么不顺眼的,倒霉的还是自己,因此这次被委以重任的几个使女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不过叶静致是真没那心思看顾她们,叶家家业这么大,要只是定个岁租都要她盯着她肯定得英年早逝。一路上,她也只和顾宁远一道看看山水,说几个志趣故事取乐。   叶静致和顾宁远都不是娇贵的性子,没有抬凉轿,带着使女小侍徒步走在山道上。现在正是最热的时节,不过好在南庄就在方寸山脚,进到山中,树木笼郁,伴着清风蝉鸣,听山涧溪水潺潺,倒也是别有意味。   约莫到了半山腰处,有侍女提议往清凉洞去,道是此洞奇妙之极,冬暖夏凉,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站在洞外,便有凉风习习拂面,洞内流水沁凉,不少村人上山时顺路来此处冰镇瓜果。   叶静致来了兴趣,顾宁远也无可无不可,不过有天然空调也不错,便带着众人往清凉洞方向去。   清凉洞洞口有两人多高,离着洞口十米之外便能感觉到有凉风袭来,将上山带来的一身暑期都消去了。已经到了门口,少不得要走进洞去感受一下,尤其是自主宅带来的几个侍童侍女,都一脸新奇。   洞外有一清凉亭,白釉支使使女和几个下等的小侍将亭子收拾了,好叫小姐少君落脚歇息。叶静致则拉着顾宁远饶有兴致地想进洞去看看,几个本地的使女忙道需点了烛火才好进洞,叶静致便叫了个忠厚女子在前面开道。   洞口初时不过两人高,五六尺宽,慢慢深入其中却愈见宽敞,在火把照耀下,只看见洞壁上湿漉漉布满了青苔,越到洞内寒气越盛,叶静致笑道:“刚刚晒了一路,正燥热得很,一进洞,暑意全消。我在《安宁志》中读到,这清凉洞内怪石嶙峋,正想自己亲眼看看。”   领头的使女笑着接话道:“洞里的怪石头多,等会儿还要小心脚下,不小心就是株石笋。”   顾宁远隔着单薄的夏衣揉了揉冰凉的胳膊,记起叶静致原本身上就带着寒毒,便道:“这里阴寒了些,我们也没带御寒的衣物,你身上又带着寒毒,着凉了反倒不美。”   叶静致摇头:“哪里会这么娇弱?”只是看见顾宁远抱臂的样子,皱了眉,伸手握住顾宁远垂在一边的左手,道:“怎么这么凉?”   顾宁远无奈道:“这洞里寒气重了些。”   叶静致怕顾宁远着凉,便停了想去洞里探险的想法,按着原路回去了。顾宁远看她原本兴致勃勃的脸现在一脸平静,有点歉然,不过相比自己他更担心叶静致,新婚初时的几天里,叶静致发过病,一张脸青紫青紫的,唇色灰败,确实有些吓人。当时他心里还没适应过来,又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只能在旁边看着青璧雀喜鹤鸣等人麻利得帮叶静致按摩、灌药。现在已经和她做了夫妻,顾宁远便对如何照顾叶静致更加上心,也翻了不少典籍,只是囫囵地知道叶静致的病是忌阴气入体的,因而叶静致现在能离开这个阴凉地有些过头的清凉洞,他觉得更好些。   甫一出洞,两人就看见清凉亭里多了个小小的身影,一群小侍围在她身边,问着什么。见主人家出来,白釉忙走上前来道:“这孩子一个人从小路上出来,看见我们就不动了,我们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肯说。”   顾宁远尝试着想和她交流一下,小丫头看着顾宁远,眨着眼睛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和自家爹爹走失了。   顾宁远拿着糕点安抚了小丫头,坐在清凉亭里,开始问小丫头。小丫头一五一十说了,原来是和自家爹爹一道来进香的,小丫头上山的时候便想来清凉洞玩,她爹不让,她就趁自家爹爹进香的时候跑下山了,好容易到了清凉洞,看见洞口这么多人,以为是遇上妖怪了,就吓得不敢动了。   众小侍黑线,难怪刚才怎么哄也不肯说话。   绯玉对于自己别当成了小妖怪表示了不满,皱着鼻子道:“怎么碰见我们少君就不怕了?”白釉扶额,也就绯玉这样没心机的才会不转个弯就说这话,他这一句,把少君也带到“妖怪”里了。   小丫头眨了眨眼,道:“仙君哥哥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是妖怪?”   得,一个小色女!   顾宁远哭笑不得,叶静致饶有兴致在旁点头道:“可不是,原是仙君下凡。”   小丫头信以为真:“仙君哥哥住哪里的?”   顾宁远剜了叶静致一眼,叶静致笑呵呵凑到顾宁远耳根处道:“我的少君就是天山的仙君也比不得的。”   顾宁远微红着脸躲开了叶静致:这么多人看着呢!   叶静致也不恼,招呼了熟悉地形的使女到山上找找小丫头的父亲,叶静致问了小丫头的名字,她道自己叫“阿福”,是陈田村人。   使女们领了任务离开了,叶静致一行人则停在清凉亭,一边吃午饭一边等人。阿福年纪不大,才五六岁的模样,经历却丰富,和顾宁远胡侃了半天自己在家下河摸鱼,上树掏蛋的事迹,小孩子童真童趣,经历又与长在叶家内院的小侍们不同,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正说到高兴处,阿福突然蹬蹬蹬跑出去,一头撞进一个青年男子怀里,那男子退了半步,摸摸小丫头的头道:“又淘气了!”   阿福心虚,低头站住,青年男子拉着孩子,到顾宁远跟前,微微屈膝低头,行了个福礼。顾宁远忙扶他,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与阿福的活泼性子不同,这年轻夫郎不过二十多岁,相貌清秀,性格温和,说话也是慢声细语的,顾宁远见他一脸和善,也觉得很有眼缘,便同他多说了几句。   又坐了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那夫郎便告辞要下山,阿福眼巴巴看着顾宁远,颇有些依依不舍,顾宁远便道不如一道下山,也好有个照应。叶静致无甚不可,白釉着人收拾了东西,便浩浩荡荡下山了。   到了方寸山脚下,两路人将要分道扬镳,阿福颇不舍地看着顾宁远道:“仙君哥哥,咱们还能见面不?”   顾宁远挺喜欢小东西,便笑呵呵道:“有空了,请你来做客。”   阿福重重点了点头,跟着自家爹爹走了,没几步,小丫头又回头跑到顾宁远跟前道:“仙君哥哥,你等我长大了,来娶你好不好?”   众人哑然,阿福爹走过来,给了小丫头一个后脑瓜,喝斥道:“又胡说八道!”朝顾宁远歉意道:“请这位夫君莫怪罪,孩子无心说的。”   “没有!我想娶仙君哥哥的!”阿福发飙了。   阿福爹眼睛一瞪,又给了阿福一个后脑瓜:“你还说要娶隔壁的青禾,还有村东头的二英和村长家的幺春呢!”   “……可是他们都没有仙君哥哥漂亮啊!”小丫头很委屈。   众人下巴掉了一地,顾宁远也馒头黑线,不知道是因为阿福的话,还是因为阿福爹一下子从温和夫郎狂化为野蛮爹爹感到不适应。   “小丫头,你眼光不错。”叶静致站在顾宁远身后笑眯眯道,“不过,你的仙君哥哥已经是我的夫郎了,不能再嫁给别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〇二九   “小丫头,你眼光不错。”叶静致站在顾宁远身后笑眯眯道,“不过,你的仙君哥哥已经是我的夫郎了,不能再嫁给别人了。”   “啊?”阿福满心欢喜的脸一下子黯然了,踌躇了一会儿道:“那我能去看仙君哥哥吗?”阿福爹看着女儿的样子哭笑不得,赔了罪拎着阿福的耳朵道:“既然是仙君自然是住在天上的,哪里能使你想见就见的?”   阿福询问地看着顾宁远,一脸期待的模样让顾宁远有些不知所措,叶静致倒大方道:“我们近日都住在南边的庄子上,你若是想来便来吧。”又拿了块玉佩给阿福,阿福欢天喜地地接了玉佩,阿福爹迟疑了一下,最后福了福领着小丫头离开了。   顾宁远道:“孩子说着玩的话,你怎么较起真来。”   叶静致看着渐渐远去的小不点蹦蹦跳跳的背影,微笑道:“我觉得这孩子挺合眼缘的,来陪你解解闷也不错。”   顾宁远嗔了一句:“你这话说的,阿福爹该和你急了。”哪有拿别人家孩子当玩具使的?不过这小丫头确实挺有意思,比起小田氏家的团子更伶俐也更讨人喜欢。   不过没等阿福来南庄做客,就有一封署着“赵冉芝”名的帖子送到了叶静致桌上:阿福娘邀请他们夫妇去她家做客。也许是为了增强效果,内附了阿福亲笔信一封,歪歪扭扭写着“仙君哥哥亲启”的字样。   顾宁远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能这么心心念念这事儿,问了叶静致的意见,叶静致让他自己拿主意,顾宁远来了南庄以后也没什么交际,阿福是个挺可爱的孩子,阿福爹也挺有意思,串串门也不错。   不过既然是下了正式的帖子要去拜访的,叶家这边也不能太失礼,回了个拜帖,约了时间,由白釉带着绯玉准备拜访要带的礼物。送帖子的使女是个机灵的,打听清楚了阿福家的人员构造,白瓷准备礼物也更加有数,老人家备一柄福寿如意、阿福娘是读书人便准备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阿福爹内室君卿便是几匹时新的绸缎、孩子们就是各类玩具吃食。   白釉琢磨着自家小姐少君都挺喜欢那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准备礼物的时候也照着高的来。顾宁远看了看礼物单子,把东西抹了,重新拟了一份。白釉看了看:孩子的玩具零食没改,给大人的贵重礼物倒都换了,玉如意换了养生茶、绸缎细软换了棉麻布匹、笔墨纸砚降了中档的,真真是薄礼,可是,这是不是太寒酸了?   顾宁远摇头:“头一次上门就备这些礼,倒像是去寒碜他们的,不如准备地实在些。”   也是,白釉记下了,少君的样子是想长期交往的,礼物是不能太浮夸了。   归叔点头,不错,再锻炼些时日,都能出师了。   和阿福家的交往甚是愉快,阿福爹看着温温婉婉,确是个极有趣的人,初时还有点拘谨,来往了几趟,见顾宁远确实没什么门户的偏见,兼之阿福娘对叶静致颇多赞扬,也敞开了心和顾宁远做起了朋友。   阿福爹闺名叫林秋染,乳名秋郎,原是赵冉芝启蒙恩师的小儿子,两人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后来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亲,赵冉芝不愿做官又喜欢四处云游,林秋染也不是个安分的性子,正好,夫妻双双离家云游也觉得惬意。年前林秋染被诊出怀了身孕,俩人就在陈田村找了个房子住下,安心待产。   赵冉芝也没闲着,夫郎在家待产,她便往伽若寺和清虚师太讨论佛法,又拣起笔开始临摹伽若寺后山上的石佛,等孩子落地了,赵冉芝也还没把石佛画完,便又多住了几日,现在好容易完工了,过了祭月节便打算继续南下。   也因此,阿福吵着要去找“仙君哥哥”的时候,赵冉芝没好意思拒绝:这孩子一直跟着自己四处跑,陈田村是落脚最久的地方,她和这边伙伴的感情也最深,就要离开了,赵冉芝也想女儿不要留下太多遗憾。   听林秋染道小丫头嘴里的仙君哥哥原是陈田村旁南庄的男主人叶家少君,赵冉芝琢磨了一下,便下了正式的请帖。叶静致也是知情识趣,回帖也颇为雅致,很得赵冉芝的心。等见了面,一个温文尔雅的儒商,一个是率直清俊的仕女,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一来一去就引为知己了。   林秋染提醒赵冉芝,商人重利,别自个儿在那里剃头担子一头热;赵冉芝摆摆手,自问一介穷酸文人,没什么能叫叶静致图谋的,何况两人畅谈诗书,难得有许多共通之处,便是有分歧的,辩上一辩也觉得收获不少。   林秋染对叶静致夫妇的观感也不错,只是因为出身正统书香人家,多少对商人还是有些看轻,不过和顾宁远交往了一段时间后,也觉得是自己小气了:这叶少君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比如,他居然是个不错的木匠!   提起这个,就要说即将到来的七月初七的祭月节,一般到了祭月节官府都会在城里举办灯会,算是满城的盛事,阿福在村中有些年长些的玩伴,一早就盼着祭月节的灯会了,阿福听着眼红,可是家里还有个没断奶的娃娃,林秋染也不放心带着孩子去城里挤来挤去,赵冉芝素来对这种人间烟火没什么兴趣,兼之阿福年纪小了些,便哄她过年的时候去南方的溧水城看河灯。   小丫头不干了,只是也不哭不闹,只是偷偷找了顾宁远道要和仙君哥哥一道去城里看灯会,又拿出自己的小荷包以证明自己小有资产可以付得起钱。顾宁远苦笑不得,叶静致逗她:“你爹娘又不许你出门,你怎么办?”   小丫头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不过离家出走已经成习惯了的小丫头这次没成功,倒不是顾宁远去告状,他还没来得及告状,林秋染就发现了——小丫头拿了她爹买菜的钱!   阿福的屁-股被打了个通红,林秋染和顾宁远已经混熟了,也没避开他,顾宁远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在一边看着不忍心,小东西倒倔得很,也不肯告饶。   阿福摸摸屁-股,很忧伤,没有经济基础连想和仙君哥哥约个会也不行。   顾宁远见阿福一脸失落,干脆动手给她做了盏走马灯,灯面上是叶静致执笔的春兰秋菊夏荷冬梅四美图,点起灯还会自己转动,绯玉看着又想要一个,做等可不比做纸鸢,麻烦得多,叶二小姐自然是不舍得自家少君这般辛劳的。   财大气粗的叶二小姐从安宁城里招呼了一批能工巧匠,赶制了上百个各色的花灯,顾宁远对她的败家行为颇为无语:有钱也不是这么用的啊!   叶二小姐笑眯眯道:“祭月灯会原是安宁城一大盛事,以前去不了一直有些可惜,现在来去又不方便了些,好在我们弄一个灯会过过瘾,也是一样的。”   顾宁远不知道叶静致对此事如此上心是不是因为自己没见过安宁城的祭月灯会,所以如此有兴致,反正他内心里有浓浓的期待,仿佛是守候着一个承诺的实现。   陈田村村长得知有钱的叶二小姐要在本村弄一个小型的祭月灯会,喜不自禁。安宁城的灯会是城守出面,商户们出钱组织的,占着最大头的就是叶家。现在叶家的嫡小姐居然出钱要在这个不大起眼的小村子里办个灯会,她高兴坏了,多有面子的事情!   叶静致原本就是希望能热闹一些,便和村长打了商量,把广告做到了其余村落里,免费观灯,另有叶二小姐负责当天的吃食消费。村长很满意,花钱的是叶家小姐,得名的却是陈田村,这笔买卖划得来!   况且一般村户人家很少参与城里的祭月灯会,路途远来往不方便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就是:城里的祭月灯会已经被默认为集体相亲日,可这都是世籍人家的事情;村户人家里,结了亲的,自觉不如在家陪陪夫郎儿女更实在些;没结亲,城里儿郎也看不上庄稼地里的孩子,何必自讨没趣?   现在祭月灯会竟然搬到村子里了,全村人都十分兴奋,赶在七月初七前将夏收的工作做了,又帮着叶家使女装扮起村落中央的广场,叶二小姐阔气地每家送了一盏花灯,入夜时点起灯火,整个村子都亮如白昼。   广场的最中央是特别制作的大型莲花灯,自高处望去,可以看见一盏盏小型莲花灯在大莲花的灯心处闪烁光明。以这朵巨大的莲花灯为中心,四下辐射出九个方向,每个方向上都是成串的灯火。   因为是叶二小姐免费赞助的灯会,少了因为过节而价钱大涨的花灯的消费,大家都脸上没了荷包单薄的尴尬,笑得分外爽朗。   顾宁远看着乡亲们在灯火里爽朗憨厚的笑容,莫名觉得感动:多么淳朴的人们!对于幸福和快乐的要求只是忙碌过后一盏点亮的花灯。   陈田村里小小的灯会里少了城中灯会的风雅志趣,也没有交错的暧昧视线,有的只是单纯的快乐,村里有多才多艺的男女在广场正中的莲花灯下载歌载舞,没有丝竹伴奏,没有鼓缶和鸣,亮开嘹亮的嗓子你唱一句《采茶清曲》我和一句《梅花落》,气氛便热闹起来。   又有新娶了夫郎的年轻女子被起哄着背起自己夫郎摘莲花灯架上垂下的络子,为了增加难度,妻主们都是用红绸蒙了眼睛的,小夫郎们拿到络子还要在妻主背上将这象征姻缘美满的络子绑到妻主头上,灯火映着两张一样红通通的脸,煞是好看。   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哄,要叶静致也背着顾宁远摘络子,这被称为“姻缘结”的络子做得极为精致,绑在挂着最大的莲花灯的木架上。   顾宁远目测了一下,现在还剩下的姻缘结位置都不低,又担心叶静致体力上吃不消,刚想矜持地摇头拒绝,结果叶静致已经大方地半蹲下身子,周围的年轻人都善意的起哄了,顾宁远红着脸趴到叶静致背上,隔着薄薄的衣服是她不算宽厚却让他无比安心的脊背。   虽然顾宁远要比之前的夫郎都大方地多,没有因为在叶静致背上而羞窘地缩手缩脚,不过无奈位置低些的都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位置高的实在是不好拿,顾宁远急得满头大汗,突然眼睛一亮,在木架的背光处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忙指挥着叶静致过去,等把大红的姻缘结绑到叶静致柔软的头发上,顾宁远终于完成了任务。   有村里福寿双全的老夫妇送了两人一盏小小的鸳鸯灯,叶静致笑呵呵地接过了。   顾宁远也挺高兴,只是刚一落地却发现自己脚上的鞋子不知怎么就不见了。他虽然觉得有些窘迫,不过好在人头攒动,脚下算是视觉盲点,常人并不关注,加上身上的衣服下摆宽大,堪堪垂到地面,不要有大的动作倒也不易被发现,便打算把这事儿掩过去:总不能叫大家帮着他找鞋子吧!   不过顾宁远显然错估了形势,陈田村的广场并不是南庄的内宅,地面上还是有不少石子之类硌脚的东西,初时他还能装的不在意,只是现在柔嫩的脚底实在禁不起是不是的一颗小石子。   叶静致很快便发现顾宁远不对劲了,低声问他,顾宁远颇尴尬地回道:“鞋子掉了。”   叶静致皱眉,想招呼人回家抬顶凉轿来,顾宁远忙拦了她:这也太兴师动众了,隔天全村的人都该知道他逛灯会把鞋子逛没了。   那怎么办?   叶二小姐矮下身,示意顾宁远爬到自己背上,顾宁远挣扎了一下,还是上去了:一则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二则……其实被她背着,很安心。   叶二小姐背着自家君卿,慢慢向家走去,小小的鸳鸯灯握在顾宁远手上,照着脚下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答关于小叶子的身体好得这么快的问题   咳咳,其实老苏觉得文中已经有比较明显的身体的变化的描写了,之前啃猫猫同学已经猜测过小叶子身体的好转其实是部分以远远身体的败坏为代价的,所以她身体的转好并不能完全依靠萧太医的诊断。   老苏在前文写的时候,有刻意地写过一些内容:比如小叶子在祈月节时外出仍需要做轮椅,但一个月后去南庄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和远远成夫妻之礼大概是在半个月以后,身体没有足够好应该也会比较为难吧【要把人从浴房带到内室神马的】……然后是大概过了四五天,远远小叶子一道去爬山,这个……也不是一个病秧子能吃得消的吧?   只是中间为了表现远远对小叶子的关怀,会强调一下他的担心,但是如果小叶子的身体不是有大的起色,远远也不可能不管不顾地和她OOXX又不拦着她大夏天去爬山不是?   而远远身体的转变,萧太医诊脉的时候老苏已经暗示过了,后面也有刻意提及远远现在比较怕冷……   老苏笔力有限,本来是想通过这些描写给大家一些暗示的……   最后,关于小包子的问题,肯定会有,预定是在文章后三分之一的时候,嗯,出来的不会太早……大家要给远远一个准备的时间呐~~   额,如果大家希望包子提前出来,老苏会很慎重地考虑……因为现在差不多码到情节转换的时候了,提前有了包子的话,大纲也要重新调整……   老苏写文一则自己图个开心,二则希望看文的大家也能开心,所以有建议请一定告诉老苏,现在老苏想问大家是支持俺按照原本的大纲继续写下去,还是先停下来重新构思一下大纲,让小包子提前出场……   PS:本周更新是可以保证的,应该会有4更   鞠躬,退场~~    ☆、〇三〇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叶子的身体变好有点迅速算是前文的一个大BUG……   不过暂时应该不会改动了,因为我琢磨了一下改文的问题,我又想重写一遍了+_+   所以只能等全文完结后再做些修改,姑娘们就当两人已经成亲一年多了,现在是第二年夏天了吧……以番外为分水岭,算是第二年好了,这样应该就不会觉得很快了吧?   最后:这一章属于计划外产物,算是给各位看文的姑娘的赔礼,目前老苏应该不会修改前面的文了,好像JJ也不允许在榜改文,等全文结束以后会再修缮一下前面的漏洞的!   谢谢姑娘们!   因着叶静致的大手笔,陈田村处处灯火辉煌,不过大家都是爱凑热闹的性子,杂耍、吃食、游戏都在广场上热闹,各家门户前倒少有人留守。   叶静致特意拣了亮堂又不惹眼的路,自家君卿的脾气,叶静致还是了解的,性子有时候犟了些,脸皮有时候薄得很,有时候心眼挺多看着也通透,有时候又单纯了些会闹闹别扭。不过甭管是什么性子,那都是自家君卿啊!   顾宁远老老实实趴在叶静致背上,下巴搁在她肩头,不敢乱动。   广场上的喧嚣慢慢退去,四周只有跳动在花灯里的烛火,慢慢迈向黑黢黢的村外大道,路边草丛里的蛐蛐青蛙开始不甘寂寞地歌唱,握在顾宁远手上的鸳鸯灯笼随着叶静致的行走,慢慢摇晃。   “叶静致,你放我下来吧。”顾宁远听着叶静致的呼吸有些粗了,忙道。   叶静致无声地笑了笑:“我哪里舍得把你放下来。”算是情话吧?也只有叶二小姐能把这样肉麻的话说得无比正直,风轻云淡的语气,让你心里痒痒的又不会臊得慌。   “已经不远了,我自己能走。”   “放心,带你回家的力气还是有的。”叶静致有些坏心地拍了拍顾宁远的屁-股,顾宁远吓了一跳,动作大了些,带得叶静致也打了个趔趄,不由松了手,顾宁远放开握在手上的灯,赶忙搂住了叶静致的脖子,不出意料地,不过两人到底还是滚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夏草茂盛,滚下去的时候身下柔软,两人都少吃了许多苦头。此处算是平坦,路面比草地高出的距离不大,翻过两个身,两人就停止了滚动,陷在草丛里。   从草丛里坐起身来,两人相视一笑,叶静致道:“明明晓得要摔下去了怎么也不松手?”顾宁远扒拉了一下沾在发梢上的杂草,道:“哪里顾得上想那么多。”幽黑的眼睛里洒进点点柔和月光,带着点懊恼,又带着关怀:“没摔到吧?”   叶静致摇摇头,道:“这草丛子软和得很,倒不觉得疼。”   正说话着,李思领着两个身着护院打扮的女子赶到了两人身后,叶静致摇摇手表示自己没事儿,又差李思叫人回南庄给少君拿双鞋子,李思想想不大放心,黑灯瞎火的,小姐出了什么事她可担待不起。   “无事,我不过想在这里坐坐。”叶静致笑笑,只是头发上沾着草叶子,原本带着些上位者的漫不经心的语气也因为当下的形象而看着有些像个死要面子的穷酸文人。   “你去,找主院的管事夫郎,他会安排的。”李思不动,叶静致皱眉指了她身后的使女,那使女愣了愣,小跑回了南庄。   叶静致眼风扫过李思叫她一阵心惊肉跳,不由低了头:“小姐……”   叶静致摆摆手:“想明白了再说话。”   顾宁远看叶静致似怒非怒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当下也不好问,只能将话题岔开:“夏天草丛里虫子多,赶紧起来吧。”   叶静致道:“陪我坐坐。”   李思机灵了一次,识相地退到了暗处。   顾宁远以为她心情不好,从善如流地坐到她身边,琢磨着怎么当个知心哥哥,引她把心里的烦心事说了。   叶静致已经恢复了惯常温文尔雅的模样,看顾宁远一脸“有什么心里话就说吧就说吧”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平时脾气太好了么?不过是训斥个下人,他倒觉得是件多大的事情一样。   如此良辰美景,费心这些事,太浪费了。   现下两人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茂盛的草地,抬眼望去能看到泛着粼粼波光的河面,河滩上茂密的芦苇在晚风的吹拂下泛起波浪,有萤火虫点着光亮微弱的灯笼,在芦苇荡里忽隐忽现,仿佛海上深夜里明明暗暗的渔火。   伴着虫鸣蛙叫,混着夏日晚风带来的草叶清香,仰躺着便能看到天上的半片柔和的月亮和寥寥几粒在月色下仍熠熠发光的星子。黑黢黢的山只留下一个沉默的剪影,在月色下柔和了棱角,也变得可亲起来。   这幅画面也许比银钱堆积起的辉煌灯火更加美丽,不过,叶少君此刻显然没有叶二小姐这样的雅致情趣,比起这幅静谧的画卷他还是更喜欢烟火气的灯会景象。   虽然叶少君没有这样的欣赏眼光,也无妨,边上不是还坐着叶二小姐么?眼前这些平板的画面,由叶二小姐一点点描绘,似乎也带上了生机,偶尔穿插的几个志趣故事,更是添了许多趣味。   等归叔带着大部队寻来的时候,顾宁远正听得津津有味,灯火亮起,坐在路沿下低处草丛的叶二小姐和叶少君在烛火照耀下显得更加狼狈,若不是两人的表情仿佛只是出来郊游的闲适样子,现在的架势活脱脱就是个抓“奸”现场啊!   待有小侍被使女护着带到人群前请少君穿鞋的时候,归叔的脸彻底黑了:太不成体统了!家里怎么胡闹都成,怎么就闹到家外头来了!   ——咳咳,很显然,归叔想歪了。   其实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刚刚叶二小姐夫妇的姿势有点过了,两人原本在看星星看月亮呢,叶静致摸摸自家君卿的小手吃点豆腐也不为过,不过叶二小姐发现自家君卿的双手带着凉意,虽然还是夏天,也怕他冻着,拦着他的肩背,又将他的双手拢到自己的袖子里,贴着胳膊替他暖着。   顾宁远手清凉无汗叶静致的胳膊带着微微暖意,这样肌肤相贴,没有情-欲纠缠,只是淡淡的温馨,可归叔看不到这一点,老人家就瞧见自家小姐少君滚在草丛子里,起身了,少君的手还在小姐衣袖里,现在居然连鞋子也不见了!   归叔琢磨这要怎么提点提点少君,和小姐琴瑟和鸣是好事,可也不能这么胡来,叶家也是安宁城的大户,百余年前也是诗书传家的,这、这、这太不成体统了!   让所有使女转了个身,叶静致蹲下身替顾宁远穿鞋,归叔惊得眼睛也快掉下来了,还没回过神就听叶静致道:“少君的鞋掉在灯会上了,你们记得去寻来。”   归叔愣愣点头,突的醒悟过来:哦,鞋是看灯会的时候掉的。   再看看两人,神色正常地很,身上的衣服虽有些褶子不过也齐齐整整,归叔平静了:小姐是什么样的家教出来的,哪里会这般不分轻重地胡闹。   然后,自然而然忽略了叶静致替顾宁远穿鞋时过于理所当然的模样。   就寝的时候,顾宁远一边看着叶静致脑袋上大红的姻缘结,一边心里憋着笑,那日他顶着芍药花盘走了一天,今天她绑着这姻缘结,也算是扯平了。   原本灯火昏暗,看着并不明显,现在在烛光下,大红的姻缘结看着特别显眼。顾宁远小心翼翼地将姻缘结从叶静致的头发上拆下来,放到一直处于摆设状态的妆盒里,叶静致看着妆盒里寥寥几件首饰,心里无奈,顾宁远的皮相虽不是惊艳到倾国倾城的,也不仅仅是小家碧玉的秀气,五官大方明朗,眉目清晰如画,就是不愿意打扮,不过见惯了他不施粉黛的自然模样,叶静致觉得若是再上妆恐怕就太明艳了,现下这样刚好。   顾宁远替她拆了发髻,拍拍她的肩膀道:“行了,赶紧去沐浴吧,今儿也折腾的累了。”   叶静致捏住他的手腕子,微笑地邀请:“一起?”   顾宁远瞪了她一眼:“自个儿洗!”他可不想再腿软一次,整整半天没下床,实在太丢人了,院子里所有人一副“我了解”的表情,和无端的欢乐都让他臊得厉害。   雀喜现在已经完全沦为打水小侍了,不过他现在没有爬小姐床的准备,反倒觉得这份差事甚好,倒了水,关上门,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小姐和少君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不过叶二小姐并没有像大家预想中的那样,和自家君卿夜夜戏水,从头一次以后,顾宁远再也没有在叶二小姐在场时踏进过浴房——即便是归叔很贴心地在第二日就换了个三人洗澡也绰绰有余的浴桶后。   本质上说,叶少君的脸皮还是很薄的,两人早就赤诚相见过,可他到现在换个寝衣也一定要躲到屏风后头。   不过,叶二小姐并不介意,害羞的叶少君还是很可爱的。   比如,刚刚沐浴出来,红着脸爬到床上去的时候,已经这么多回了,还是次次都不甚自在的样子。   叶二小姐看着自交君卿无辜干净的模样,总是忍不住作弄他,顾宁远每每都气得唤她名字:“叶静致!”   叶静致把人揽到怀里,让他的肩背贴着自己的胸腹,下巴搁到顾宁远的肩窝上,笑道:“我的少君,咱们打个商量行吗?”   “什么?”   “你不要总叫我全名行不?”   “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   “你不说……我可不客气了!”   “唔……你……”   ——叶二小姐,您就是想找个借口吧!   帐幔放下,昏暗的空间里,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唇齿交缠,她漫不经心地划过他身体上的每一处线条,他冰凉的指在她的肩背上握紧又放松,发出暗哑的呻-吟。   顾宁远拒绝不了叶静致,最初无关痛痒的挣扎后,便是一场抵死缠绵,他把自己楔进她的身体,她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   宁远,你为何唤我全名?   因为,我要的只是你,叶静致。    ☆、〇三一   作者有话要说:     赵冉芝一家临行前来告辞,小丫头把素日最喜欢的泥哨送给了仙君哥哥,嘱咐道:“仙君哥哥,你若是想阿福了,就吹吹这哨子吧,阿福能听到的。”   顾宁远哭笑不得,只能谢了阿福,把彩塑的泥哨收起来,承诺了一定不会忘记小丫头。   小丫头送了“定情信物”,又跑到叶静致跟前示威:“喂,你要是对仙君哥哥不好,我会知道的,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叶静致看着张牙舞爪的小丫头,突然觉得自己原本是不是太小瞧这孩子了,有个五岁大的情敌,还真是件头疼的事情。   赵冉芝和林秋染带着两个孩子,一架青布马车便上路了,阿福依然有些低落,林秋染见惯了小色狼胡闹,一时见她这样低沉安慰道:“仙君哥哥不会忘记你的。”唉,明明自己就大了没几岁,为了这丫头生生长了一辈。   小丫头眨眨眼睛壮志凌云道:“我现在开始要好好挣钱!”   “?”   “我们家这么穷,仙君哥哥哥哥嫁过来要吃苦的,等我有钱了,再去娶仙君哥哥。”再长大一点,我也能为仙君哥哥办个灯会,也可以背着仙君哥哥看花灯!   “……”林秋染无语,他觉得阿福她奶奶若是知道小孙女儿嫌家里穷还琢磨着从商,一定会吐血的。拽了拽赵冉芝的衣袖,让她老娘赶紧教育教育女儿,赵冉芝倒是看得开:“儿女自有儿女福,她才多大,说了也不懂,何况‘年少而有高志,幸甚哉!’”   ……   在这个通讯并不发达的时代,常常分别了便再见不易,就像顾宁远回门后就离开的顾家老小。看着摇摇晃晃愈行愈远的车驾,顾宁远突然十分怀念那个和阿福一般大的妹妹,怀念那个憨厚的母亲,怀念那个并不富丽堂皇却整洁干净的小院。   顾宁远的失落并没有持续多久,接踵而来的喜帖请柬叫他目不暇接。   虽然祭月节热热闹闹的过去了,但因为这一场盛事,方寸山四周的几个村落又有了不少喜事:不少年轻的哥儿姐儿自个儿在灯会上看对了眼,趁着夏收刚过秋收未到都紧着邀了媒公上门提亲。整个村子都喜气洋洋,连偏居在陈田村旁的南庄也沾染上这样欢快的气氛。   顾宁远如今是切实感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但凡请定亲宴的,必然都会封一个礼包到南庄,也不是多金贵的东西,但重在情谊,村长家三女定亲的时候更是送了请柬。   叶静致干脆在叶昌英幼女定亲时出面请全村吃了一天的流水席面,主子家出面的定亲席,就是养在家主、主君身边也不一定有这么大的脸面,定亲宴上,叶静致拍了拍叶昌英干枯的手,道:“你的功劳,叶家记得。”叶昌英一时老泪纵横。   在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欢乐中的时候,顾宁远的生辰到了——过了七月二十三,叶少君便是实打实的十七岁少年郎了。   生辰礼物流水一样从安宁城抬到南庄,白瓷白釉忙得跟陀螺一般,核对礼单、分类入库,还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僭越的礼物,各家都送了什么。   顾宁远看着堆满了一个院子的礼物,深刻地感受到了叶家是个多庞大的家族——能打听到叶家少君的生辰的都是往来比较密切的。看着这一院子小山似的礼物,顾宁远不晓得要是整个叶家宗族的旁枝蔓叶都过来送礼,会不会把庄子里的乐清池给填了。   叶静致明显是经过大阵仗的,看着满院子的礼物一脸淡定。顾宁远道:“这人情也太多了。”下次还礼还不得把他累死……忆起祈月节前一院子人帮着绣送到各家内院的荷包的壮观场面,顾宁远觉得有些肝疼。   叶静致道:“自家亲戚,哪里能算是人情,还礼的事有白瓷照应着,错不了。”   顾宁远点头,这两个强大的助手简直就是上天派来救他的!   叶静致又道:“家里恐怕还有各处柜台上准备的贺礼,只能劳动父亲了。”   各处柜台上?!顾宁远很想指着叶静致叫嚣一番:万恶的资本家!万恶的富N代!   各处送来的礼物不过是叶少君十七岁生辰的点缀,组织操办过祭月灯会的南庄仆从,准备少君生辰布置的速度更加迅速。   顾宁远自觉这并不是个大生日,没必要弄得兴师动众,比起折腾整个南庄上下忙碌,他更愿意和叶静致一道坐在凉亭里看看星星。   叶静致看着自家君卿如此贤惠地帮自己省钱,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剩下的钱也没浪费,赏给了各处的仆从,让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因为不好在正日子打扰两位主子,二十二晚上,亲近的小侍凑份子给顾宁远摆了一桌席面,绯玉送了个双面绣的插屏,白瓷是一盆君子兰,白釉下厨做了一道粉蒸肉,雀喜鹤鸣齐送了一个打着缨络的荷包,归叔则送来一坛清荷酿,团团坐到一处喝酒。   叶静致是女子,不好掺和进来,兼之现在忙碌得很,白天便一直呆在书房,留了足够的空间给顾宁远和众小侍沟通感情。等她回到内室的时候,顾宁远已经喝得红扑扑着一张脸了。   众人都十分有眼色地退下了,顾宁远红着脸,眼角眉梢带着微醺的醉意:“叶静致,你来啦!”又站起身:“这身衣服好看么?归叔选的,他们都说好看!”   叶静致不晓得顾宁远喝了多少,看着似乎还挺清楚,不过若真清醒着,他定然不会说这些话的。叶静致扶住顾宁远摇摇晃晃的身子,安抚这个等待着表扬的孩子:“好看得紧。”   顾宁远呵呵笑着,喃喃道:“你喜欢就好……”靠着叶静致的肩膀便慢慢睡去。   叶静致挑眉:酒品不错。   带着迷迷瞪瞪的顾宁远沐了浴,陪他玩了一会儿水,弄得整个浴房到处都是水,狼狈不已的叶静致决定收回他酒品不错的评价。   这孩子,忒能闹腾了!   好容易把人带上了床,顾宁远一直趴在叶静致身上,怎么也扒拉不下来,叶静致被他弄得力气全无,只是这么大个人压在胸口上,实在是吃不消,好在躺到床上的顾宁远乖顺了很多,一沾枕头,就自发自觉地侧躺好,蜷在叶静致怀里。叶静致吻了吻顾宁远还带着酒香的唇,闭眼陷入沉睡。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顾宁远的头仍隐隐有些作痛,昨日的清荷酿他不过抿了一小杯,没想到劲头这么大,他一边起身一边按按额角。   “头疼?”叶静致原本就在似醒非醒的时候,顾宁远起身的动作也把她从迷蒙拉到清醒。   “嗯……”顾宁远觉得仍有些头昏脑胀,太阳穴上似乎有什么在突突地跳。   有温润如暖玉的手指摁到太阳穴上,轻轻重重地按摩,顾宁远的头疼舒解了些,过了一会儿拂下叶静致的手道:“我没事了,先起吧。”   顾宁远帮着叶静致把衣服穿上,叶静致顺手将折到脖子里面的衣领翻出顺平,顾宁远一面帮顾宁远将外裳套上,一面道:“昨晚上,我好像梦见你了。”   “梦见什么了?”叶静致挑眉,昨天她睡得沉没有听到顾宁远的梦话……说起来,顾宁远最近睡得愈发不踏实,身上时有盗汗,清醒后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让叶静致很是无奈。   “记不得了,就觉得好像有梦见你。”顾宁远抻了抻叶静致肩背处的布料,回忆道。   “不记得了,怎么又说是我?”叶静致失笑。   “我也不晓得,好像就是梦见了一张脸,也不是你现在的模样,可是就是知道那人是你。”   “梦为心声,你莫不是想我了吧?”叶静致好心情地捏了捏顾宁远的鼻子,调戏了一句。   顾宁远没好气地拍开她的手:“早知道不同你说了。”   叶静致赔了罪,顾宁远替她束了腰带,迟疑了一会儿道:“最近做梦做得厉害,有时候我都不晓得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真的。”   叶静致拉着他的手坐下,柔声问道:“怎么了?”   顾宁远冰凉的指尖在叶静致的手心里划了划,道:“梦里我总觉得自己在两个世界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就看见满目的白,耳朵边似乎一直有人在说话,可是又听不清,能看到许多此处没有的东西,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晓得怎么用,可想碰碰它们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东园里,看到了池塘边那簇芍药花。等睁开眼睛,却明明在南庄。”   叶静致静静听他说着,微微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顾宁远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梦里面好像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不过好像有个人是我,母亲。”   顾宁远说到“母亲”一词的时候,语气一顿,神色也有些黯然,叶静致握了握他的手道:“她怎么了?”   顾宁远摇摇头:“也没怎么,她离得远,我一直没看清她,就是每次看见她,心里难受。”   叶静致抬手揉了揉顾宁远披散在肩膀上的墨发,笑道:“那你看见我呢?”   顾宁远顿了顿,道:“不记得了。”   叶静致见他脸色稍缓,转过话题道:“你倒是没良心的。不过清虚师太说你本是两个魂魄转生进了两个身体,只怕原本魂魄不容,让你失了记忆,现在它们逐渐相容了,你才会做这些奇怪的梦。”   叶静致的话听上去颇有道理,顾宁远心里觉得原应当没有魂魄这种东西,只是现在他却觉得鬼神之说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你莫心慌,慢慢总会记起的。”   “叶静致,你说我要是记起了以往的事情,又把现在的事情忘了,怎么办?”   “忘了便忘了,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在你身边,在未来的时光里刻进我的影子,没了现在的记忆又如何?   “对了!”顾宁远的手从叶静致手心中抽出,摊开手掌伸到她面前,笑嘻嘻道,“今儿是我生辰,礼物呢?”   叶静致见他眼中已没了哀色,放心笑道:“自然是准备了的。”   打开床边的矮柜,叶静致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放到顾宁远手上,顾宁远不大满意道:“绯玉他们的礼物都是自己亲手做的,你也太没诚意了些。”   “谁说我的不是自己做的?”叶静致笑眯眯道。   顾宁远狐疑地看了看盒子,还是觉得这做工太精细了些,叶静致伸手打开盒子道:“我哪里说做的是盒子了?”   顾宁远自盒中拿出一块玉饰,触手一阵暖意便自指尖传到四肢百骸,让人浑身熨贴。   这玉饰浑圆,上面一孔,用红丝线串了,红线与玉饰连接处上方有一颗珊瑚珠做装饰,并固定红线。玉饰原是羊脂白色,其中又有大片红色,乍一看似是一只欲飞火凤。   顾宁远挺喜欢这个玉饰,大方又简单,可是……   “我都挂了这么些东西,你还要送个挂饰。”顾宁远拉出藏在外衣里的青白玉牌和顾夫郎临走前送的子孙钱抱怨道。   日日挂着这些其实他也有些不耐烦,可玉牌是身份证明必需挂着,子孙钱寓意好,两人还没制造出娃娃之前也不能摘下!现在叶静致倒好又送了块挂饰,她是嫌他脖子上的东西还不够重是怎么的?   叶静致动手将玉饰挂上顾宁远的脖子,看着项上依次挂着三样挂饰也觉得多了些,又将青白玉牌取下放到荷包里,笑道:“这是贴身挂的,我瞧你这些日子身上凉的很,这是极难得的暖玉,玉能养人,你带着对身体好,这玉牌放在贴身的荷包里便是了。”   顾宁远道:“我身上向来凉,若是暖身的,还是你带着吧!”   叶静致贴身拿出一块相似的玉饰,道:“亏待不了我自己,一直都挂着呢!”   顾宁远将两块玉饰放到一处比了比,道:“怎么不一样?”   叶静致道:“一样的,都是蓝田极有名的暖玉——火凤凰,向来是进上的,这两块还是先帝恩赐的。”   顾宁远皱眉道:“玉色不同,你身上这块上头的凤凰生硬得很。”   叶静致捏捏他的鼻子笑道:“你眼睛倒是亮!”   玉能养人,人也能养玉,给顾宁远的玉原是她贴身带了十多年的,灵气更足些,叶二小姐自然拣最好的给自家君卿。   先瑜帝赐的本是一整块玉石,叶龄修找玉匠切割出两块挂饰,一块一直由叶静致挂着,另一块也让她自己收着,叶静致原本都快将它忘了,只是最近见顾宁远夜夜惊梦,手脚冰凉,怕是阳元有损,想用玉养养,便着人回家取了来。   “你手上这块原是我带过的,你嫌弃吗?”   叶二小姐隐隐带着些委屈的音调,让顾宁远说不出“不”,况且这玉饰确实舒服,已经隔着薄薄的夏衣觉得极熨帖了。   “你不是说是你自己做的吗?”顾宁远突然道。   叶静致笑笑:“虽然玉饰不是我琢磨的,这上面确实有我的功劳,你找找。”   顾宁远捏着玉饰摸了半天,有看了看叶静致脖子上据说是一起雕出来的玉饰,没发现有什么不同。   叶静致笑道:“你再好好找找。”顾宁远又摸索一番,指尖碰到玉饰上方的珊瑚珠,似乎摸到了些凹凸不平,只是起伏太过细微,他没摸出来上面刻了什么,想了想又凑到叶静致脖子上的玉饰前,凝神看了看,发现笑笑的珊瑚珠上刻着几个俊秀的小字。   “阔、死、生、契……”顾宁远一个个认着。   叶静致笑道:“是‘死生契阔’。”   顾宁远捏了捏自己的,问:“那我的呢?”   叶静致眸光暖暖:“宁远,无论生死离合,你可愿与我执手偕老?”    ☆、〇三二   作者有话要说:     “宁远,无论生死离合,你可愿与我执手偕老?”一个月前,叶静致用暖暖的语调这样问顾宁远。   顾宁远眯起眼,看着黑暗空间里唯一的亮光,回忆自己当时的回答。   “若是生合,自然是要执手偕老的;若是死离,……”活下来的那个自然是要好好度过余生。   只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完,叶静致缠住了他的唇舌,没让他说下去。也许,她并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吧,她承诺了他是她此生唯一的君卿,他却这样吝啬给予同样的誓言。可是,他觉得,守着一份誓言,孤单地活着,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就像,他的母亲……   但,这又怎样呢?顾宁远扯起一个苦涩的笑,动了动依旧无力的身体:现在真的是离了,只是不知道是否是——死离。   灌下的迷药仍没有过去,他眼前只有迷糊糊的光,身下颠簸的震动告诉他他在一家马车上,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嘴里似乎塞着一块布巾,顶着他的舌头,叫他发不出声音。他试图动了动身体,身上脚上都被绑了绳子,他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像极了一条缺水的鱼,动弹不得。   浑身没有力气,他最后决定顺从身体的意志,昏睡过去,必须等到身上的迷药散了,才能想办法离开……   再次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止了前进,有一个女子的坐在旁边,顾宁远借着微弱的光辨认眼前的人,那人抬手将顾宁远嘴上的布巾取走,恭谨地对顾宁远点了点头,顾宁远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吴毓西?”   “少君安好?”眼前的女子一如过往的严肃模样,半低着头。   顾宁远打量了她一眼,虽然声音和身形确实是吴毓西,可是这张脸,却是全然陌生的,顾宁远心中明白了大半,反而从容了许多,只是因为没有力气,声音十分虚弱:“你这是绑架我?”   吴毓西依旧一脸恭谨:“我家主人只是想邀请小姐少君过府一叙。”   顾宁远的眸子缩了缩,尽量维持着语气的波澜不惊:“过府一叙?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少君见谅,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吴毓西有些歉然,表情真诚地仿佛是真的在内疚。   顾宁远不愿看她,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叶静致在哪里?她不是先行一步回主宅了吗?也被抓了吗?吴毓西口中的主人到底是谁?他需要时间来平复一下心情,纷乱的脑袋也需要时间重新整理。   吴毓西似乎十分安然,低头看着车厢的角落,无声无息,仿佛要溶到黑暗之中一般。   顾宁远困难地动了动身体,道:“能不能帮我把身上的绳子解了?我想坐起来。”   吴毓西想了想,将顾宁远腿脚上的绳子解去,仍留了身上手上的绳子不动,歉然道:“少君稍安勿躁,马上就好了。”   马上就好了?什么意思?顾宁远还没反映过来,只听外面传来清晰的两短一长的敲门声,吴毓西便又是一声“得罪了!”不知从何处拿过一件披风,将顾宁远从头到尾包了个结实,又在车厢门板上两长一短地敲了三下,便有人自外将车厢的门打开。   红色的朝光自外铺洒到昏暗的车厢内,顾宁远不禁眯了眯眼睛。   “少君得罪了。”吴毓西在顾宁远耳边轻声道,一把将他抱起,走出车厢。   这里显然是个码头,来往的人声和船桨划水的哗哗声无不告诉着他这一点。   失去意识是叶静致带着使女离开以后,大约是刚刚入夜的样子,现在是第二日的清早还是已经过去了几日?顾宁远看着吴毓西的下巴,和抬眼可见的天空,思索着。   也许现在是逃开的好时候,码头人来人往,想要躲开她们应该还是有机会的。可是……顾宁远试图动动身子,仍然浑身无力,他没有逃脱的把握,况且……   “少君不必着急,小姐应该已经上船了,最晚三天后,你们便可相见。”吴毓西低下头,状似亲密地对顾宁远道。   顾宁远微微点了点头,是的,还有叶静致,他必须找到她,他向来知道她的无所不能,但是现在他不知道她是否能逃过这显而易见有预谋的绑架,他要先确定她的安全。   他顺从地闭上眼睛,嘴中一直泛起的苦涩告诉他,也许在他还没清醒的时候已经又被灌下了迷药。既然暂时不打算反抗,先示弱并没有坏处。   吴毓西又上前走了几步,便停住不动,顾宁远猜测,也许她等的船还没有到。   “你干什么?!”一阵推搡声后,边上传来一声暴喝。   “我家主人要坐船!”有一个更霸道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喊道。   “我家的船马上就到了!你们先退到后面去!”前面的声音并没有示弱,强调着自己的主权。   “凭什么?码头又不是你们家的!”后来者显然不服气这样霸道的行为。   “初七、十五,不许无礼!”吴毓西轻声呵斥道,又低声歉然道:“家奴无状,还望夫人夫君海涵。”   “无妨。”一个疏朗豁达的女声响起。   吴毓西向旁边退了退,似乎是为后来者让出位置,顾宁远迷迷糊糊地想着:吴毓西的胆子还真是大,也不怕叫人看出端倪来。   “小夫人要往哪里去?”后来的这对夫妻似乎有攀谈的打算,笑着问吴毓西。   “去粟安。”吴毓西向来严肃刻板的声音此刻带着些柔软之意,顾宁远闭着眼,却似乎仍感受到有种名为温柔的眼光落在自己脸上。   “粟安?”女子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   吴毓西大大方方道:“拙内身体不太好。”   那女子半惋惜半安慰道:“萧桂世家的医术是极好的,小夫人不必忧心。”又笑道:“去粟安的话倒是与我们一路,说不准能搭上同一辆船呢!”   吴毓西没有接话,却又有一个温和的男声传来:“侍身粗通岐黄之术,小夫人不介意的话,可否让侍身探探小夫君的脉息?”   吴毓西立刻拒绝了,只是语气仍是十分柔软:“不劳夫君费心了,惯常的药一直备着,上了船便能服药了。”   “夫人,船来了。”有使女及时来报,吴毓西向新结识的两人微微点头示意,歉然道:“多谢夫君美意,山高水长,还望后会有期。”便举步登船离去。   “这人也太假惺惺了,明知道是一路的也不邀请我们搭个顺风船。”大木站在主人身后擤了擤鼻子,粗声粗气道。   “咱们自己又不是没船,何必搭他们的。”出岫素日最厌烦别人端着一张假脸,吴毓西的功夫又不到家,已经被他鄙视到死了。   大木四处张望了一番,兴奋道:“岫叔,咱们的船来了!”   “作死啊!不许叫我叔!”出岫的南方调听上去带着些莫名的喜感,举手作势要打大木,大木一蹿便躲到闲云身后,可怜兮兮喊了一声:“爹~~”出岫看了看闲云,气哼哼道:“有本事莫找你爹!”   萧镜安看着身边热闹不已的三人,无奈看着蔚倾虹,道:“我看了看刚才那小夫君的脸色呼吸,应该是被人下了‘七日醉’,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蔚倾虹眨眨眼睛道:“我能拒绝吗?”   萧镜安摇头:“那小夫君的处境似乎有些危险,我看到了,自然不能不管。”   蔚倾虹拉起自家君卿的手道:“医仙大人,您医者仁心,不过你看我们先上船再商量救人的事行吗?”   萧镜安挣开蔚倾虹的爪子:“老不正经的。”抬步向船上走去,蔚倾虹耸耸眉,暗道“也没有很老啊!”便跟了上去。   ※※※※※※※※※※※※※※※※※※※※※※※※※※※※※※※※※※※※※※※   昏暗的室内,两支臂粗的蜡烛在坚持了一晚上以后终于燃尽,火苗跳动在“噼啪”一声之后熄灭,袅袅升起一缕黑烟。   “如何了?”叶静致坐在上首,脚下是跪了一地的黑衣使女。   李思跪在最前方,禀报道:“魑魅魍魉各领了十人前去追踪,魑组、魅组、魍组均无所获,魉组尚未归来,已增援了二十人前去。”   “魉组去往何方?”   “枫林渡口。”   枫林渡口,汜水、清平河、姚江三水汇合之处,四通八达,来往商船客船多如繁星,等登上了船,再想找人便是难上加难。   “下去吧。”叶静致揉了揉眉。   她太大意了,听到祖母病危的消息,一时着急,便带着人匆匆赶回安宁,虽然也留了十五个暗卫,但是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来势汹汹。在小树林遭到伏击的时候,她就知道庄上出了内应,但报信的确实是祖母跟前极得信任的行走使女……她太大意,也必然要未她的失误付出代价。   以一敌十,她身后的暗卫将她救出,只留下上臂一道伤口,已经是极艰难的,等她匆匆赶回南庄,只剩下被迷倒在地的白瓷白釉和绯玉,外院的人甚至对少君被带出南庄仍一无所知。   将所有人召集起来,叶静致就知道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她一直都知道吴毓西并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她动用了鬼宫的力量也没有调查到她究竟出自何处,只是她怜惜她是个人才,原本想给个让她自述的机会,将她收到手下。但她到底没想到,在她还在布置如何收服她的时候,她已经将她的君卿掳去……也许,原本也是要将她掳去的。   南庄的侍从,除了吴毓西失踪,还有两个原本就在南庄的使女和一个新招的小侍一同消失。叶静致揉揉隐隐作痛的头,皱紧了眉:也许再她暗中将吴毓西新招的侍从逐渐移除出内院的时候,她就开始动作了。   她握紧拳头却觉得无力,她必须冷静下来。   到底是谁?要掳去他们夫妻?连棋子都早早埋下!   “小姐,主宅来人了。”门外有使女通报。   叶静致微微点头,示意叫人进来,那使女一进门便滚到地上,哑着嗓子道:“小姐,老君昨晚突然中风昏迷,老夫人让您带着少君即刻回家。”    ☆、〇三三     “祖母……”   叶静致看着坐在床边的叶龄修,轻轻唤了一声。   她不曾见过她向来意气风发的祖母有过现在这般颓唐的模样,岁月仿佛将原本不曾留下的时光痕迹在一夜之间雕刻到她身上。   叶龄修拍了拍握在手心里自家君卿的手,柔声道:“静儿来了。”   叶静致上前两步,只看见姚氏安然的睡眼,若不是在旁伺候的小侍一个个都红着眼,她几乎不敢相信姚氏病了。   叶龄修将姚氏的手放进被子,命人好好照顾他,便起身带着叶静致向随园走去。   “祖母……”叶龄修一言不发地带着叶静致在随园走了一刻多钟,叶静致直觉她有什么事情要告诉自己,也许和近日的事情有关,她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祖父不是中风,而是中毒。”叶龄修终于开口,“有人送了封信给你祖父,说你和顾氏被掳走了,你祖父一时心急便撅了过去,原以为是中风,大夫诊了脉,道是中毒,原是在信上沾了毒,你祖父一时气血翻涌,便毒发了。只是如今不知中的什么毒,只是昏睡不醒。”   叶静致听着叶龄修平静的语调垂下眸子道:“叶宏昨日到庄上报信,说您遭到暗杀,身中毒箭,命我回府。路上我受到了伏击,侥幸逃出;顾氏在庄上被人下药掳去了。”   叶龄修牵出一个笑:“叶宏在我跟前已经十年了,没想到……哼,她想得倒是周到。”   “祖母,是谁?”   叶龄修深深呼了一口气,叹道:“长阳陈家。”   这又是一个久远的故事。   前朝鸾凤,姬姜族人,自诩命承上古仙脉,乃天定主宰,建朝七百余年,依靠着月华宫祭司预言国家命数维持着自己的统治,最后被出身北邙山的月族取而代之。   叶家便是鸾凤朝最大的五大世家之一,因叶家多入仕之女,掌握了国家的实权,是实际上的世家之首。而长阳陈家原本不过是北方四大世家之一,却因为在鸾凤末代贡献了四位帝君而成为一时传奇。   月氏族人破鸾凤而立琉璃王朝,叶家在朝所有精锐在都城被破之时殉国以全身后清名。一时之间,兴盛了五百余年的叶家瞬间坍塌,只余下单薄的几个血脉飘零于世。叶九问便是因为年少时放荡不羁,离家行商而为叶家留下了一丝血脉。   战乱平复之时,叶九问已经成为了中越最大的商户,她一个人打造了一个包括整个中越的商业帝国,琉璃王朝开国帝王凤璃帝下令厚葬叶家一门忠烈时,叶九问以叶家不肖子孙的身份求了凤璃帝的准许,将家人的尸骨带回宗族墓地,并将一生经营交与朝廷以感谢凤璃帝对叶家剩余单薄孳息的宽容。   而陈家因为是三代帝王的父族而遭到了灭族,凤璃帝连一个刚刚出生的男婴都没留给陈家。   “陈家仍有遗留血脉?”叶静致不明白这些都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人事早已化作一抔黄土,随烟云而去,谁还会怀念那个依然崩溃、腐朽到无可救药的王朝?   叶龄修点点头:“陈家上下,璃帝连仆从也没有放过一个,全部当场格杀,只有一个小儿子,因为自幼体弱由月华宫收养,璃帝对月华宫祭司心有忌惮,只能留他一命,但下令叫他终身不得踏出月华宫一步。”   过于久远的事情,很多细节已经不可考,叶龄修唯一知道的是,这个病弱的陈家幼子建立了一个名为“摘月阁”的组织,自璃帝过世后便不断挑战着月氏的统治,经过百余年的经营甚至已经培养了不少人入主朝堂。   凤琳帝治乾末年,天灾不断,民怨载道;琳帝病重,西线告急,满朝慌乱;最后只得帝女亲征,却导致二女夺朝,险些将整个王朝都倾覆。   也就是在那时,叶龄修于乱世中异军突起,整合了南方近于崩溃的商路买卖,在战争结束后从南方大商户之一成为了南地最大的商户,得到了瑜帝的嘉奖。   “战争最开始的时候,摘月阁阁主曾经找过我。”叶龄修神色疲倦但思路仍十分清晰,“她希望我能帮助她重建鸾凤,我拒绝了,然后先瑜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安定了西线战事,平稳了中越战事。”   叶静致琥珀色的眸子暗了暗:“为了一个已经灭亡了百余年的朝代,要今人放弃安稳生活,这摘月楼也太狂妄了些。”   叶龄修不予置评只道:“这事至少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先瑜帝也已经登临极乐,摘月楼自那次以后也不曾再找过我,我以为此事已经过去。”   叶静致问:“他们此次前来又是有何求?”   叶龄修静默了一会儿道:“帝上已经开始动手除了风满楼、落雨小筑、云顶宫,摘月阁羽翼被折去大半,三个月前,现任摘月阁阁主陈锦袖来找过我,希望我能庇护一部分摘月阁的精锐,我没有同意。”   也许是被当今帝上察觉,也许没有,但是这样目标明确的大动作,陈锦袖明显是慌乱了,但是叶龄修这样不留余地的拒绝根本不像是她的作风。   叶龄修似乎感受到了孙女疑惑的目光,淡淡一笑道:“陈锦袖说她已经找到了前朝帝王姬姜后人,必须找一个稳妥的地方。”   “她为什么这么自信我们会帮助她?”   叶龄修自袖中拿出半块玉璧道:“这玉璧是叶家家主的信物,已经传了百余年,另半块在摘月阁。陈锦袖说叶家和摘月阁原是当年重华帝君埋下的两枚棋子,一明一暗保护姬姜血脉,以期有朝一日能复辟鸾凤。”   “只是叶家先祖只留下了半块玉璧,却没有留下任何保护姬姜血脉的家训,陈锦袖一面之词我自然回绝了,她便向我索取玉璧,道是玉璧中有重要秘密,叶家既然不愿继续保护姬姜血脉便不该继续持有玉璧。只是这玉璧似乎通灵一般,没有被她强行夺取。”   叶龄修现在还记得陈锦袖强行来朵时这玉璧将她重重弹开的样子,那样如血的红光,至今想来仍有些心惊。   “她给祖父下毒又妄图掳去我和顾氏,都是为了这半块玉璧?”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等了半夜却没得到他们任何的消息,我甚至不知道要拿什么来换取解药,是这半块玉璧还是庇护整个摘月阁?”叶龄修苦笑。   那就只能等,等陈锦袖提出条件。   “静儿,你受伤了?”叶龄修突然发现孙女右臂的衣服上渗出一抹淡淡的血色,急切地问道。   叶静致摇摇头:“无妨,小伤而已。”   叶龄修拍拍她的肩膀:“你母亲不是能担大事的人,叶家的将来全在你肩上,你一定好好周全自己。”   叶静致垂眸:“孙女儿知道。”   叶龄修叹了口气道:“若陈锦袖只图这半面玉璧给她也无妨,若要我们庇护姬姜遗脉……”   “……须先保叶家宗族无虞。”叶静致淡淡地结果叶龄修未尽的话,寡淡的眉目看不清神色。   叶家先祖用近乎全族人的性命和敌国的财富换取伶仃的孳息,偏安一隅,逐渐繁衍出现今庞大的叶家宗族。家国天下,家在国前,世族并没有书中英豪那样的豪气,作为族长更不可能意气用事,前人用如此大的代价换取的一丝血脉,不能断在她们手上,哪怕牺牲掉一些人,也要保全整个叶家。   ※※※※※※※※※※※※※※※※※※※※※※※※※※※※※※※※※※※※※※※   “属下无能,没有抓获叶静致。”   隔着重重帐幔,陈锦袖看着跪在地上的下属闲闲地挥了挥手:“去刑堂领罚吧。”   “谢阁主宽慈。”利落地离开,没有一丝迟疑。   “毓西?”   “属下在。”恭谨的声音,一如在南庄时的那样。   “叶少君现在如何?”   “阁主放心,属下已派人好好照看了。”   “嗯。”陈锦袖点了点头,挥手叫吴毓西下去。   吴毓西迟疑了一步,躬身问陈锦袖道:“阁主,现在我们手上只有叶家少君,只怕叶家不会同意交还玉璧。”   “毓西,你的胆子愈发大了。”陈锦袖似笑非笑地看了吴毓西一眼。吴毓西依旧恭谨地站在一边,垂头道:“只是心中有惑,不问清楚心中忐忑。”   “这个不必你操心,照顾好我们的贵客便是。”   “是。”吴毓西躬身退下,一时室内只留下满室檀香。   “娘,吴毓西越来越嚣张,今天见到我连礼都没行!”有一衣着华丽的少女掀开布幔,坐在陈锦袖身边,抱怨道。   “毓西待人向来谦虚恭谨,你自己小气了。”陈锦袖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   “她那叫什么恭谨,显见是没把谁放在眼里,几年不见,更加狗眼看人低!”   “颂儿,毓西是我培养给你的左膀右臂,你怎么可以看她如此刻薄。”   “我不喜欢她。”陈颂扭头道。   陈锦袖不再说话,慈爱地看着陈颂:还是小孩子脾气。   “对了,娘,泷夜办事不利,你怎么只罚她去刑堂。少了叶静致,我们拿到玉璧也无用,这样的惩处也太轻便了。”   “泷夜把‘醉梦’种到了叶家老君身上也算有功。”陈锦袖微微一笑:“何况,我们手上已经有了叶家血脉,没有叶静致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比较忙,3.30-4.5期间日更,更新时间不定,因为在榜期间不允许修文,下榜后会停更2-3天小小修改一下   近期发表章节都没有经过二次修改,看着会比较粗糙,请见谅    ☆、〇三四     夜色沉沉,梧桐深深,一弯残月挂在西枝上,发出昏暗的光。   一枚暗影破空而来,叮一声直直插入叶家主宅的正门门廊上,警醒的护卫瞬间被惊动,四处张望后,拔下飞刀,取下信封匆匆向主院而去。   “陈锦袖邀我九月初一到白沙洲临江阁一聚。”叶龄修捏着薄薄的信纸道。   “祖父,此行还是让孙女儿代劳吧!”叶静致垂眸。   叶龄修摇摇头:“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顾氏,只是陈锦袖信中只字未提顾氏,只怕有什么变故。”   叶静致道:“鬼宫一路跟随,在青石浦、白马桥、洪家塘的码头上都发现了痕迹。”   叶龄修笑:“陈锦袖在暗处呆久了,狡兔三窟,她却是要准备三十窟的。白沙洲在北,青石浦在南,白马桥在东,洪家塘在西,也不知顾氏会被藏于何处?”不等叶静致回话,叶龄修又道:“静儿,你不仅是他顾氏的妻主,更是叶家的少主。”   叶静致道:“孙女儿知道。”   叶龄修放心地点了点头,道:“天亮我便启程去白沙洲,你沿越水北上,走旱路,亲眼盯着这批粮食送入金月。”   叶静致沉默,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祖母答应你,一定把顾氏带回来。”   叶静致垂下眼帘,盖住琥珀色的眸子,却没有接话。   这样的承诺太无力,陈锦袖的信中没有提及顾宁远,更没有提及昏睡在床榻上的姚氏,她的筹码是运往金月贸易区的上百船粮食:如果她真的在粮食上动手脚,危及边境百姓,到时挑起的便是中越与羌戎、连云城、摩羯四地争斗,战鼓响起,金戈所指,生灵涂炭,叶家万死难辞其咎。顾宁远和姚氏在这样的筹码面前,似乎确实渺小到无需被提及。   也许他们原本就只是为了增加与叶家谈判时的情感筹码,这还在船上向北漂泊的百船粮食才是真正的底牌。向边境运送粮食,与北地贸易,是金月贸易区建立十余年来,中越表现出的最大善意,榕帝亲下了凤旨,由叶家操办此事,举国目光聚于安宁,便是北地国家也是放了多少只眼睛在此事上,任何纰漏都是叶家不能承受的。   摘月楼这样明晃晃的威胁,叶家却无法寻求更多的帮助,没有真凭实据,朝廷不会相帮,何况帝上已经派遣精锐护送这批粮食,叶家还能要求什么?这批粮食从离开安宁开始就不能出任何问题,一旦出事,连累的便是整个叶氏宗族。   所以,即便不忍心,即便心急心痛,她们仍然不能任性。   这该死的身份!   叶静致突然有点羡慕她的母亲,无欲无求,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她喜欢的生活,看湖光潋滟,山色空濛,赏娇花绿叶,佳人妍妍,不需要为什么,放弃心中所爱。   “母亲,北上押粮的事情,还是我去吧!”一直坐在角落里静默不语的叶敏硕突然出声,“静儿的身子才有起色,驰马而去,只怕身上吃不消。”   叶龄修仍有些迟疑,叶敏硕自诩风流,年轻时除了吟诗作对也习过几日拳脚功夫,腰间一把青霜剑也有些落拓侠女的风范,只是她向来不耐俗务,最烦黄白之物,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没有丝毫起色,让叶龄修死了心,只能一心培养病歪歪的叶静致。   叶敏硕难得收了轻浮拓落的神色,一脸认真对叶龄修道:“母亲,我再不成材,也是叶家女儿。”   叶龄修微微动容,叶家女儿,是啊,这个一直不成材的女人,是她叶龄修的女儿,流着叶家的血脉。   “家里有吴氏,出不了乱子。静儿是继承人,北上金月太大张旗鼓了些,怕陈锦袖一时狗急跳墙反倒不好。反正我向来游历在外,淡出家中十多年,若无人提及也想不到我还有叶家夫人的身份。”叶敏硕一条条分析着,思路清晰,再不像过往那般万事不上心的模样。   秋风微凉,烛火跳动,室内忽明忽暗,却将叶敏硕难得端正的肃容照得格外清晰,叶精致半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叶龄修负手站着默然不语。   “好。”静默许久以后,叶龄修终于开口同意,深深看了叶敏硕一眼:“你莫要让我们失望。”   叶敏硕笑笑:“是。”   “母亲……”叶静致跟着叶敏硕离开荣禧院,唤了一声却不知如何开口。   叶敏硕拍了拍女儿的肩,笑道:“你帮娘把叶家的担子挑了,娘能帮上你的不多,这算是还点债吧!”   叶静致眨眨眼:“谢谢娘!”   叶敏硕笑:“我知道你一直放心不下,换身装扮再走,叶家宅门里,叶二小姐还需坐镇。”   叶静致会意,快步离开。   叶敏硕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脊背挺直,行路矫健,已经褪去了病容,散发着勃勃的生机,抬头望了一眼已经有些发白的天际,低声道:“我这辈子欠你们父女良多,只盼今后能稍赎罪孽……”   ※※※※※※※※※※※※※※※※※※※※※※※※※※※※※※※※※※※※   “魑天,你带三队人往白马桥方向支援,魅地,你带三队人往洪家塘方向,魍玄带五队人随我往青石浦方向,若有少君踪迹切记勿打草惊蛇,保护好他,沿途做好记号。”   “是!”跪在地上的三条人影应声后便瞬间消失于眼前。   手上有限的蛛丝马迹无法让她判断哪个才是顾宁远被带往的方向,但是她又无法再安坐在家中,陈锦袖信中暧昧的措辞让她担心,也许她根本不会归还顾宁远,甚至根本不承认挟持了顾宁远。她担心挟持顾宁远的是陈锦袖,更担心是不知何处冒出的仇敌。   她只能选择一个更有可能的方向,来做些什么,安抚下自己无法平静的内心。   “小姐,该启程了。”李思提醒正自出身的叶静致。   叶静致回过神来,拿过李思递来的短打,沉思了一回道:“祖母要往白沙洲,你暗中带五十个人保护好祖母,切记不要惊动别人。”   李思迟疑了一会儿,跪下身:“奴下,领命。”   就这样吧,让她回到她愿意付之忠心的人身边,她要的是一她的意志为先的下属,而李思只能作为一个家主派到继承人身边的监护者,她知道顾宁远被掳并不能全怪李思,但她擅自调换了原本她安排保护顾宁远的十五人,却无论如何是个无法让她轻易原谅的过错。   “这些人都是奉家主之名保护小姐的。”李思这样解释她的所为,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她的职责是保护叶家的继承人完好无缺,而叶家少君只是一个附带的物品,在明知道路上可能会有不测的时候,她选择将小姐留给少君的精锐替换走,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即便少君可能因此被掳,至少,小姐安全地回到了本家。   叶静致知道,李思的做法无可厚非,但是当她在树林中,惊惶间看到原本留在内院保护顾宁远的人在她身前替她遮挡刀光剑影时,她内心的慌张,一瞬间的不安在匆匆奔回南庄以后被证实,十五个护卫,金针封脉,陷入假死状态,贴身伺候的小侍昏迷,顾宁远不知所踪。   她记得她当时第一件事情便是想杀了李思,但是她太理智,最终没有拿起心里的屠刀。   李思、李忆、李念都是叶龄修当初在战乱中收留的孤儿,李忆、李念已经死去,都是为了保全叶龄修的性命,如今只留下一个李思,是叶龄修最信任的护卫,也是对叶龄修最信任的护卫,她无数次从盗寇流匪手上救下叶龄修,就是叶静致也没有这个资格来怪罪这个一心执行着主人命令的护卫。   只不过,她忠诚的,不是她叶静致的命令。   ※※※※※※※※※※※※※※※※※※※※※※※※※※※※※※※※※※※※※※※   夜色中的姚江江面平阔,一弯残月挂在西枝上,照到江面,浮动着点点波光。青崖浦的小小码头上停着三五艘船只,大大小小挤满了整个码头。   一个壮硕的黑影在船只之间游走飘忽,眨眼间又隐到暗处,叫人以为看花了眼。   蔚倾虹很是享受地由萧镜安剥着葡萄喂食,“嘭”地一声,一个巨大的身影闯进船舱,叫蔚倾虹一时将葡萄呛进喉咙,咳嗽不止,萧镜安一面帮蔚倾虹一面问正红着脸挠头的女子:“大木,发生了什么事?”   “啊?”大木傻傻看了萧镜安一眼,继而恍然大悟道:“哦,您不是让我看着那条大船嘛,刚才有人从船上下去了。”   萧镜安道:“多少人?带着什么?”   大木想了一会儿道:“九个人,空身走的。”   蔚倾虹道:“这个以后就不用来报了,我可经不起你这么一下一下的,看好那个小夫君,他还在船上,你就甭管其他闲事。”   “哦。”大木挠挠头,退下,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将舱门关上。   萧镜安道:“也不知那小夫君惹了什么人,船上行走的那些船女,功夫都不弱。”   蔚倾虹道:“既然打算救人,何必管他招惹了谁,只是咱们现在人少,多余的事情是管不了了,也只能先把人救出来。”   萧镜安点点头。   世间可怜之人太多,不公之事太多,他能做的不过是救下眼前的可怜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三五   离开青石浦,摘月阁的大船便离开了姚江宽阔的江面,转而进入支流巫河。   巫河是姚江下游最大的支流,比起姚江江面的开阔平稳,巫河则是被峭立的山崖所包围,仿佛一把巨斧将山峰劈开,硬生生劈出一条水道,现在正值秋天,巫河的水不似春夏那边湍急,难得地表现出柔和的一面。   摘月船沿江而行,穿梭过光滑可鉴的峭壁,缓缓向上游行去。   “少主,前面就是巫河九曲了,甲板上不太平稳,还是进仓吧。”舒韩站在陈颂身后,低声道。   陈颂负手立在船舷边,精致的华服随风猎猎作响,琉璃色的眸子波光流转,带着些矜傲道:“后面的尾巴处理了吗?”   “已经查探了,是一对中年夫妻,往粟安参加萧桂世家的杏林宴的,自青石浦处与我们分道扬镳便没有下手,已经派人盯着了。”   依陈颂的脾气,这样烦人的苍蝇恼到了自己自然是要处理得干干净净才好,因此舒韩特意强调了两人受了萧桂世的邀请,不再跟随自己后便没有下杀手。毕竟身在武林,难免会有求医之事,萧桂世又是天下医药第一家,无论明处暗处的人大多不愿与她家为难,免得落下记恨,到时候医药难求。   陈颂皱了皱眉,不过也明白舒韩的顾虑,没有责怪她下手不利落,便慢慢向船舱走去。   “那叶少君呢?”陈锦袖离开前好生叮嘱了陈颂要看顾好顾宁远,确保他舒适无虞,陈颂知晓他的重要,也没有反对,叫人一日三次回禀他的状况。   “还是和往常一样,看看书写写字画画画,就是一直吃不下东西。”   陈颂停了停脚步,继而边走边道:“叫人看了吗?”   “胡大夫把了脉,说叶少君有些晕船,加上身上有孕,故而胃口不佳,已经开了方子,只是药吃了又吐,现在只能每天喂些药膳。”舒韩又迟疑片刻道:“叶少君一直道想见见少主……”   陈颂皱眉,她没见过孕夫,更别提还要照顾一个孕夫,心里有些不耐烦,但是又晓得现在最不能出事的便是他肚里的小东西,少了它,摘月阁又要花许多心思对付叶家祖孙。思索片刻,她还是往软禁着顾宁远的舱房而去。   顾宁远坐在桌案边,一手执笔再宣纸上游走,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神情安定目光淡然。若不是有两个孔武有力的高大男子守在他身后,现下的模样,与他在家中时并无差别。   “叶少君好兴致。”陈颂拖着旖丽的华服,迈进船舱,舱房里燃着淡淡的檀香,但由于长久的不通风,檀香里带着些沉重的酸腐味,陈颂皱紧了眉,着人将舱里燃着的香都撤去。   顾宁远见陈颂进门,搁下手中的笔,用眼神打了个招呼,陈颂自己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看着顾宁远道:“不知叶少君寻我有何事?”   “我想见见叶静致。”顾宁远没有废话,一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船舱了,他唯一能用来判断时间的便是看守们定时送来饭菜的时间,虽然刚上船时一直昏昏沉沉,不知道被带着换了多少次船舱、马车,但顾宁远知道,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吴毓西原本所说的三日。   顾宁远相信,吴毓西当时的三天不会是随口说的,现在还没和叶静致碰面,或许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比如,叶静致并没有被他们抓住……   陈颂挑了挑眉,没有否认道:“叶静致逃了。”   顾宁远心中一时欣喜,按压住喜悦不叫它浮现在脸上激怒眼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女,陈颂却是不在乎道:“叶静致逃了,所以还请叶少君好好照顾自己,等着叶小姐来营救。”   叶静致没有在她们手上,顾宁远放下了心,终于开始关心自己的现状:“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抓我过来?”   陈颂邪笑着看了顾宁远半天,道:“我们?……是叶家的债主,他们不肯把欠我们的东西还了,我们只能抓了你以物易物了。”   顾宁远思忖了片刻,猜测这些人大概是叶家生意上的对手,最多也就是敲诈钱财,难怪除了头两天给他下药让他不能活动,后来便找人来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恐怕也是不想落下个虐待他的罪名,让叶家记恨惹来后患。   知晓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顾宁远便放下了大半的心,但是不知道这少女会如何狮子大开口,顾宁远又问了一句:“你们将我绑了,到底想要交换多少钱财?”对于叶家到底有多富有,顾宁远一直都只是听闻,并没有确实的见识,这群绑匪又不大按常理,他特意练了几天的字以显示自己能够识文断字,却也没见她们让他写过什么勒索信,连他身上的东西都是完好无缺的,没有证据他们怎么来证明自己在她们手上并以此要挟叶家?   陈颂好笑地看了顾宁远一眼,似乎明白过来顾宁远是把她们当作普通的劫匪了,琉璃色的眸子看了看一脸认真的顾宁远,不禁露出个恶作剧一般的笑容:“叶家家大业大,少君又是叶小姐心尖上的人,若是要少了也对不起叶小姐的一往情深不是?”   顾宁远对于陈颂的强盗逻辑有些理解无能,陈颂小小捉弄了顾宁远一次,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道:“叶少君只要好好照顾自己便好,其余的事情,不必操心。”   顾宁远没有反对,叶静致没在她们手上,他自然要保护好自己,既然还没有寻到逃脱的办法,他不介意在此处多呆上些日子,除了满舱让人恶心的檀香和有些严重的晕船症状,他觉得还算舒心。   陈颂见顾宁远如此配合,心中倒起了疑虑,但结合先前打探来的情报,这叶少君明白过来以后身体向来有些弱,性格也不强势,基本上不是听叶家主君的安排就是听叶静致安排,一直都是老实的性子,除了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惊恐害怕的情绪,似乎也没什么其他行动,因而虽有疑虑也只能叫人看紧了,没有其他叮嘱。   顾宁远这么淡定倒不是因为心里胸有成竹,只是现在除了安静地等待他还什么都做不了,现在船在水上,他记忆里又没有会水的痕迹,便是能离开船舱,他也没办法逃离他们,不如安心等待机会。   又过了一日,巫河九曲不过行至半程,舒韩接到暗报,过了九曲的第一个大渡口处,这两日在盘查大小船只,看上去似乎是在找人。   陈颂没料到叶静致竟然请动了官府的人,银牙咬碎:“她的胆子倒是大,也不怕我们把她的君卿扔到河里了!”话到此处,陈颂恶狠狠一笑,对舒韩吩咐了几句,舒韩皱眉,却知道陈颂的脾气向来乖张,若不听从,只怕带累自己,反正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能下去操办。   顾宁远见陈颂来邀请自己出门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不过他现在是肉票,便很有自觉地没有拒绝陈颂的提议,陈颂让小侍替顾宁远换下身上的衣服,顾宁远迟疑了一番,将叶静致送的玉石含进嘴里,把其他衣物配饰一件不落地换了下来。   陈颂对于顾宁远配合的态度十分满意,便颇有仕女风度地带顾宁远坐上了小船。   由于附近没有吃水足够深的渡口,陈颂叫人将大船行至水缓处,停下大船,又放下一条只能坐上六七人的小船,自舷梯上下去。   顾宁远见着船身上哗哗流走的水,眼睛有点发晕,为难地向下看了半天,最后咬牙登上了舷梯,陈颂看了他半天,见他颤颤巍巍踏上舷梯的样子觉得好笑,便出手带他下了船。   顾宁远只觉得腰上被人一揽,身上一轻,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由陈颂抱着站在小船一侧。   顾宁远惊奇于陈颂刚刚落雨飞花一般轻盈的动作,也惊奇于她抱着自己双脚站在小船一侧居然没有翻船,实在是超出了物理规律。不过很快便又有五人以此下船,陈颂轻轻一点足见,小船便离开大船,向岸边的芦苇荡行去。   虽然仍有些怕水,不过现在的样子顾宁远更加无法忍受。先前没有经过他同意,就被吴毓西抱着他已经觉得很难忍受,但是因为身上没有力气只能忍着,可是现在被这样被这个只见过一面、疑似绑匪头目的少女抱着,顾宁远出离愤怒了。可是嘴里含着玉石,顾宁远只能以实际行动表示他不满意现在的状态。   陈颂原本只是见顾宁远下舷梯时一脸强装淡定的心悸模样,怕他耽误时间才大发慈悲帮了一把,可是现在他这样不知好歹挣扎的样子有些激怒了陈颂,叫她直想把顾宁远扔到船上,不过到底记起顾宁远肚子里还有个不得不关注的小东西,只能黑着脸小心让顾宁远站到船上,怕顾宁远看到江水头晕还将披风上的帽子带上,遮挡些视野。   顾宁远自然感受到了她动作上的小心和体贴,不过对于被这样照顾,顾宁远并没有表示感激,陈颂放下顾宁远后,示意小船上唯一的男子舒韩照顾顾宁远后,便不再管他。   舒韩自小长在摘月阁,作为陈锦袖为陈颂的亲自挑选的护卫之一,他一直不曾离开过摘月阁,摘月阁中没有性别之分,无论男女都一样训练,因而长了现在的年纪他也没见过像顾宁远这样娇滴滴还怀着身孕的外界男子,一时明白了为何手下那些人最怕被安排去照顾顾宁远,原来都是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把瓷娃娃一样的小夫君给弄伤了。   顾宁远自然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居然已经变成了一碰就坏的瓷娃娃级人物,他现在担忧的是这个绑匪头子要带自己去哪里?若是上了陆地自己该怎么想个办法逃走?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三六     “什么!?”萧镜安吃惊地站起身,蔚倾虹无奈将纸条递给他,“是咱们弄巧成拙,也不知怎么叫他们知道此处有人盘查,便将人从船上扔下了,大木把他救上了岸,可人已经断气了。”   萧镜安气得浑身发抖:“实在是可恶!”   蔚倾虹安慰了自家君卿,若有所思道:“我原本以为顶多就是个贩卖良家子而已,现在看来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萧镜安幼年时曾被无良之人辗转贩卖,平生最是痛恨此事,也因此对营救那个偶遇的小夫君如此上心,那船只上有个暗舱,大木几番打探都不得其门而入,兼之布置舱内奢华,把守严密,无一不叫萧镜安怀疑这船主也是做贩卖年轻男子和童男童女生意的人。   可这两日来看,这船绝对不会只是个贩卖人口的组织,曾来自家船上打探的人,武功不弱,如果不是混迹武林的高手,那便是专门培养的暗卫杀手,一个人口贩卖的组织,只怕不会如此费心。   会是谁?   萧镜安此刻仍在自责,蔚倾虹只能先宽慰他,又立刻让城守停止船只检查,转而写了密信,想追究一些事情。   大木为难地对着眼前的尸体,鉴于她爹过往曾教导过人要入土为安,最后还是决定先把人埋了。她很快便挖好了一个大坑,只是觉得这样直接把人埋了有些凄凉,又拍断了一颗巨木,以手为斧砍出几块木板,三两下做了一口薄棺,小心把这个因为落水时撞到石头而已经分辨不出样貌的男子放进木棺,就地埋了。   大木很是严肃地磕了个头,便离开了,走了几步,又拿了用剩的木料做出一块墓碑的样子,插在小土包前,才放心离去。   只是没走多久,大木就惊奇地发现,刚才自己以为已经埋下的男子,现在正好端端靠在树干上,由一个黑衣男子护着,大木看了半天,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出手。   主君说了船上的都不是好人,爹说坏人都是该死的;可是主君又说小夫郎是弱男子,深陷险境要救小夫郎,现在两个人在一块儿,一救就是一双,她要不要救?   大木蹲在树上严肃地思考着。   陈颂现在很恼火,弃船上岸以后,陈颂一行人没有放慢脚步,反而一个个踩着树枝,几个腾挪便翻过一座山头,顾宁远由舒韩背着也勉强跟上他们的速度,只是才过了第二座山头,陈颂就发现身后跟着尾巴,眼神示意两个护卫把躲在暗地的人解决了,只是没想到护卫还未拔刀,尾巴就自觉得露出踪迹。   一言不发,三十多条暗影向七人杀来,陈颂虽不知道这些穿着藏青衣服的蒙面人是哪里来的人,却也感觉到了她们没有一点善意的进攻,好在随身的几人都是阁里顶尖的高手,很快便与来人打成一团。   没一会儿,众人便发现这些人完全是冲着陈颂而来的,但是与陈颂对敌的时候又没有下杀手,故而让她多拖延了几招,陈颂自然不会浪费这多拖延的几招,朝空中放出一个信号弹,趁着护卫挡到她身前的时间,立刻转身离开。   舒韩原本护着顾宁远已经有些吃力,但因为青衣人的目标直指陈颂,只要他不表现得要去营救陈颂,压力还比较小,等陈颂趁机溜了以后,舒韩就发现情形有些不妙,青衣人互相示意了一眼,便分了十人向他们扑来。   顾宁远被舒韩护在身后,脸上不时溅到温热的血液,一时有些反映不过来,刀光剑影这么真实地在他眼前发生,他不禁有些发抖。   “走!”顾宁远回头,是从密集的刀剑中逃脱而出的陈颂,一把拉起他向包围圈外跑去,舒韩并另两个护卫替他们开路殿后。   也许只是须臾也许过了很久,伴随着纷飞的落叶,树上鹞子一样落下许多黑衣人,陈颂略略松了口气,不敢停下脚步,一把抱起顾宁远踏枝而上。   只是刚刚的打斗耗费了她太多的内力,翻过一个山头后,陈颂便不得不下地,一边调息恢复内力,一边抱着顾宁远狂奔,身后只有舒韩和另一个护卫紧紧跟随。   可是青衣人似乎比想象中的难对付的多,没过多久,便有七八个青衣人追上来。陈颂心中大骇,护卫在她身边的明卫暗卫都是摘月阁精英,刚才又唤了三十暗卫,这青衣人竟仍能突围而出,叫她不得不惊,也更加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舒韩一咬牙,将顾宁远自陈颂怀中夺过,急切道:“少主,这些人的目标似乎是您,您先走,叶少君我会带他回阁里!”陈颂迟疑了一下,便立刻提气离开,青衣人迟疑一步,留下两人其余也跃上枝头,追着陈颂而去。   顾宁远终于从冷酷的死亡中清醒过来,也看清了现在的状况,这群青衣人不是来营救自己的,而且似乎产生了什么误会,想把自己掳走。他不知道舒韩为什么一定要拼死保护自己这个肉票,但他恍惚间已经明白,也许这次的绑架并不是为了单纯的钱财。   舒韩正觉得招架不住,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壮硕的身影,顺手抓住一人的胳膊将她扔到了树上,又反手断了另一人的臂骨。   “两个女人为难两个男人也不嫌丢脸!”大木恨恨道,她原本在树上纠结要不要救人,突然发现两个青衣女人一左一右围攻着黑衣男子,猛地记起她娘曾经说过“女人不能欺负男人”,果断出手了。   大木正想感叹这两个不要脸欺负男人的女人这么不禁打,回头却发现已经不见了那小夫郎的踪迹。   舒韩不知道从天而降的救兵是谁,但是本能地他即可便拉着顾宁远向反方向逃去。又讨了一炷香的时间,便有追兵而至,依旧是树林里的青衣人,刷刷踩着林子里的落叶,穿过树木,直向两人扑来。   舒韩一路打一路退,被逼上了陡峭的崖壁,最后僵持在崖壁上。   领头的青衣人示意手下包围两人,舒韩最后下定决心般对顾宁远道:“叶少君,莫怪我……”便一把将顾宁远推落悬崖,自己也随之决然跳下。   耳边有风呼呼地刮过,顾宁远只觉得心跳如鼓,浑身都轻飘飘的,这种离死亡如此之近的感觉,他似乎一点也不陌生。   突然腰间似乎有什么紧紧缠住他下坠的身形,几乎是瞬时,顾宁远停止了下坠,张开眼只看见舒韩一手握着插入峭壁的匕首,一手以长布连住两人,险险挂在峭壁之上。顾宁远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知觉,却看见峭壁之上时有石块坠落,听到石块落到江面上激起水花的声音。   顾宁远苦笑:这样等待死亡可比瞬时死去痛苦多了。可是现在他有了牵挂,这样的等待便也无关紧要了,没有死去便还有希望。   他心里默默叫着叶静致的名字,一面想设法也自己趴到峭壁上,减轻舒韩的重量,可是只要他微微一动,舒韩的身形便不稳,唬得他只能一动不动悬在布帛上。布帛紧紧缠在腰上,顾宁远竟然有种隐隐腹痛之感,只是当下危急关头,这种无关紧要的疼痛,被他无意识地忽略了。   顾宁远苦笑了一下,试图和舒韩沟通:“喂,你们,会有人来吧?”   舒韩看了一脸镇定的顾宁远一眼,有些意外,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少年竟然如此从容,卡在峭壁缝隙中的匕首并不牢固,粗砺的岩壁将他的手掌一侧也磨破了。他咬了咬牙,将缠着布帛卷着顾宁远的左手用力一挥,牢牢抓住岩壁上的凸起。顾宁远因此终于贴近了岩壁,并找到了可以接力的凸起岩块。   顾宁远刚松了口气,却哧地一声听到布帛裂开的声音,抬头看去,确实一块尖锐的石块掉落时将布帛弄出一个大口子。看着布帛裂口越来越大,顾宁远一时脑袋一片空白,等下意识地抓住刚刚选定的借力点,顾宁远才有了心脏重新归位的感觉。   舒韩眼见着布帛即将断裂,手上的力气用得很猛,直到顾宁远抓住崖壁上凸起的石块,他才放下了心,只是随之而来的却是石块崩落的声音,还未回过神来,舒韩只觉得左臂一轻,向下望去时,只看见一个模糊坠落的身影。   “噗——”溅起一朵不大的水花,然后又被流逝的江水抹平。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三七     “什么叫没了踪迹?”   叶静致坐在顾宁远曾呆过的船舱中,脸上的神色叫人分辨不清。   “属下沿河搜寻,在小树林里看到有打斗的痕迹,尔后则有两路,再沿途追寻,一路在悬崖上失了踪迹,一路在平川郡没了踪影。”   “那就继续下去搜。”   “……是。”魍玄低头退下。   吴毓西被反手绑着,站在暗影里,依旧是平板恭谨的语气:“少君恐怕凶多吉少,还请小姐节哀。”   叶静致拍案而起,震得手掌发麻,盯着吴毓西平静的脸,吴毓西却似乎浑然不觉一般,突然像是记起了什么一般,对叶静致道:“恐怕小姐还不知道,少君身上,还带着您的骨肉。”   少君身上,还带着您的骨肉……   您的骨肉……   叶静致皱紧了眉头:“你说什么?!”   吴毓西惋惜地看了叶静致一眼,恭谨地回话道:“船上的大夫替少君把过脉,已经两个多月了,恭喜小姐。”最后四个字带着些刻骨的寒意,让叶静致心头一阵发凉。   “说!你们究竟把人带到哪儿去了?!”叶静致终于无法再保持惯来的平和,恶狠狠地抓住了吴毓西的衣襟。   吴毓西微微一笑:“贱奴忘记告诉小姐了,近日不少人在追杀摘月楼,少君跟着少阁主,只怕免不得要被牵累。”   “在峭壁上失了踪迹,或许,少君已经葬身鱼腹了;又或者在平川郡被摘月楼的仇家所劫,只是不知道她们会将人带往哪里?青楼?伎寨?或者和少阁主一道被折磨至死?”吴毓西猜测着。   “我已经替你办了脱籍的手续,你再不必自称贱奴了。”   叶静致转身离去,虽然她不知道吴毓西为何以激怒自己为乐,但是很显然,从她嘴里已经问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吴毓西看着叶静致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脱籍?一个连贱籍都没有的人,谈什么脱籍?   她忽略了心头泛过的酸楚,回忆起叶静致刚才精彩的表情,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畅快。   是的,就是这样,我也要你尝尝亲人死去,骨肉分离的感觉,是不是很痛,是不是?   吴毓西是个早慧的孩子,也许很多人都觉得孩子是不记事的,但是她是个例外,她甚至还模糊记得一岁多的时候,母亲为了替她弄到些吃食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下贱的,因为她的母亲就是下贱的,在采石厂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却永远也吃不饱,她没有见过她的父亲,但是记忆里那些罪奴家眷的下场让她隐约明白了父亲的死因,如果不死去留下的只有无止尽的□,大概无论哪个男子都无法忍受吧。   然后,三岁的时候,孱弱的母亲终于再无法忍受没有至今的谩骂和拳脚,想要反抗却被人一把推到地上,后脑着地,石头上淋漓的鲜血到如今依旧在梦里清晰可见。   然后她坐在乱葬岗上,守着她母亲的尸体,整整三天;再然后,陈锦袖来了,带她离开了那个噩梦一样的地方。   她发了场高烧,将所有记忆刻进脑海,然后进摘月阁,经过一轮轮残酷的淘汰,站到了陈颂面前:她是陈锦袖准备给陈颂的礼物,一把为她锻造的刀。   尽管陈颂是那么显而易见地不喜欢,她依旧恭顺地跪下,宣誓效忠。   然后,她终于有了机会,她花了五年的时间调查铭刻在记忆中的母亲,调查她的身世,线索一点点串联,最终的结果,直指正在兴起的叶家。她选择性地忽视了家族获罪的缘由,只牢牢记得,若没有叶家的揭发,她原本该在宽敞的宅院内快活地生活,而不是在采石场出生,不是在乱葬岗和野狗抢食,不是在摘月楼一步步厮杀,只为了活下去。   她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终于得到机会潜进叶家,终于……没有终于,陈颂依旧不喜欢她,陈锦袖似乎知道了她和叶家的恩怨,顾宁远上船后她再没能接近软禁他的暗舱。   然后陈锦袖离开向北赴约,陈颂带着顾宁远离开,一阵明亮的烟火,她知道陈颂遇到了危险,却扯了个恶意的笑,也好,或许这样顾宁远便能死了,这样,也能叫天之娇女的叶静致尝尝骨肉分离的苦痛,也能叫娇生惯养脾气乖张的陈颂吃吃苦头。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只有她,孤苦伶仃,只有她,活在泥底,只有她,找不到自己的家在何处。   获罪以前,她也该是世籍女子;可是现在,即便有户籍,她也只是一个贱籍的罪臣之女。   带着叶静致的人马捉了三天的迷藏,叶静致终于点齐了人马,困住了大船。吴毓西看见叶静致见到满船只留下数十人时惊愕的表情,吴毓西心里便是一阵痛快。   叶静致带来的人很多,武功都不弱,她们没有悬念地被捉住,众人在被俘的同一时间纷纷吞下藏在牙齿中的毒药,只有她还有些贪念,想看到叶静致得知她的夫君带着她的孩子死去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搜遍了整个船没有任何收获,叶静致立刻带人离开,无论怎样,她不能再在此处耽误时间。   心底越来越大的不安让她心神不宁,她必须尽快找到顾宁远的下落。   ※※※※※※※※※※※※※※※※※※※※※※※※※※※※※※※※※※※※※※※   “小姐,魅卒在巫河河岸上发现了一座无主的新坟。”魅地跪在地上,尽责禀报着最新的进展。   叶静致迟疑了许久,终于眨了眨眼睛:“开棺。”   这是对死者的不敬,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问题。   这座无名墓才刚刚被造气,面上的土壤还泛着潮气,鬼卒很快便将小墓挖开,露出一个简易的棺木。大家迟疑地互相看了一眼,叶静致提起勇气,亲自上前开棺。   她一点一点凿开木钉,面容平静地仿佛在家中细细雕刻着什么,叶静致不知道自己当时想着些什么,只是这样专注地凿开木钉,慢慢揭开薄薄的棺盖。   熟悉的鞋,熟悉的衣,熟悉的配饰,熟悉的身型,和……一张辨认不得的脸。   脑中一片空白,静默了许久后,魍玄道:“小姐,是不是先将少君移出来?”   叶门顾氏,身死随妻,也该葬到叶家的祖坟。   叶静致怔了一会儿,道:“这个不是少君,让他入土为安了吧。”   魍玄看了叶静致一眼,没有反驳,只是叫人重新钉上木钉,将翻开的土重现掩埋到薄棺上。   “小姐,现在我们怎么办?”   “继续找,少君已经换了衣服,也可能易了容,你们一寸一寸将这里好好找找,魑天,魅地你们带四组人沿失去踪迹的平川郡和岩壁继续搜寻,魍玄,你继续在此处寻找,打听一下近日路过此处的船只,可有什么消息,魉黄,你带人在江上搜寻……打捞水底……”   “是!”   叶静致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疯狂,鬼宫魑魅魍魉四组,每组九队,每队九人,各个都是精心挑选的人才,蛰伏于暗处为叶家服务了不知多少年。这样大规模的调遣,在她知晓鬼宫存在以来是从未有过的。   在知道有鬼宫存在的时候,叶静致曾问过,无论是商家还是官家,都与江湖武林相距甚远,叶家缘何会养着这些人?叶龄修当时只道是祖辈留下的,除了每任家主,偌大的叶家没有人知道有鬼宫的存在,他们所熟悉的只是那些沉默的叶家护院。   现在,叶静致恍惚有些明白先祖苦心留下鬼宫的涵义,无论当初的情形如何,叶家先祖大约是不愿卷入复兴王朝的漩涡里,为官的叶家人善信通达,为商的叶家人通透睿智,他们并不是执着于掌权者的酸腐,无论当年是否是愿意承接下保护姬姜血脉的重担,当叶家满门尽绝命于国亡之时,这个担子便已经卸下了。   叶九问已经是被逐出叶家族谱的不孝子孙,她没有责任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气数已尽的国家筹谋,也许鬼宫便是她的手笔,比如当年的陈家幼子便寻找过她,她担心后世子孙卷进此事,因此建立鬼宫,保全叶家。   这些都是叶静致的猜测,解释了一些原本不甚明了的事情,但眼下,她并没有追究那些已经支离破碎的过往的心情,她要尽快找到顾宁远,和孩子。   再大的动作,只要是她范围之内的,她都无悔去做。   她只怕如果现在不做,她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   “爹,他还没醒?”大木看着自家爹爹小心地替那小夫郎换了盖在额上的湿巾,有些不安道。   闲云叹了口气道:“受了凉又落了胎,现在又一直发烧,也不知道能不能醒。”   大木睁大了眼睛:“主君的医术这么厉害,哪里还有救不活的?”   闲云替顾宁远调整了一下布巾的位置,叹了口气:“能救活的人都是还想活下去的人。”   “他不想活了吗?”大木抓抓头,“我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他救回来!”   她从青衣人手下救下了他和另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转头却不见了他们的踪迹,等在寻到他们时,一个挂在悬崖上,一个落到了江中,大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顾宁远从水中捞上来,又顺手救下了挂在崖壁上的陌生男子,一路狂奔,就近找了个郎中给顾宁远救命,又传书给萧镜安。   大木自觉长了这么大,那天是她花了最多力气的,还都是为了这个似乎不想活下去的小夫郎,她觉得自己的力气白费了,怒极。   “或者有吃有喝,他干嘛不想活?”   闲云摇摇头,丢了个孩子,就算醒过来了,也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缓过来,看他现在的样子,过往似乎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竟让他一直都惊惧地发抖,不停说着胡话。   突然,顾宁远一把抓住闲云放在床边的手,紧紧攥住,惊得大木向动手把她爹解救出来,闲云忙制止了女儿鲁莽的行为,反手握住顾宁远的手,慢慢地舒展他的手指。   不知是否是因为得到了抚慰,顾宁远的颤抖慢慢停了下来,闲云一边轻轻抚慰着顾宁远,看到放在枕边的玉石,鬼使神差一般,闲云取过玉石,将它放在顾宁远的手心。   玉石温润熨贴,一触即他的肌肤便散发出盈盈的光,闲云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却看见顾宁远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〇三八   “终于打算回去了?”   顾宁远向萧镜安辞去的时候,萧镜安正在打理小院里的花圃。   正是春花烂漫的时候,小小的花圃里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衬得两个青衣素髻的人也明亮了起来。   顾宁远点点头:“在前辈处叨扰了这么久,该回去了。”   萧镜安培了培土,不满道:“我费心救了你的命,又白吃白喝养了你两年,你就只叫我一声‘前辈’?”   顾宁远眨眨眼睛,这儿的人似乎很重视称谓问题,只能试探道:“萧叔?”   这称呼他平日真叫不出口,萧镜安看上去顶多也就三十岁的模样,顾宁远觉得就是自己两世的年纪加起来取个平均值,自己最多也就叫他一声“萧兄”,可是萧镜安似乎觉得顾宁远还是个孩子,子侄辈的,顾宁远喊过一次“萧兄”被他拒绝后,就一直用“前辈”称呼了。   萧镜安停下手中的活计,道:“我手把手教了你两年医理,怎么着你也该叫我声‘师傅’吧?”   顾宁远顿了一下道:“我记得自己好像已经拜师了。”一个人不好师从两个门派,虽然这个传说中的师傅他也没见过。   萧镜安无话可说,转而问道:“已经都记起来了?”   当年大木在巫河把顾宁远捞上来的时候,顾宁远已经去了半条命,虽然找了乡野大夫看,但到底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没保住肚子里才两个多月的孩子;小产以后身体愈发弱,高烧不止,整整昏迷了近一个月才醒。   醒来时,顾宁远的神志有些不清楚,不过好在没有不愿意活下去的模样,醒醒睡睡,又过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萧镜安询问往事时,顾宁远只摇摇头道是不记得了。   萧镜安以为顾宁远有过什么惨痛的经历,也不再提及此事,不过心里对他更多了几分怜惜,蔚倾虹晓得他是感伤顾宁远和他类似的经历,也不拦着他。顾宁远就这样在迷迭谷住下了,每日里翻翻医书,替萧镜安整理整理药材,或者帮大木修理修理不小心被拆坏的家具,日子过得倒也平安和顺。   顾宁远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想回去看看。”   萧镜安张了张嘴,到底没问,顾宁远昏迷时候模糊喊出的话都叫人有些惊心,他的过去想来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若是没地方去了,就回来迷迭谷,大木、林子都是粗手笨脚的,我的这些花苗、药材正需要人打理呢!”   顾宁远谢了萧镜安的好意,混着完全不相同的两世记忆,只让他觉得自己活在梦幻之中,他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正视这件事,又用了半年将那些混乱的记忆一点点整理出来。   一世里,他一身病痛,无欲无求,唯一在乎的人却不肯放一点心思在他身上,逃离牢笼,用了八年的时间想证明自己和正常人一眼,最后还是死在了病魔手中。   一世里,他痴傻愚钝,天真烂漫,长到十七岁依旧无忧无虑,却有父母疼爱,有兄弟姐妹相亲,有一个温柔的未婚妻,结果落得差一点落水离世。   这些记忆像一帧帧照片,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开始他觉得自己仿佛只是看客,冷眼旁观生生死死,慢慢的,当记忆愈发清晰和连贯,他终于有了共鸣,终于相信自己活过两世,一点一点接受现世。   死过的人,总是更加珍惜生命的。   萧镜安道他体质至阴,落水高烧又伤了根基,需要好好调养,顾宁远当时的记忆还有些迷糊,睁眼见到的便是和善的闲云、憨直的大木,萧镜安一直帮他打理身体,他心中也是感激,便随萧镜安、蔚倾虹回了迷迭谷。   他一边调养身体,一边随萧镜安学习药理,等到记忆慢慢清晰,他便迟疑着是否要回去,可是他又担心现在的自己也许无法适应原本的顾宁远的生活,他要怎么面对他现世的父母兄妹,怎么面对那个温柔的未婚妻——两世的记忆让他还没有准备好怎么面对那个在现世将成为他的天、他的妻主的女人。   直到一日他握着那枚沁着火凤展翅的暖玉挂饰,突然发现暖玉上装饰用的珊瑚珠上刻着几个小子——执手偕老。   执手偕老,我愿意牵着你的手,在白发苍苍时带着你看西山落日,春江星垂,陪着你看白荷濯涟,红梅傲雪;在脚步蹒跚时,坐在屋檐下,听雨打芭蕉,看芍药庭前,逗弄儿孙,以享天伦……   头疼欲裂,他终于记起了那日大红的嫁衣燃烧的红烛,记起了她在满堂宾客前许他唯一,记起了那朵倾城的芍药,记起了那日菩提之下她说不愿放开他,记起了那次刻进骨血的拥抱,记起了灯火下她不算强壮的身体背起他走向回家的路,记起她问他:“宁远,无论生死离合,你可愿与我执手偕老?”   ……   这些记忆如此鲜活,一幕幕在他脑海中上演。   原来,我早已来到这个世界,早已在此世间,爱过。   顾宁远看着那枚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玉石,突然有了强烈的欲望,离开迷迭谷,去寻找记忆中这个温和浅笑的女子。   叶静致。   一直潜藏在心底的记忆潮水一样涌来,没有母亲的忽视,没有天生的痴傻,这半年他真真实实的日子,美好地仿佛不曾存在过。   他急匆匆去寻找萧镜安,却因为不小心听到的话而迟疑了脚步。   “大木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看他对大木也算真心,不如就给你做女婿吧。”出岫一面收拾着药材,一面对闲云道。   闲云淡淡摇了摇头:“他虽说自己失了记忆,可是当时救过来的时候毕竟怀着胎,许是许过人家的,我们总不好趁人之危。”   “你是好心肠的,”出岫有些不以为然,继而又停了手道:“不过他体质阴寒,落水滑胎只怕日后也不好……”   闲云用眼神止了出岫的话:“若是品性好,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夫人和主君不也是和和睦睦的……”   剩下的话,顾宁远没有听到,耳边一直是轰轰的声音。   虽然混着两世的记忆,对于男子怀胎生子的事,他惊讶却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对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历史、不同的生理构造的惊叹在最初一年里他已经学会了习惯。   于他,也许不会生子让他更能接受一些,毕竟在那个更为先进和发达的社会他生活了二十八年,而此世前前后后也只有十九年,只是他还记得那个温柔浅笑的妻子曾那么期待他能为她生个孩子。   他迟疑了脚步。   他已经落水失踪了近两年,也许她以为他已经死去,已经过上了正常的、没有他的生活,他不该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他经历过如他母亲一样痴痴守着他死去的父亲连儿子都漠视的人,但见到更多的是男女之间快餐式的恋爱,海誓山盟转眼成空,生离或死别,时间会抹去命运带来的创伤,带来新的恋情,新的生活。   他一时没了信心,尽管他记得她说出那些话时寡淡的眉眼中认真的神色,他还是有些迟疑,因为当他自问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希望,她能在他离开的这两年里找到新的生活,幸福安康。   迟疑了一个多月,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去看看,如果她的身边还留着他的位置,他就回去,即便并不是那么希望日后自己像另一个世界中贤良的家庭主妇一样,安分地守在内宅,他也希望能伴在她身边;如果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他就离开,这个世界女子三夫四侍本是平常,他却自觉没有这样容人的雅量。   就让他留一个美好的回忆吧,他自私地想。   一身青布素衣,一个小包裹,粗布木簪一个简单的发髻,简简单单的准备,顾宁远就打算离开了。   萧镜安本想让大木一路护送,顾宁远到底执着地拒绝了:无论怎样,他无意和这个憨直的女子有更深的牵扯,原本只是有些同情她的憨傻,却没想到惹得他人误会。   萧镜安没有强求,顾宁远孤身一人,他也不敢多给什么钱财,顾宁远倒是笑笑:“师傅教了我两年医理,若是没钱了,买药看诊都好,路费不就有了?”   萧镜安见顾宁远居然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叫了自己“师傅”,一时十分欢喜,看顾宁远要离去又有些感伤,眼中就含上了泪。   “你这臭小子,不是说已经拜师了吗?”   “逗你的。”顾宁远笑笑,继而正儿八经地跪下,向萧镜安磕了三个头:“师傅救我一命,教我医理,请受徒儿顾宁远一拜。”   萧镜安受了礼,又摸了摸顾宁远的鬓发,道:“算你还有点良心,此去,一路小心。”   顾宁远乖顺地点了头,他没有父亲,萧镜安精心照顾了他两年,他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虽然这个父亲的形象和他想象中的样子相距甚远,但是他给他两年实实在在的依靠,他感激他。   “走吧。”   小船起航,离开了这片他生活了两年的安乐土地。   蓬莱海,灵台岛,迷迭谷,熟悉的景物慢慢笼罩于烟云之中。   叹一声,今朝一别不知再见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  笑眯眯道:我回来了! ☆、〇三九     四月十五,五年一度的安宁花会。   甫一进城,漫天盛放的花朵铺天盖地而来,家家门前挂着盛开的花枝,繁华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推着装满盆栽花苗的小车的小贩,老天似乎将整个春天的光华都在此刻倾倒到安宁城内。   顾宁远牵着上岸后买来的小毛驴,慢慢游走在花海之中。   大木不曾见过这么多的花,比迷迭谷中花草还要鲜艳,色彩斑斓,清香四溢。不过她仍是按捺住了去摘花的欲望:顾宁远并没有停下来看看的意思,主君叮嘱了她要好好照顾顾宁远,她要尽职……   虽然主君原本是让她在暗中保护的,可是那日为了救人现身的时候,顾宁远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叫她不必躲了,大木也就厚着脸皮跟在他身后了。毕竟,每日躲在屋梁和树枝上,并不是多痛快的事,何况她身材高大,要藏起来更要费上老大的力气。   走了一个多月,顾宁远一直都是不紧不慢的,踏入楚州地界以后,更是龟速前进。   也许这就是近乡情怯吧。   担心物是人非,害怕流光易逝,改了旧日模样。   大木却没有这些烦恼,只是这样以来,两人有一大半的时候只能宿在外面。虽然和山林里的老虎、灰狼打打架也挺有意思,可是有顾宁远要照顾,大木一直觉得伸展不开拳脚,加上没有热菜热饭,她还是更喜欢路过城镇。   城镇就意味着美食,意味着软和的被子,她虽不怕吃苦,却也是喜欢舒适的。   现在终于到了楚州最为繁华的安宁城,大木觉得清早吃的干粮已经没了踪迹,空空的肚子开始叫嚣要美食来填充了。   不过秉持着勤俭节约美德,尽管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大木还是挑了个临街的小面摊,顾宁远也不挑剔,虽然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思,还是应景地要了一碗阳春面。   自欺欺人也好,现在他脑袋里乱得很,让他再冷静一下吧!   “今年的安宁花会较往常几届更加热闹,竟然连蜀地的人都来参加了!”面摊边的茶寮里有歇脚的行商看着满眼的花草感叹了一句。   “你不知道?蜀荣桑家要和叶家联姻呢!”有人在桌角磕了磕水烟,一脸少见多怪的表情。   豪门大户的八卦谁都爱听,一时就聚起了耳朵。   “叶家的嫡小姐不是已经娶过亲了?若是桑家少卿来当庶君,又或者嫁给旁支,怎么至于这般大动静?”   那人悠悠吸了一口水烟,颇为自得道:“桑家把嫡子嫁过来,自然是冲着能当叶家继任家主的外祖。”一边又压低了声音:“否则……”   大木哧溜哧溜又将一大碗三鲜面饕餮入肚,将碗摞到先前吃空的五个海碗上,招呼老板再来一碗,等面的间隙,见顾宁远出神地听着隔壁茶寮的闲谈,也一时好奇起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只听众人叹了一句:“难怪叶家如此大的动静,将婚礼安排在花会当日,到时观礼的人恐怕只有帝卿出嫁才能比了。”   “两家都是一方豪绅,家大业大,又是如此要紧的联姻,求了帝上钦赐的婚,这般重视也是要的。”   ……   “客官,您的面!”摊主一边咂舌眼前女子惊人的食量,一边热情地将热腾腾的牛肉面端到她面前。一见有吃食,大木收了耳朵,继续大快朵颐。   顾宁远却轻轻放下了筷子,旁边茶寮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感叹,让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心里做了一千一万种准备,却没想到真的是最不想看到的情景。   他垂了眼,无论如何,亲眼去看一眼,确实她现在是幸福的。   穿过一丛丛姹紫嫣红,走过雕梅刻竹的石桥,沿着热闹的主街,顾宁远慢慢走近于闹市取静的叶家主宅。   明明就在眼前了,只要再走几步,抬手便是叶宅朱门。   门上的兽首已经可见,鎏金的门钉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门后,就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有他两世里最美好的记忆,可是他却有种再也迈不开脚步的感觉。   门楣之上悬着的红花绸布,连门柱上也缠着锦绣红绸,如此喜庆的颜色,在他眼中却变得这般刺目。   她真的成亲了吗?   他还记得那日双喜红烛下她认真的誓言,刻在脑海,烙在心头。   “月华为证,我叶静致愿娶顾家三郎为此生唯一。”   过往如烟云散去,一切似乎已物是人非。   多了一世的记忆,唯一教会他的便是释怀吧,连死生都经历过的人,还有什么不能释怀呢?只要她喜乐安康,陪在她身边的是谁,是不是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   顾宁远站在门前的石狮边愣愣出神,突然有一队使女自侧门而出,扫街净道,列队站在两侧,将行人赶到街角,顾宁远也被她们挡在了身后。   马蹄哒哒,车驾磷磷,两辆装饰低调的马车停到门口,打开车门,有小侍先从车厢内出来,隔着队列的间隙,顾宁远突的眼前一亮,无声地唤了一声:“绯玉。”   原本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现在如此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心里忍不住一阵激荡;绯玉的眉眼已经稍稍张开,快活的样子却一如既往的熟悉。   顾宁远还看着绯玉出神,一个几度入梦浅笑温和的身影在他毫无防备中进入眼帘。   她还是那样温和从容的模样,寡淡的眉,琥珀的眼,在灼灼春光下,似乎并不是那么耀眼,可是她也不曾因此而失去光芒,兀自散发柔柔的光辉。   她身上不是新婚的礼服,简单的素色曲裾,寸许的锦带勒在腰间,显得她更加瘦削修长。   他一时欢喜起来,这不是新婚的打扮,也许刚才,只是个误会?   春光照得心也明媚起来。   他看着她抬手撑开门帘,看着她扶下身着石青深衣的吴氏,看着她微微低首恭迎广袖墨衣的叶敏硕,直愣愣的目光,越国挡在身前的人墙。   “阿远,你到家了?”大木疑惑地问。   “是啊……”他回过神来,微笑地应道。   “太好了!”大木很高兴,阿远的家很好,房子很大,主君该放心了,她也放心了。   顾宁远微笑地点头,再次转过头,脸上的笑意未及收拢便突然失色。   “阿远,你怎么走了?”大木看着顾宁远愣愣看着前方许久,都没有一点动作。她一面替他心急一面又不敢催他,没想到他突然招呼也不打一下就突然离开了。   “唉!你等等我!”大木回头看了一眼,跺跺脚追着顾宁远而去。   绯玉忽地听人唤了一声,下意识地回头,只看见一个陌生的高大女子正朝自己看来,继而又立刻跑开,隔着人墙,他只看到她追着的背影有种莫名的熟悉。   “绯玉?”吴氏唤了一声。   “奴下在。”绯玉回头,将心头莫名的纷繁思绪甩去。   “一会儿带桑主君、小少卿到菊华苑安置下。”   “是。”垂眸敛目,盈盈一福。   两年的光景,足够将一个万事无愁的天真侍童雕琢成一个足以当事的一等小侍。   “怎么就走了?”大木跟在气喘吁吁的顾宁远身后,不解地问。   “……他们,好像搬家了……”顾宁远笑着解释。   “搬去哪里了?”   顾宁远仔细搜寻了脑海中留下的残破记忆:“蓉城吧?”   “蓉城?蓉城不是在北边吗?你怎么一路就向南了?”大木不可思议地看了顾宁远一眼:从上岸以后一路向北,有一个多月时间,现在也该到蓉城了。   顾宁远笑笑:“我忘记了。”   在他心底里,这儿才是他此世的家,离岸的时候,一路朝南,他没有一丝迟疑,现在却化作了满腔的苦涩。   他笑着看见她走向后一辆马车,笑着看她迎接下一个韶龄的少年,笑着看见他们默契的微笑,笑着看见少年眼中闪耀着可以称之为恋慕的眼光。   他已经不必上场。   那就这样,按照原本说好的那样,不去打扰她的生活,只祝她此生,幸福安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写改改写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按照最初的大纲来走,也许看上去有些造作的刻意,不过其实只是我不忍心让远远辛苦一场,却只是回到小院做一个叶家少君。   我希望我的男主是个可以与女主并肩的人,既然有一半现世的灵魂那么至少,他不应该只是一个被保护的角色。   她爱他护他,也许作为女尊女子的天性;他护她爱她,也是因为有他男子的骄傲。    ☆、〇四〇     离开安宁的时候,顾宁远去了一趟伽若寺。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经过南庄的时候脚步忍不住慢了两步,迟疑了一回,最终慢慢悠悠上了伽若寺。   伽若寺一如旧日的模样,红墙琉璃瓦,香火缭绕,宝相庄严。   扔了香油钱,顾宁远慢慢踱步走到了后寺的菩提树下,扶着树干,抬首便是半壁山岩的石佛群像,或站或卧,或怒目圆睁或低眉慈悲。顾宁远自认不是笃信宗教的人,但是此处确确实实给了他实在的安宁,抚平了心里那些纷繁的思绪。   大木对着石佛看了半日,没觉出什么趣处,隐在一边当布景。   一个灰布僧袍的小尼匆匆跑来,对顾宁远道:“不知可是顾施主?”顾宁远收回了飘然悠远的眼神,疑惑地看了小尼一眼,小尼行了个佛礼:“清虚师太有请。”   哦,原是故人。   厢房之外,阳光正好,窗外花木扶疏,映着的伽若寺红墙琉璃瓦,于宝相庄严中显出些春天的活泼气息。   窗内,一盏清茶放在桌几上,散发出袅袅的茶香。   桌几两侧,一边是闭目念佛的清虚师太,一边是垂眸沉思的顾宁远。   大木则在桌案边一口一个将准备的素食斋点扔进嘴里,偷空斜一眼两人:这俩菩萨已经对坐了一个时辰了!   “不知师太有什么指教?”年轻人的定力到底要差一些,还是顾宁远先开了口。   清虚慢慢张开那双冥深的眼,微微一笑,说了句:“不过想请施主坐坐。”   旁听的大木一不留神将斋点呛进喉咙里,手忙脚乱地找水灌了,顺气。   “如此,就多谢师太招待了,只是归家心切,就不叨扰了。”顾宁远看着清虚也微微笑着。   清虚道:“也好。”   大木拍拍肚子,正好饱了。   “前尘烟云聚散,何必追寻?今世情缘浅深,万莫蹉跎。”顾宁远迈出门槛的时候,清虚念了一声佛号。   他没有回头,前尘往事他早已放下,无论是痴傻了十七年的一世记忆,还是寂寞了二十八年的一世记忆,也许在两个灵魂融合的时候他就已经释怀了;至于那今世情缘……也许,只能叹一声,情深缘浅。   ……   离了方寸山,顾宁远和大木一道来了青林渡口,大木小心地看了顾宁远一眼:“阿远,你不是怕水吗?”自蓬莱海回来,一路上他都没怎么出过船舱。   顾宁远笑笑:“多坐坐船也就不怕了。”没有唠叨的徐天,没有事事周详的叶静致,他总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也许该找个机会学一下游泳?顾宁远笑笑。   手上没多少现钱,他们只能搭了官府作保的客船,好在萧镜安对这个只认了半天的徒弟上心,准备了足够的银钱,顾宁远也不委屈自己,弄了间单独的舱房。   他原本想给大木也弄一间,大木想了想拒绝了:“主君要我保护你,我要是去睡了,谁来保护你?”   顾宁远笑了:“那你总不能不睡吧?”   大木瞪着顾宁远道:“睡觉又不一定要床。”   接下来的几天顾宁远充分见识到了大木的睡功,不管是站着坐着,似乎只要没有动作,大木就能随时随地入睡,也能随时随地醒来,有时顾宁远出舱透气,站在船舷边看看两岸风景,大木跟在身后守着,睁着眼发呆的样子也叫顾宁远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你倒是哪里都睡得着。”   “我笨,小时候练功怎么也练不会,我娘就叫我一直练一直练,我困得厉害,又不敢睡,后来就练着功也能睡着了。”   顾宁远听着有些羡慕:“你娘一定很疼你。”   大木摇头:“岫叔说,她是怕我跟她抢爹。”   ……   客船不小,加上又是在运河航道上,并没有什么大的波澜,一路都算安稳。   顾宁远坐了半个月的船,除了头几天有些晕船,后来已经能慢慢适应船上的生活了,靠在船舷上望着船底劈波斩浪也减了恐惧。   蓉城内处中原,沿着运河北上,到了鲁州,顾宁远便下船换走了旱路,只是现在的小身板对于长途跋涉还是觉得辛苦了些。大木不是个细心的人,自己不觉得累,也就没想到顾宁远会吃不消,结果旱路走了没两天,顾宁远就病倒了。   大木急得抓耳挠腮,却一筹莫展,顾宁远躺在客栈的床上,只觉得脑袋里轰轰地响,晕的厉害,心里苦笑一声:“到此处三年,高烧都成了家常便饭一般。”   又对大木道:“大木,你先帮我请个大夫来吧。”   大木一时跳了起来:“哦,对对,要先请大夫……”急急忙忙向外走去,一会儿又折返回来,苦着脸道:“主君让我在你到家之前寸步不离地保护你,我不能走开。”   顾宁远头疼得厉害,听大木这般说,真想摔个碗什么的出出气。   “那你托小二姐找个牢靠的大夫吧。”他耐着心道。   “哦,对,可以找小二姐!”大木一时眉开眼笑,“阿远,你等等啊!”一阵风一样出去。   顾宁远将头向被子里埋了埋,蹭去了眼角沁出的泪水。他觉得自己真是变得没出息了,被心脏病缠了二十八年,整把整把地吃药,眉头也没皱过一下,现在却只因为一个高烧而难受地要命。   也许是因为,那二十八年里,如果不是病重到要进加护病房,他的母亲并不会出现,在此世间他却曾被如珠宝般地呵护过。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这个道理吧!   没有被爱过,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的病房里,满眼都是寂寞的雪白,只是一个关切眼神都会觉得幸福;   曾经被呵护,曾经有人整夜衣不解带地照顾你,曾经有人端水喂药照顾你……现在,只一个人躺在床上都觉得难挨。   握着那块温润的暖玉,他觉得自己似乎稍稍舒服了一些,埋在被中闭上了酸涩的眼。   叶静致,我病了……   小二姐是个伶俐的人,听大木急吼吼地找大夫,怕耽误了,立刻便找了个老大夫。   老大夫颤颤巍巍地切了脉,对急得上窜下跳的大木道:“夫人不必着急,这位夫郎只是水土不服,兼之有些心思郁结,才发起了烧,将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大木猛点头,拿了药方急急找了小二姐去抓药。顾宁远迷迷糊糊地就睡去了,等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夫郎笑盈盈看着自己:“小夫郎你醒了?”   顾宁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看了他一眼,那夫郎笑着扶顾宁远起身,道:“掌柜的是我妻主,你姐姐说你病了,我想着她一个女人粗手笨脚的也照顾不好,就来多管闲事了!”   顾宁远靠在床边,微微笑道:“多谢你了。”又四处看了看,没见到大木的身影。   掌柜夫郎善解人意道:“虽然是兄妹,也不好一个屋处着,我打发她到外头守着了。”   顾宁远尴尬地笑了笑,他真没意识到现在他们算是孤男寡女……咳咳,主要是大木有些痴傻,和此世顾三郎的情形有些相像,顾宁远待她比旁人就多了三分,加上大木体形魁梧,武功又高,他已经下意识拿她当同性了……   被掌柜夫郎这么一说,顾宁远觉得有些脸红了,琢磨着以后打尖住店是不是应该装个样子给大木也弄个房间?   看顾宁远红了脸,掌柜夫郎显然是误会了,以为两人是私奔的小鸳鸯,叹了一声,看门外女子傻乎乎的样子,竟拐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夫郎,啧啧。   他拍了拍顾宁远的手道:“赶紧吃药,先把身子养好了要紧!”顾宁远还不大习惯与陌生男子这般亲昵的动作,抽了手去端药碗。掌柜夫郎,递过药碗,笑着低声道:“你莫瞒我,我早看出来了……父母和儿女哪里有隔夜仇的,来年抱个胖娃娃回家,还不什么都认了!”   顾宁远被呛了一口,无奈对想象力丰富的掌柜夫郎道:“外面的是家姐。”看掌柜夫郎一副我懂我懂的模样,顾宁远只得道:“我有妻、妻主的。”   掌柜夫郎的笑脸有些挂不住了,尴尬地呵呵了两声,端着空碗想逃,顾宁远诚心道了一声谢,掌故夫郎见他脸上确实没有恼色,才讪讪地摆摆手。   不过被掌柜夫郎这么一提醒,顾宁远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换身装扮?   其实此处除了正式的礼服,其余衣服的款式基本都是男女通用的,除了常用的花色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男左衽女右衽。   不过因为衣裳并没有出现难以忍受的纱裙抹胸之类的,顾宁远也没动过乔装的脑筋,现在被掌柜夫郎一提,一男一女孤身上路,是非确实多了点。   顾宁远便拜托掌柜夫郎买了两身青布的女装成衣,穿上让掌柜夫郎帮忙看了一眼,掌柜夫郎琢磨了一会儿,委婉地告诉他:“你长得漂亮了点,穿了女装看上去也还是个男的。”   顾宁远想了想,算了,就这样吧,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点。   反正我穿的女装,你们爱当我是什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已经没有,现在都是现写现发的,欢迎大家抓虫   另,最近赶论文,因为清明回家了,所以论文压力瞬间变大……所以大家懂的   三天一更觉得有点对不起大家,不过隔日更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请原谅   关于之前说的停更修改转折部分内容目前不作数了,再修改应该会等全文完结以后,先专心把后面的情节码好!   谢谢大家!   关于更新时间,以后可能会调整到十点以后,大家还是第二天来看吧,不要耽误休息啊!   爱你们!MUA~一个o(∩_∩)o ☆、〇四一     不得不说乡村大夫和杏林国手还是有些差距的,顾宁远喝了十来天的药才恢复精神,大木此刻也小心了,就算急着赶路也要先顾着身体。   顾宁远原本就只是想去看看此世的父母,也还没打算好是不是要留在他们身边,趁着慢慢赶路的当口,顺便细细思量这个问题。   走过了暮春花落如雨,走过了立夏小荷初露,直走到烈日炎炎,两人才到了蓉城。   顾宁远出生的时候,顾家便在安宁了,因而他并不知道顾家旧宅在何处,不过好在傍着叶家的大树,作为姻亲的顾家也小小可算名人,仔细打听了,便得了去处。   顾家旧宅原在蓉城宝瑞郡的三里村,二十年前逃灾到了安宁城,等和叶家定亲以后,不知穷苦了几代的顾家终于发达了,修缮了旧宅又在宝瑞郡置办了房子。整个郡城里无人不知顾家攀了一门好亲,素来“高门嫁子,低门娶夫”,不过如顾家一般,登时便一跃枝头的也算少见。   顾宁远走进三里村的时候,正碰上村塾里的孩子放午学。七□岁的孩子仿佛放出笼的鸟儿,欢笑着奔跑在黄泥铺就的路上。   顾宁远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笑脸,一时被触动,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泛起一些苦涩。   正感伤间,顾宁远突的听见有一声又惊喜又欢快的声音:“三哥!”   抬头看去,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头上扎着独个儿的童髻,眉目分明的五官和现在的顾宁远倒有三四分像。   “六丫头?”顾宁远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顾六丫见自己没认错人,一时更欢喜了:“哥,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兴冲冲到了顾宁远跟前,顾宁远看着这个长大得有些陌生的妹妹微微笑道:“急着回来,也没想到要带封信。”   顾六丫回头环视了原本和自己一块儿的伙伴,指着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儿道:“燕妹儿,你腿脚快,帮我到地里叫我娘回家,就说我三哥回来了。”小女孩儿看了顾宁远一眼,露齿一笑,便风似的跑了。   顾六丫又对一个个头稍高的女孩儿道:“雪丫姐,你回家了告诉我大哥一声,就说我三哥回来了,成不?”雪丫点点头:“成,回去就和姐夫说。”   六丫道了谢,转头笑着对顾宁远道:“哥,咱回家!”   和顾六丫一道回家的小伙伴,看见了传说中嫁了豪门大家的顾三郎,一个个都好奇地要命,缀在三人身后,笑笑闹闹,簇拥着向顾家走去。   顾家住在村南的大瓦房里,在一众泥坯草房里看着也十分光鲜。甫一看到瓦房,顾宁远便见到了站在院门口着急张望的顾夫郎,张了张干燥的唇,顾宁远唤了一声:“爹。”   顾夫郎拉着顾宁远的手眼泪止不住就落下来了:“好孩子,好孩子……回家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你看看,房间也没收拾出来……不是赶集的日子,家里也没什么菜……”   顾六丫颇有家主之风地打断了她爹的絮絮叨叨:“爹,三哥刚回来你就让他站门口?咱先进屋吧!”   顾夫郎一时抹了抹泪:“瞧我糊涂的,先进屋先进屋!”   孩子们还想围观,被顾六丫制止:“甭看了,下午给你们带糖吃。”糖果对于孩子总是有无比的吸引力,话音一落,大伙儿就散了。   顾宁远笑道:“六丫头还挺威风。”   顾夫郎啐了一声道:“人小鬼大地很,就是不肯安心读书!”   ……   吃了午饭,顾大郎抱着小女儿上门了,顾夫郎拉着顾宁远和顾大郎进内室说话,六丫看还有个跟着哥哥一道来的大木姐姐没人照顾,从家里抓了一把糖,给了隔壁的燕妹儿,托她给自己请个假,再把糖分给大家。   顾夫郎拉着顾宁远一件件说道:大郎已经生了两个女娃娃了;四郎去年也嫁人了,是宝瑞绸布坊的掌柜;二娘也在郡城里开了个小酒楼,他二姐夫去年也给顾家添了个贵女儿;五丫也到城里学手艺去了,还是姑奶奶找的师傅等等。   顾宁远静静听他说着家长里短,也不觉得烦,顾夫郎说了许久,又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瞧我,见着你都欢喜傻了,这些事儿早写了信带去了,白白在唠叨一次。”   顾大郎笑着接话道:“写在纸上到底是死的,这么说着才有味道,弟弟来了,不妨多住几日,二妹、四弟、五妹都三年没见着真人了。”   顾宁远又问了几句,才知道叶静致压根没和顾家父母提自己失踪了两年的事儿,还月月一封家书寄过来,外甥女的洗三礼、满月礼、百日礼、周岁礼没一样落下。   顾二娘要开酒楼,叶静致还指了个老掌柜过来帮了半年的忙;还给顾五丫寻了师傅学手艺;又出钱在村里办了个村塾,方便了近处三四个村子幼女的启蒙。如此一来,惠及本村不少人家,虽没见过人,整个村子都已经认下叶家这个姑奶奶了!   顾宁远扯扯嘴角,便是他在叶家的日子里,也没听闻她这样看顾着顾家;或许因为自己一直或不愿或害怕,不肯承认这顾三郎的身份,所以她也不曾提及吧!   顾夫郎又细细问了顾宁远一路回来的情况,顾宁远只点头说都好,没有细论。顾夫郎看顾宁远含着笑之道一切都好,眼神中带着些欲言又止,最后下定决心般压低声音对顾宁远道:“三郎,你也别恼爹,跟爹说实话,你和姑奶奶……是不是不好了?”   顾宁远静默了一回,这算是不好了吗?   他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情意正笃;他回来的时候,她已有新人相伴。   顾夫郎见顾宁远不语,着急道:“你莫瞒我……姑奶奶月前来过,前脚刚走你便到了,你莫不是糊涂离家了吧!?”顾夫郎越想越觉得是,道:“夫妻俩的,有什么不好商量?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姑奶奶身上不好,以前连门都不出的人,现在千里迢迢来了蓉城,却没见应酬,在家住了五日就走了,原是在等你呢!”   顾宁远被顾夫郎有板有眼的话说得心中一跳,道:“没有的事,她来蓉城做生意,我来看您。”   “真的?!”顾夫郎不信。   顾宁远并不想顾夫郎担心,而且他猜得到顾夫郎是一定会劝自己回去的,他的眼中,妻是天,女是地,没有什么越的过这两样,可他不是。   “姑奶奶过来的时候怎么没提你要来?”顾夫郎越想越不对劲,“况且,姑奶奶怎么放心就让你孤身一人来了?”   顾宁远不语,他没想好托词。   顾大郎也着急了,道:“傻弟弟,你真是逃家出来的?!”   顾宁远摊手,他圆不了话,只能承认。   顾夫郎一时急哭了眼:“这是造的什么孽?……哪有你这般置气的?”   顾大郎也着急了,问:“不是一直都和和美美的?怎么就突然离家了?”   顾宁远沉默,多说多错,这儿男人实在太敏感,联想力又丰富,他不是对手。   顾大郎突然福至心灵,道:“可是为了孩子的事?”   顾夫郎也登时止了哭,顾宁远和叶静致成婚三年了,月月家书寄来,却不曾提及过有孕的事,原本以为是姑奶奶身子弱,日日求神拜佛,希望上天保佑姑奶奶,月钱见她虽然瘦了些精神却是不错的,难道,问题出在自家儿子身上?   顾夫郎急切地看着顾宁远,顾宁远想起云叔和岫叔那日的交谈,眼神一下子黯了下来。   顾夫郎急得拍了拍顾宁远,哭道:“你这死孩子,说话呀?真是为了孩子的事?”   顾宁远扯了个笑:“爹,你莫问了。”   顾夫郎心疼地直落泪,但还是要问个明白:“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顾宁远呼了口气,道:“她娶亲了。”   顾夫郎哭了声“我的儿啊!”,待抹了泪,他正色对顾宁远道:“姑奶奶娶亲了,你便跑回家了?”   顾宁远道:“算是吧。”虽然并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但如果她没有娶亲,也许他来蓉城看望二老的时间会再推迟些。   顾夫郎道:“这事儿你已经是做错了,你们成亲三年,仍无所出,亲家家大业大,又只有姑奶奶一个女儿,自然是要纳侍的,没有一处无礼的。可你怎么就跑出来了?”   又道:“若是那侧室有所出,你到底是正室少君,我虽见识浅也知道大家里的孩子都是养在正室跟前的,一样是自己儿女,过些时日你自己有了孩子,也没人能动你的位置。”   顾宁远摇头,他爹的想法最是正统,也有道理,只是,不适合他。   他毕竟,不只是顾三郎。   顾夫郎见顾宁远摇头,变了脸色,问道:“你莫不是怀不上?”   一语中的。   “傻孩子,那你怎么还跑出来?不是寻着错处让她们休了你吗?”顾夫郎叹,“叶家不比咱们小门小户,孳息上的事看得更重,有些侧室侍君也是正常。你和姑奶奶是从小的情分,她怎么也不会亏待你,便是没有孩子,有这些情分也够了!”   顾宁远道:“我不过是不想将这些情分也消磨了。”   如果说原本他还抱了三分留恋,现在已是决然了。   顾夫郎心心念念孩子的话题,叶静致曾经对孩子的盼望都明明白白告诉了他,她们有多么重视孩子,重视血脉。   叶静致是叶家的嫡女,叶氏宗族的继任族长,她不能没有孩子。   如果他回去了,就必须看顾属于她却不属于他的孩子,甚至可能看着她一个一个领人进门,开枝散叶。   他自问做不到。   所以,不如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祝她幸福。   如此,至少他还有回忆可以祭奠。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写到这里,情节推进已经过了三分之一,看到大家讨论地这么欢畅,老苏顿时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   现在已经有了一栋十层高的楼,又看到云无岫姑娘的中长评,老苏突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以前也不敢说这种话,这些天这么热闹让老苏心也痒痒的,就大胆说一句:以后收藏破百破五十加更一章,有长评的话也加更一章   不过鉴于老苏码字速度不快,加更可能不能当天完成,但一定会记在账上,不会拖欠的   论文各种没头绪的苏看到大家的评时瞬间鸡血沸腾了,然后,很欢快地把论文放在了一边,码字……= =   评论我都看了,大家的分析都很好,让老苏觉得很汗颜,我写的时候都没想那么多   节约时间,这两周的评论暂时不回复了,但是一定会看的,谢谢大家!   最后谢谢云无岫姑娘的地雷,本章算是为本文建起的第一座楼和云无岫姑娘中长评的加更,明天的更还是会有的o(∩_∩)o    ☆、〇四二     “什么?!人不见了?!”顾夫郎看着期期艾艾的大儿子,脸上是满是焦急和惊惶。   昨天劝了三郎半天,他原本以为已经劝服了,打算着先把女儿叫回来,想个办法通知姑奶奶,看姑奶奶先前过来找寻的模样,顾夫郎暗忖三郎回去应该也不会受什么苦。只是没想到天一转明,大儿子就跑来告诉自己三儿子跑了。   “这可怎么好?”顾夫郎急得团团转。   顾家小门小户,顾夫郎也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只当儿子是一时没想开,还特意留了大儿子陪小儿子开解开解,却没想到小儿子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跑了。   顾大郎小心翼翼将一个信封递到顾夫郎眼前:“这个……是三弟留的书信。”   顾夫郎急急忙忙接过信,拆了信封才记起自己不识字,忙道:“六姐儿呢?快叫她过来!”   顾六丫拿了信,展开:   此来蓉城,见父母身体均安,姊妹前程安定,兄弟家宅和顺,甚喜!吾与妻之事,非三言两语可道尽,此去蓉城,不知归期何时,望勿念。   不孝儿留   一封短笺,寥寥几行字,什么都没有说,顾夫郎立时拍板:“大郎,你将阿霜唤来,让她立刻进城,去找二娘……不了,我自己去!六姐儿,你先跟你哥哥回家,爹去郡城找你姐姐!”   顾夫郎是个行动派,让妻主套了牛车,便匆匆向郡城赶去。   ……   “小姐,蓉城来的信!”绯玉手上握着一个特制的细小竹管,一脸兴奋。   叶静致微微抬头,看了绯玉一眼,便道:“放着吧。”   绯玉小心地把竹管放到叶静致眼前,不甘心地问:“小姐,你不看吗?”   叶静致微微皱了眉:“你先下去吧!”   绯玉咬了咬唇,最后还是默默退下了,少君失踪了两年,小姐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温和,虽然仍是带着笑,却少了暖意,心直口快如他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更不敢提任何有关少君的话题。   少君失踪以后,小姐便一直住在南庄,即便是冬日冰寒也只是淡淡地叫人在南庄埋了地龙;主君不止一次劝慰小姐,最后也不过得到一个安抚的笑。   老君醒来以后人便糊涂了,老夫人退了家主之位,带着老君去余杭休养,几乎是撒手不管了;夫人依然不大着家,除了每年重要的祭典,几乎不曾现身;整个叶家的担子一时间就放到了刚刚恢复健康的小姐的肩上。   绯玉原本也不愿意相信少君已经故去,但是当时间渐渐逝去,却一直没有一点消息,他也慢慢绝望。看着原本好容易慢慢变好的小姐脸上少了笑影,也觉得心疼。   这两年,小姐太累了。现在好不容易可能有了少君的消息,小姐怎么……   绯玉想不通,却不敢问,就像他不敢问:少君不是已经回了安宁吗?为什么没有现身?如果不是自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是不是就这样错过?   夜已深,灯光如豆,叶静致放下笔,将账册归拢到一处,揉了揉眉心,闭眼小憩。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琥珀色的眸子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清明,瘦长的指轻轻捻起放在桌案上的竹管,打开,薄薄一卷纸,印着特制的荆棘凤冠:少君归门,现往宣城,缀暗卫十人。   叶静致自暗匣中取出同样质地的纸卷,提笔落墨:善,小心照顾。   有黑色的影子扑棱棱自越水上的大船飞出,直向着曙光微明处飞去。   还好,你活着。   叶静致闭上眼,脸上终于有了可以称之为轻松的表情。   鬼宫暗卫尽出,在整个中越搜寻了两年,邻国东漓、南昭,连少有人迹的北漠都去了,却没有一点消息。   帝上送来了“醉梦”的解药却没能带来顾宁远的消息,陈颂只告诉她:顾宁远在巫河九曲落水死了。   她不信,那个带着她叶家少君身份玉牌的尸体不是顾宁远。   她这么熟悉他,那具冰冷的尸体对她来说却这样陌生,怎么会是他?   还好,她不曾放弃,还好,他活着回来了。   宁远,你忆起前世了吗?或者真的忘记了今世?为什么不愿现身?   ……   再等一等,此事结束以后,你不愿回来,就换我来找你。   死生契阔,执手偕老。   我既许你此生,便不会放手。   ※※※※※※※※※※※※※※※※※※※※※※※※※※※※※※※※※※※※※※※   顾宁远趁夜色沉沉离开了,他自觉无法说服顾夫郎,又不愿被迫回到叶家,最后却和叶静致成一对怨偶。   也许离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他这样告诉自己。   大木不理解他才回家就又离开,却识相地没有问,顾宁远抱歉地对大木道:“你送我到宣城吧,然后就可以回灵台岛了。”   “家在宣城了吗?”大木以为顾宁远的家又搬走了。   顾宁远笑笑:“以后家就在宣城了。”   宣城,位于中越西部,靠近西都蜀荣,西枕齐梁山脉,南临梦泽湖,东面是沂水、闽水汇流入越水之处,气候宜人,交通便利,是蜀地出名的富庶之地,也是西防军重要的粮仓。   顾宁远选择此处是因为这儿离安宁和蓉城都比较远,但是经济发达,两世里他都不曾生活在农村,真的找个小山村隐居,顾宁远还是挺怀疑自己能不能养活自己的。   到了宣城,首先得解决住的问题,既然是打算定居了,自然还是买一套房子好,可是……顾宁远摸了摸瘪瘪的钱袋:看来得先想想怎么挣钱。   顾宁远盘算了一下,自己现在能做些简单的木工、能辨认绝大部分药材、能简单看些脉,这都是在此世学的,其余就是另一世里二十八年的学识见识。   木工?他只是个半吊子,加上现在这种“粗活”都是女人的事,PASS。   给人打工继续当经理?不说人家相不相信一个二十岁的人能管好一个铺面,只他是个男的,估计就不能让人心信服,PASS。   收购药材来卖?可他手上没现钱,PASS。   去小药铺做个看诊大夫?专治男科?……PASS吧,以前都是纸上谈兵,大夫可不是说着玩就能当的。   ……   顾宁远忧郁了,他突然觉得在这里讨生活可真不容易!   想经过正规的招聘渠道,基本上没什么机会。现在有没有什么学历的说法,看重的是经验和信誉,公开招聘的都是些学徒或者苦工,掌柜、帐房之类大多是自家培养的。   况且只他的性别就是个麻烦,现在不是性别歧视,根本就是性别无视,只看看满街的商铺没见到一个跑腿招呼客人的是男子就看出来了……唔,可能某些特殊场所除外,可是做男公关他自认还没有这个勇气。   顾宁远琢磨了半天,想在此处立足,他只能自主创业,可是这儿人生地不熟,想借钱连个保人也没有,他只能白手起家了。   首先要积累原始资金……   顾宁远趴在桌案上写计划,挖空了脑子没想到什么好的主意。   在此之前,他的日子大多是舒适的:另一世里病痛折磨,可是他的母亲在物质上没有亏待过他一点,他二十岁逃家,在徐天那儿躲了几天,换了个城市去应聘,也没遇上什么困难,等工作了,上司和气,同事配合,下属能干,几乎没有什么不顺心的;   此世里,且不论那没心没肺的十七年,清明过后的这些日子,先是有叶静致步步安排,后来又有萧镜安精心照顾,除了些许波澜,他的经历几乎可以算是简单,基本没有为钱财的事烦恼过。   等到了现在只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依靠的时候,他才发现,一切原来都是那么不容易。   大木看顾宁远每日涂涂写写,眼睛也熬得通红,不放心地问:“阿远,你这是要做什么?”   顾宁远揉揉眉:“在想该怎么挣钱。”   大木挠挠头:“你没钱了?我有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打开,一叠金箔子摆到顾宁远面前。   顾宁远看了看金箔子,一眼就看到金箔子上有有阳文刻着的字,票面正中上方额书“户部官造”,中间竖书“足色银壹百两”,下方小字“凡伪造者依律治罪”,此外还有桂叶压花。不提这金箔子代表的价值,只这制作功底也算极上乘的。   细细数了数,只这一叠金箔子就值一千两。   顾宁远感慨了一句:这就是官造的银票了?还是金制的,啧啧。   然后又叹了一句:大木居然是个富婆!   大木见顾宁远看着金箔子却不说话,道:“这是主君给你准备的。”   天降横财。   顾宁远默默道:兴许我向来是个有福气的。   【补充一下本文金银价值概念:一两银=一吊钱=一千文=500RMB,一两金=二十两银;金箔子就是银票,但是是金子压制的,质地轻薄如纸。】   银票原就是做大宗生意的商户为了方便携带而出现的,到了先瑜帝治下才出现了官造金箔,因为压制金箔的器具是天工门的手笔,旁人轻易不得仿造,兼之先瑜帝为了推行官造银票,专门在户部设了“金银司”进行官票的流通管理,又联合了各地大型银号,确保兑换。   无论是为了向朝廷示好,还是因为官票有中越几大银号的联合信誉担保,又或者由于仿造不易,现在可以跨行取款的官票已经俨然成为四处跑商的行商们最为追捧的一种了。   顾宁远先是去牙市看了房子,最后看中了一套位于西市的三进小院,不过房主只租不卖,顾宁远没有其他中意的,也就没强求一定要买一套,商定了一年租金四十两,顾宁远告诉中人,他给一百两,房子租两年,余下十两麻烦房主把基本的家具留下,省得再另外置办,十两买三个机灵的小侍使女,若有余钱就是给中人的打赏。   中人谢了顾宁远,结果见他一出手便是一张官造的金箔银票,讪讪摆手道:“这位夫君玩笑了,咱们牙市里只认真金白银,这官票,实在是不用的。”   顾宁远这才知道原来银票原本就是行商为了方便携带而出现的,平常市场里是不流通的,有些尴尬地收了金箔子,中人也不想这笔生意黄了,好心指点顾宁远去银号兑钱。   宣城本是商贸重镇,银号林立,顾宁远选了据说是宣城最大的银号“连城银号”兑钱。掌柜验了票,便让伙计沏了茶,让顾宁远稍等片刻,下去准备银子了。   等伙计抬着箱子出来的时候,顾宁远才对一千两银子有了真正具体的概念。   顾宁远有些为难地看着箱子,问掌柜:“这银钱携带不易,不知可否只取二百两,余下的先在银号封存着?”   大木则满不在乎道:“没事儿,我背得动!”   顾宁远向她轻轻摇了摇头:背着这么大哥箱子出银号的门,不是明晃晃告诉别人,这儿有银子吗?   掌柜微微皱了眉:“这位夫君可能不知道,连城银号官票取银向来是一千两为底的。”   官造金箔能顺利推行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使用和担保的大多是中越豪富,生意往来动辄千两万两,一百两已经是金箔官票的最小面额了。   顾宁远作为半个本土人,对此大为尴尬,此世的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这些官票。而且当掌柜好心地帮顾宁远普及完知识以后,他敏感地发现掌柜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顾宁远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嗯,平常的衣裳布料,似乎看上去不是什么有钱人。   她不会以为自己的官票来历不正吧?!浑身一个激灵,这钱的来历他还真不好说明。   顾宁远正琢磨着要怎么开口解释,还是先把金箔子拿回来去个能兑换百两银票的地方?一声熟悉的欢快声音将他从思考中唤起:“阿远?!”   抬头,是个一脸灿烂的少女,两颊一对深深的酒窝现在盛满了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〇四三     “阿远,真的是你!”少女自内室走出,几步走到顾宁远面前。   顾宁远对少女微微一笑,略略颔首:“白姑娘。”   掌柜上前一步向少女行了个礼:“少主。”少女挥挥手道:“这位公子是我朋友,不可怠慢了。”掌柜会意,让伙计将箱子抬下,又装了一匣子二百两的银锭子送过来。   顾宁远向少女道了谢:“麻烦白姑娘。”   少女歪头一笑:“不要这么见外,唤我悦容就好,好歹我的命还是你救的。”   顾宁远淡淡一笑:“不敢居功,还是大木的功劳。”   白悦容倒也从善如流,笑嘻嘻向着大木长长一揖:“多谢大木姐救命之恩。”   大木跟在萧镜安身边,救过的人不在少数,不过多数人谢的不是萧镜安就是蔚倾虹,还真没什么人想白悦容一样如此正式地谢她,一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忙忙摆手:“没事儿,没事儿。”   天知道她出手救人不过是因为萧镜安素日教导养成的习惯,原本因为救人被顾宁远发现了踪迹她还惴惴不安了许久,好在顾宁远并没有追究,反而叫她光明正大跟在身边,让她一路上少受了不少罪。   白悦容见到救命恩人似乎十分激动,说要摆宴招待顾宁远:“阿远,你莫要客气,这里我好歹也算半个地主,给你接风洗尘也是要的。”   顾宁远初到宣城,一个人也不认识,白悦容好歹算是半个熟人,而且听掌柜的叫法,还是这宣城最大银号的少主,他若是想在宣城落地生根,做买卖,说不定还有要倚仗她的地方,因而并没有决然拒绝,只是温和道:“白姑娘客气了,不过在下初到贵地,还要先安置下来。”   白悦容一听,殷勤道:“这有何难?我家在宣城还有几处薄产,你不嫌弃的话,选一处便是。”   顾宁远摇摇头:“多谢白姑娘的好意,不过在下已经有了落脚的地方。”   白悦容见顾宁远的样子,知道这次的殷勤是献不成了,有点惋惜道:“如此那就先记下,下次一定要好好谢谢你,你们。”   顾宁远辞谢了白悦容,由大木带着一匣子银钱,和候在门外的中人汇合后便离去了。   白悦容身后的白琦上前一步,低声问:“少主,可要跟去看看?”   白悦容炯炯有神的丹凤眼中波光流转:“小心些,莫要露出马脚。”   “奴婢晓得!”白琦微微一笑,退下布置。   赵怀兰自内室走出,撇撇嘴道:“我还当是谁呢,值得你这么巴巴跑出来非亲眼看看。”   白悦容不理她,她长到这么大,头一次看上一个人,便是至交好友也不许她折辱的。   赵怀兰摸摸鼻子,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这位菩萨,不过和她从小混在一处她也看出来了,白悦容红鸾星动了。不过本着替好友着想的心,她还是委婉地提醒白悦容:“言之,他看上去,年纪比你要大吧?”   白悦容不高兴地点了点头:“那又怎样?”   赵怀兰吞了吞口水,没怎样,就是……   “咳,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下,他应该已经成婚了。   白悦容的脸一下子黑了:“赵佩君,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赵怀兰上前揽住白悦容的肩,拍了拍她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白大小姐又是财貌俱全,多少人家等着招你这个贵媳呢!”   白悦容脸色缓了缓,点头“嗯”了一声。赵怀兰见她的样子,应该不至于到了迷恋的地步,顶多也就是有点好感,当即也不放在心上,拖着她说要好好招待自己。   白悦容吩咐了掌柜以后见了人要好好招待后,便拉着好友到了清岚茶居,要了个雅间。赵怀兰和白悦容打小一块儿长大,知道自己这个青梅又有什么事儿要找她商量,也不着急,只是茶水喝了半肚子,白悦容依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赵怀兰撑不住了,摸了摸咣当咣当作响的肚子,苦着脸问:“言之,有啥事就说吧?咱姐俩谁跟谁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白悦容放下捏在手里半天的茶盏,咳了一声,快速道:“我想娶阿远做正君你一定要帮我!”   赵怀兰点点头,原来是少女怀春了:“行啊!”只要不是刚才那个男子,怎么都好说。   “不过是哪家的少卿?”门户若是太低了,白主君那关就过不去……赵怀兰暗自琢磨着。   白悦容见赵怀兰点头,舒了口气,颊边的酒窝深了深:“你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   赵怀兰一口将茶水喷出,白悦容皱眉躲开她的“攻击”,不过鉴于以后还有不少地方要仰仗这个“军师”,她没有怪罪她。   赵怀兰顺了气,瞪眼问道:“我刚说了那些话,你当耳旁风呢!”   白悦容现在心情好,不和她一般见识:“你刚才已经应了我了,一定要帮忙!”   赵怀兰吐血不已,实在太失察了,刚才看她一脸很明白的样子还以为没有意思纠缠呢,怎么一下子就拐到要娶正君上了?   “可是,万一他已经成婚了呢?”赵怀兰弱弱地问。   中越男子十三束发议亲,十六及冠论嫁,除了皇家帝卿,少有人家会把家里的小哥儿留到十□岁还待字闺中的。刚才的男子她虽只看见半个侧脸,可是看他的身量举止,怎么也有十□了,自己这青梅莫不是昏头了?   白悦容有些懊恼,不过这事儿她能商量的也就这个光屁股长大的密友了,只得道:“我遇见他两次,除了一个据说是他姐姐的傻大个儿,根本没见过他有什么妻主。便是有,这样叫他一个弱男子孤身漂泊,也是该死。”   “既然你想娶他,咱们总要先合计合计,先做最坏的打算:若是他有妻主怎么办?就算那女人该死也轮不到你出头,反倒白白坏了人家夫君的清名。”赵怀兰见好友似乎不是开玩笑,说话也认真起来。   “有就有,把他抢过来就是了,清名是什么玩意儿?回了连云城,有我一句话,谁能不认他是白家的少君?”白悦容满不在乎道。   赵怀兰扶额,她果然不应该对一个强盗娘教出来的女儿抱太大希望的。   “咳咳,那且不说你能不能把人抢过来,就是抢来了,你娘能同意?你爹能同意?”   白悦容摆摆手:“我爹从我及笄就开始念叨要我娶亲,我带个夫郎回去,他肯定比谁都高兴!至于我娘,只要搞定我爹,她肯定没意见。”   赵怀兰提醒她:“你抢亲带回去的人,你爹能同意吗?”   白悦容道:“我爹还不是从花轿里被我娘抢回去的?”   赵怀兰对于白家的强盗逻辑表示无语,于是换了个思路道:“那,那个阿远不愿意跟你回去呢?”   白悦容被噎住,然后笑嘻嘻把赵怀兰的脑袋揽到自己眼前:“这不是,在找你帮忙吗?”   ……   回去的路上,那中人对顾宁远大态度恭敬了不少,还主动将原本说定的四十两一年降到三十两一年。顾宁远道:“房东是不是应当再去商量一下?”一下子就减了十两银,可不是小数目。   中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位夫君莫怪,原不知道您是白少主的旧识,刚才报价的时候掺了点水分,房主报价原是三十两一年的,小的贪心那点抽佣,便报高了一层。”   虽然先前被欺骗了,不过中人现在坦诚的模样,顾宁远也没再计较,只是对于这个原本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女起了些好奇之心:“我和白少主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算不得熟识,还要请教,不知她是什么来历呢?”   中人一直紧绷的脊背听到这话时也放松了下来,幸得不是深交,否则自己今天这么糊弄人,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本着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中人挑了众人皆知的向顾宁远说了:“连城银号是连云城的产业,白少主既是银号的少主也是连云城未来的城主。”   顾宁远搜索了他对这个世界不多的了解,恍惚间忆起自己似乎在迷迭谷的小屋里看到过写连云城的书籍。   “你说的是黄金古道上的连云城?”顾宁远终于从记忆中捕捉到连云城的影子。   “正是。”   彭蠡洲,月牙湖,连云城,黄金古道上的明珠,前朝边境商贸重镇,向来有“塞外明珠”的美称,其繁华程度一度有“天下金银十分,连云独占其三”的说法。   前朝覆灭,连云城便就此脱离了中越政权的统治,伫立于西荒茫茫漠土之中,超然独立于各地统治,并一度成为南北僵持、东西对立时的缓冲带,尤其是西荒北漠的蛮族多得到过连云城的帮助,琉璃王朝对于这个拥有骁勇善战的连城军的绿洲城市也不敢小觑,只能不断地警醒,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收服这个城市。   直到十五年前,先瑜帝于西北边境划出一块金月贸易区,拉锯了百年的西北战事才算是慢慢停止,因为金月贸易区的存在大大损害了连云城的既得利益,但中越丰富的物产又是连云城所不能比拟的,最后连云城主与先瑜帝达成共识,共同建立金月贸易区。   西荒北漠的蛮族不相信中越凤帝的好心,对连云城主却多一分信任,就这样,金月贸易区慢慢成长起来了。   顾宁远笑了笑:这世界还真是小,原本他多看了连云城一眼,不过是因为记忆中叶家也是金月贸易区成功建立的主力。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无岫姑娘的长评和地雷以及无名君的地雷,各种幸福,明天争取加更,握拳! ☆、〇四四     叶静致坐在案首,寡淡的眉目的昏黄的烛火下显得愈发模糊。   桌案上放着一个特制的细小竹管,原本放于竹管之中的纸卷现在正平展于叶静致的手中。   叶静致出神地看了纸卷许久,蓦地开口道:“魍玄,即刻将连云城的资料调来。”   冥空处传来淡淡一声“是”,继而内室重归寂静。   叶静致提起笔,在印着荆棘凤冠的纸上落墨:护主为先,小心隐匿。   将纸卷好放进竹筒,叶静致蓦地笑了笑。   将信送出后,叶静致将叶从全唤到书房,淡淡吩咐道:“找几个伶俐的小侍和能干的使女,务必想办法送进宣城西市槐花里东三屋的秦家。”   叶从全低着头应了事,退出门前,斟酌着问了一句:“可要打探什么?”   叶静致看了叶从全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莫自作聪明,找些老实可靠的,照顾好那里的主人即可。”   叶从全眼睫闪闪,闷声称“是”,叶静致在她退下之前,安抚了一句:“你是老总管一手带出来的,该见的不该见的,能见的不能见的,只怕比我经的都多,只是现在祖父既然已将叶家交托给了我,总有一些不该干不能干的事情。”   叶从全抬起头,看着叶静致道了一句:“小姐放心,奴婢不敢辱命。”   叶静致风轻云淡地一笑:“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否则也不会随身带着你,只是有时莫妄自揣测。该放手去做的时候你尽可放手去做,该管束手脚的时候也不要多手。”   叶从全点头称是,躬身退下。   到帝都已经有几日了,叶静致一直只住在叶家在京郊的别庄里,招待些帝都的重要客人,也登门拜访了许多叶家的故旧,一时忙碌非常。   等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地差不多了,她便颇有闲情逸致地在帝都游览起来。因着她年少承家,各家家主的年岁都要长她一轮,等礼面上的拜访结束后,各家家主也有意叫家中的小辈与这个南方大户打好关系,生意上的事现在小辈们能插手的还有限,可打马游戏还是她们更擅长些,也更自在些。   初时各家小姐来找叶静致的时候还有些拘束,毕竟她身上带着叶家家主的身份,不可轻易折辱,怕玩笑过了,回去被长辈责罚。不过叶静致脾气向来好,既能讲经论道,又能对弈品茶,便是斗鸡走狗也颇有研究,慢慢大家也放松下来。   等半个月后,帝都商户的各家小一辈几乎都能和叶静致称道上姐妹了,既然有了姐妹情分,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自然不会忘记打声招呼,恰好,九月初九月华宫“菊华会“热热闹闹开场,叶静致应邀参加了。邀请叶静致的是华家嫡长房的幼女华如琴,其余人也接了华家的请柬,乐呵呵过来做了陪客。   月华宫的菊花是琉璃城的一大胜景,菊花原为前朝国花,遍植帝都,但是以月华宫的菊花风姿最盛,到了九月初九经霜之后更是花团锦簇。   月华宫作为侍奉母神月华的圣子圣女的居住之所,除了每月十五的“圆月朝礼”,素日极少有人能被准许踏足,而每年九月初九的“菊华会”除了祭司居住的正殿,整个月华宫都任由游人观赏,所以年年都能吸引不少人前来观赏。   华家虽然近年来有些势弱,但毕竟是四大桂世之一,硬是在游人如织的九月九菊华会时,在月华宫辟了个小园子招待各方宾客。   今年华家菊宴的主客便是叶静致,不过,叶静致对于中原地区的大盏豪饮显然有些不适应,约莫喝了两杯便红了脸,华如琴还不依不饶要叶静致再喝两杯,倒是过来串门的长女华如瑟看了叶静致的模样,拦了自家妹妹:“叶小姐本是南方人,恐怕喝不惯北方的烈酒。”   华如琴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前儿来的宋什么不也是南方人,我瞧她就能喝的很!”   叶静致歉然道:“叶某酒量小,只怕要扫华小姐的兴了。”   华如瑟也不看妹妹,拉着叶静致道:“莫理这群小丫头,由着她们胡闹就是,我陪你看看这菊华会的胜景,也当醒醒酒。”   叶静致含笑点头:“如此便多谢大小姐了。”   叶静致似乎真的有些醉了,由侍女叶茗扶着跟在华如瑟身后,慢悠悠看着四周开得正好的菊花,转到月华宫中心的广场时,叶静致瞬时有种置身雨花海的感觉,隔着黄金、雪白、艳红、墨绿的四道花潮,是独立于菊华会的月华宫正殿,在如此非凡的热闹中仍保持着超然的淡泊和静谧。   华如瑟指着金菊笑道:“黄金酒醉人。”   叶静致看了红菊一眼,应了一句:“红酥手拂香。”   华如瑟又道:“不是小姐可见雪砌玉华满目?”   叶静致看了墨菊一眼,笑道:“唯见青龙如练在渊。”松了扶着叶茗的手,道:“起风了,你将我的披风取来。”叶茗点头退下。   华如瑟笑道:“西殿风景更好,不知叶小姐是否还愿意一往?”   叶静致含笑点头:“欣然往之。”   分花拂柳,穿过繁花似锦,穿过怪石嶙峋,穿过临水游廊,不知走了多久,身边的游人愈发稀少,叶静致也浑不在意,只跟着华如瑟不紧不慢走着,一时到了一个大湖前。   叶静致只看见简单的渡头边有一个船娘撑着一叶小舟,华如瑟请叶静致上船,自己站在岸上,对叶静致打了一揖:“华某只能送到此处,还请叶小姐见谅,主子已经久候多时了。”   叶静致温和一笑:“有劳华小姐了。”   扁舟一叶,慢慢离开岸沿,叶静致负手站在船上,寸许的锦带勒着她的腰,秋香色的曲裾将她的身材衬得更加瘦削。   等到再次踏上陆地的时候,已不见满目的菊花鲜妍,仿佛一时从繁华的凡间走到无尘仙界,静谧悠远,苍翠的树,墨绿的兰芷,假山石上的青藤开满了淡紫的花,若是再配上些淡云薄雾,恐怕便更能勾勒出飘渺之气。   穿过假山,叶静致微一抬首,便看见另一座假山上的凉亭之中那个身着玄墨深衣的身影,站在假山之下,叶静致跪下身,叩了一首:   “民女叶静致拜见帝上!”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十一号请假条:各位姑娘,今天可能无法及时更新了,明天会补上,另,下周二为止可能要先停一下文章的更新,先把论文赶出来,很抱歉 ☆、〇四五     顾宁远的“阅微堂”热热闹闹开张了。   原本在宣城这样商贾云集的地方,一家小小的酒楼开张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可是无奈开张时来捧场的人个顶个都是宣城大有来头的商户,难得一次性都聚齐了,一时间便成了话题。   顾宁远没想到自己请柬没发出去几份却迎来了这么多大神,等白悦容出现后,他明白了:合着这些来恭贺他新店开业的人都是找机会和白悦容套近乎呢!   他心里有些厌烦,不过也清楚知道这些宣城的大商户自己以后就算不会打上交道也不能怠慢,只是他自己确实没这样的耐心在旁做陪客,也好在现在他是男子身份,不方便作陪,干脆叫新招的掌柜王素茹一应担去了。   王素茹不过三十啷当岁的年纪,善察言观色又是长袖善舞的角色,虽然没有主人亲自的招待,这些大商户却也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不过这种感觉也许还要算上白悦容的一份功劳,顾宁远不方便出面,她俨然就把“阅微堂”的开张当作自家事办了,从选址到装修到开业,一路没少掺和,不过鉴于她的掺和帮自己省了不少事儿,顾宁远对她也心怀感激。   不过这事儿落在旁人眼中自然就不是报恩的说法了,再者白悦容也不是会嚷嚷着“阅微堂主人是我救命恩人,你们莫欺侮他”的人,现在她正愁找不到献殷勤的地方,说不如做,多相处着,说不准就日久生情了不是?   ——嗯嗯,这算是赵怀兰给白悦容支的第一招。   连云城少主都这样上赶着卖好,其他商户自觉比不得连云城,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想法,也没少招呼顾宁远。等看到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阅微堂主人出现了,众人心中似乎了然了:这白少主看上人家哥儿了!啧啧,白少主到底是有眼光的。   宣城原就是各处人流杂会之处,中越地区东南西北的行商,西荒的番人,北漠的蛮族,南昭的夷人,甚至还有东漓的舞伎,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   如此,宣城是从不少美人的:清朗如月的大家少卿,婉约似水的小家公子,梨花淡妆的清丽佳人,彼岸妖娆的浓艳伎子……可谓品种齐全,琳琅满目。可饶是见惯了美人的宣城商人,一眼觑见阅微堂主的脸时,仍是赞叹了一句:少见有此灼灼风华的人物!   虽然本朝不比前朝对男子管束那般严厉,商贾人家有时为了传承家业也有教养儿子赘妻入门的做法,不过如顾宁远这般看上去无丝毫依仗便开门做生意的也算少见。商户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来贺阅微堂的开张,见到了阅微堂主本人,正感叹便是没抱成白家少主的大腿这一趟也算来得值了时,兜头一盆凉水——抬着贺礼进了门,她们连楼也没上成。   掌柜王素茹笑着拦下想向楼上走去的商户家主们,歉然道:“我们这阅微堂只在楼下招待女客,楼上这两层,只招待男客,女客止步,还请各位海涵。”   白悦容便是领头的那个,宣城来了不少次,除了人家的家宅内院她没走过,宣城里还真少有地方是旁人拦着不能去的,心里有些恼,可是这规矩又是顾宁远定的,她不好发作,只能大方道:“也罢,既然是这样的规矩自然不好轻易破了,便在楼下替咱们找个雅间。”   有白悦容镇着,旁人也不敢越过她去,自然只有说好的,还有不少人赞道:“秦老板实在是个奇男子,竟想到了这样的主意,老妇惭愧啊!”   嘴上如此说着,可顾宁远定了个这么不伦不类的规矩,她们仍只是冷眼瞧着,没放到心上:从古至今还没听说过能只做男人生意不做女人生意的,这小公子到底是没历练过的,如此做,恐怕只有亏损的份了。   白悦容虽然年纪不大,不过刚一及笄的时候她娘便把中越的生意丢给了她,她也算是摸爬滚打了些时日的,见顾宁远定了这样的规矩,看了几日这阅微堂的生意也不见火爆,心里有些着急,赵怀兰拎着扇子,道:“你个榆木疙瘩,他若是不顺了不正是你献殷勤的好时候?”   白悦容一拍脑门:有理!兴冲冲便跑去槐花里秦家找她的秦远,帮他排忧解难去了。   ——既然已经离了叶家,顾宁远现下又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去的,便用了化名,大木一直唤自己“阿远”,他便化了“秦远”的名字,在宣城扎下根来。   白悦容虽然性急,不过到底是白家的少主,规矩还是守的,做在正堂上,喝着香片,只是等了许久,茶水都换了第二碗,顾宁远才出来,她一激动站起身,直把茶盏也打翻了。   白悦容找这么大没这么狼狈过,顾宁远倒是端的住,只吩咐人收拾了惨剧,也没看笑话的意思,白悦容这才觉得没这么窘迫。   “让白姑娘久候了,实在抱歉。”   白悦容讪讪道:“原是我的不是,急匆匆来找,连帖子也不曾下。”   顾宁远没再纠缠,单刀直入地问道:“不知道白姑娘前来是有何事?”   白悦容苦着张脸道:“咱们还算不上朋友吗?这般叫也太生疏了些,你唤我悦容便好,或者我小字言之,你叫我言之如何?”   顾宁远好歹在此世生活了三年,有些事情虽没人告知,他自己也模糊有了些猜测,譬如这名字。   小户人家的儿女姓名都不大讲究,甚至有直接以大郎二哥儿大妞二丫三娘之类只论序齿的叫法;世籍贵族,大多有宗祠族谱,名字便讲究许多,十岁以前孩子容易夭折,一律不入族谱,也只有一个乳名,十岁以后或者入了学便有一个学名,若是仕女,等十五及笄便有师长赐字,年岁再长些的大儒或是自嘲或是戏谑,大多还有个号,譬如四明书院的首任山长便自号“四明山人”。   由此便可知,这姓名字号不是能胡乱来的,“悦容”既是名,便当是极亲近的人才能叫的,便是这“言之”的字,非同窗好友或同僚文友,也不能乱叫。   顾宁远虽有心借了她的名头才能顺顺利利将“阅微堂”办起来,却不敢平白在名字上更亲近些,和叶静致那一出多少让他明白了些男女之事,白悦容现在的做法,他大约可以归结成“追求”二字。   不过,且不论他现在无心给自己找另一半,便是有心找,也不愿做那个叫白悦容寤寐思之的在水伊人——她分明才是个孩子,他无心做个吃嫩草的老牛,何况……顾宁远不得不承认,经了叶静致那一遭,他只怕无法觉得还能有谁待他更好了。   不过这话他现在却不好说。   自宣城头一次见面以后,顾宁远至多隔上两天便能碰上白悦容,她还时不时搭把手,顾宁远正愁着没有帮手,只能先承恩接受了,等反应过来这孩子许是在“追求”自己,已经是阅微堂快开张时候的事情了。   这还是王素茹某日叹了一句“白少主如此尽心尽力,多少连云城产业的掌事都眼红呢”时,他才惊觉的。   虽则反应得稍晚了些,可好歹是反应过来了,既然反应过来了,就不好当作不晓得,可是白悦容巴巴跟着转悠了一个多月,根本没挑明了说,顾宁远便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后来也只能在白悦容贴上来要帮忙的时候能避则避了,等大木离开时,两人去送行,白悦容在大木面前赌誓发咒要好好照顾顾宁远时,他才刻意回绝了:“白姑娘客气了,先前多劳您的照顾,有什么恩情也还清了。”   没想到白悦容只消停了三天,就又乐颠颠回来了。顾宁远扶额,只能冷着她,只是白悦容虽然已经及笄,到底只是个才十八岁的少女,素日过的又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顾宁远这一冷,她倒是巴巴跑得更勤快。   今日她来的时候,顾宁远正在厨房琢磨药膳的事情,听闻她又上了门,停了手想了想,到底还是出来接待了——她做了这般多,到底都是为自己好的。   厨房油烟气重了些,等换了身衣裳再到正堂已然是耽误了些时间,看到白悦容紧张到打翻茶盏的样子,顾宁远心软了:谁没有个年少情切的时候呢?虽然孩子气了些,到底也是一片真心。   心一软,面上自然更温和了些,只是某些事情上他仍不愿给她一些无望的暗示,听得白悦容又提起称呼的事,他到底是摇了摇头:“白姑娘玩笑了。”   白悦容急了:“这哪里是玩笑了?!我想多亲近你些,我叫你阿远,你自然能唤我悦容的!”   顾宁远含笑替白悦容又倒了一盏茶,道:“白姑娘,你不如说说找我有什么事吧?”   本质上来说,顾宁远是个单纯固执的人,他既然不愿和白悦容有什么牵扯,便不会有一点暧昧的做法,平白耽误两个人,只是这样多少伤了白悦容一颗赤诚的少女心。   白悦容见顾宁远无意纠缠称呼问题,只能不甘心地先放下,转而闷闷地将此次的来意说了:“我瞧着,这几日阅微堂的生意……似乎冷清了些。”   顾宁远不以为意道:“无妨,原本做的就是清静的生意,人来人往反而不美。”   白悦容着了急:“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可是这样下去只怕亏损地厉害!”   顾宁远笑着道:“白姑娘过虑了,我心里有数,亏损还不至于。”   白悦容道:“我知道原本没甚资格插手你的店务,也晓得你的主意是想挣少卿公子的钱,只是现在的样子……”   顾宁远恳切地谢了白悦容的提醒,又道:“商人逐利,我也免不了俗,若没有一两分的赚头,也不会这样坚持的。”   白悦容没说服顾宁远,也没能亲近佳人,心中愤愤,却无可奈何,只能回家讨主意去了,赵怀兰却是脸上愁绪,心中欢喜,若是这秦公子自个儿便能叫白悦容死了这条心,也好过自己在旁搞破坏,良心不安。   又过了半个月,阅微堂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敞轩马车、青布小轿,一时便停满了阅微堂门口,虽则说明了只在大堂照顾女客,来往的女子却也不少。   白悦容亲自看了一遭,却没明白到底是哪里吸引了大家前来,抓了个正在此处吃饭的女子问了,那女子不认识鼎鼎大名的白少主,不耐烦地上下打量了白悦容一眼,斜着眼睛问:“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白悦容噎了一句,随口道:“我?我是来看美人儿的!”就是他不大出现。   那女子笑弯了一双眼:“嘿嘿,原是同道中人,我也是来瞧美人儿的!”拖着白悦容便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来来,一道喝酒!我最喜你这般爽快之人,这满堂多少人不是想看看美人芳姿的?可是敢这般说的,我打赌,也就我们姐妹二人!”   白悦容见过拍她马屁讨好她的人,也见过眼闪精光算计她的人,如这女子一般豪爽姿态的却觉得新鲜,当下也起了结交之心:“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那女子递过一碗酒,笑道:“敝姓柴,名上盛下怡,大约能虚长你几岁,我占个便宜,你唤我柴姐,我叫你……唉,你叫什么?”   白悦容转了个眼睛道:“柴姐唤我言之便好。”   柴盛怡皱了皱眉:“言之?这名字忒文气了。”颇有嫌弃之意。   白悦容自然是不喜柴盛怡这样唾弃她师傅精心选的字,还想辩解一番,不料柴盛怡已经大手一挥又叫了酒,道:“来看美人,怎么少得了酒?”   白悦容问:“公子少卿都在楼上雅间,哪里瞧得到?”   柴盛怡摇摇头:“所谓美人哪里是眼瞧着脸盘才知道美不美的,自然是无一处不是好的,背影风流袅娜,行路步步生莲,便是隔着楼上楼下的这些距离,也是暗香浮动。”   白悦容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到什么可供遐想的美人,抬头可见的也不过是隔着轻纱的几个娇小身影,看着柴盛怡眯起眼,一副陶醉其中的姿态,白悦容只能感叹自个儿境界不够高。   不过和柴盛怡混了几日,又认识了些她所谓的“酒肉朋友”,白悦容似乎有些明白阅微堂的生意为何一时好了。   阅微堂的伙计尤其地多,比起其他酒楼几个小二姐高声呼喊满场跑,阅微堂的环境要安静地多,基本上进门每桌都有个负责的小二姐,端酒送菜,动作麻利,虽然也备了等菜的茶水干果,可上菜的速度一直都没怠慢过。和其他酒楼一比,到了阅微堂便立时有了“宾至如归”之感。至于楼上专门辟出来招待各家少卿的,听闻比楼下更加周到。   一个女子笑嘻嘻对大家道:“这阅微堂主是个风趣的人,日日上工先叫哥儿姐儿们喊一声‘招待帝卿一样招待就餐的公子,招待帝姬一样招待就餐的小姐’,起头这一句话就叫人笑岔了气。现在日日叫着,竟也不觉得别扭了。”   另一人接口道:“阅微堂的菜价也是按着帝姬帝卿的标准来的!”   大家一时便哄堂大笑了。   “虽则贵了些,味道确实不错,况且还有养生的功效,也算对得起这些银钱了。”有人说了句公道话。   柴盛怡总结了一句:“善也!况且指不定就被哪家哥儿相中了呢!”   一时又笑了,原来张家公子已经十八了,人才出众因而眼光也挑剔,挑挑拣拣拖到了现在还不曾定亲,一日到阅微堂憩了片刻,过了几日便从媒公处传出定亲的消息,追究起来竟是在阅微堂吃饭时,见过人家小姐一面,待媒公去提亲时便同意了。   如此一来,宣城中不缺钱的小姐们心动了:去阅微堂吃个饭还是很有机会寻到姻缘的!   小姐们一心动,内室君卿们反应更快:适龄的小姐们爱去阅微堂,能暗地里看上一眼,家里的公子少卿嫁过去也放心些。   一时间,阅微堂成了公认的相媳相妻的宝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希望今天能写到两人见面的,可是一时啰嗦了一下,就超支了……   食言了,现在算是周六了,对不起姑娘们,看在这章还算厚实的份上,宽恕我吧!   下一章两人就该能见上面了   大家晚安!……呃,或者,早上好?o(∩_∩)o ☆、〇四六     王素茹坐在下首,半抬着头,只是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下盯着地砖,出神的模样好像是在观察什么绝世珍品。   顾宁远细细读了印着掐花缠丝的请帖,思考了一会儿,对王素茹道:“还要麻烦王掌柜备些寿礼。”   王素茹似乎有些惊讶:“公子要去?”   顾宁远眨眨眼:“柴老夫人这么看得起我们,总不能扫了她的面子。”   王素茹斟酌了一会儿后,道:“公子初来宣城,恐怕不知道,柴家虽然没有世籍,却占了宣城一半的生意,年轻一辈的又大多承过她们家的恩惠,几乎比得上蜀地的桑家;况且,素日也没有来往,这么去,恐怕……不招人待见。”   顾宁远将请帖放到案首,笑着对王素茹道:“此次去了不就认识了,我也就开了个小本的酒楼,蚍蜉有勇也撼不动大树,她何必找我麻烦,丢的是她自己的面子。”   王素茹微微皱眉,不过见顾宁远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能道:“是。”   顾宁远对于宣城首富纡尊降贵邀请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去参加当家家主的寿宴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另一世里这样的应酬他也没少应付过,不过是去混个脸熟,万一日后商场相见,也能攀个关系,说不准就是一条人脉。   不过这寿礼也就是量力而为了,自己一个开酒楼的,又没有其他收入,抬驾珊瑚屏风什么的可吃不消,也就选了幅百子献寿的图,应个景。   虽然顾宁远的备的贺礼敷衍了点,郑家人却一点没怠慢,直接专人引着顾宁远往正堂而去。到了正堂,便有小侍贴身跟着顾宁远,将他安排在了主桌下手的右侧第二个位置,还贴心地在他左手边竖里张屏风。   顾宁远对于这样有些超出规格的待遇只是淡淡道了谢,手边一杯清茶,坐在小案后默默饮茶。   宣城首富啊,只是不知道是有什么事要麻烦到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呢!   正堂里的人他大多不认识,不过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也猜测地到都是些有钱的,有几张脸似乎在阅微堂的开业典礼上也看到过。   顾宁远现在有些后悔没能把王素茹带进来,他对宣城的情况了解得仍是太少,素日里也就和几个算是底层的小掌柜打过交道,像现在这种高层次的聚会,他能看着眼熟的人就十分有限了。   那些掌柜当家或者听说过顾宁远或者见过顾宁远,不过对一个开着家小酒楼的年轻男子,她们的态度有点微妙,没有热络地上前攀谈,却明里暗里留了一只眼睛看着他:   这小子是什么来头?白少主对他青眼有加就罢了,怎么连柴老夫人也这么重视他,竟叫他做了主客的位置?   顾宁远虽然参加过许多聚会,可是却不大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素日都是助理或副总挡的,原本还担心今天自己会应付不来,现在看大家似乎都默契地和自己所在的位置保持着五尺的距离,他也乐得轻松,没有人引见,又没有什么生意上的瓜葛,叫他笑着一张脸去逢迎也确实为难了些,便干脆只端着茶盏默默喝着。   等主人上场的时候,主客的六个位置只坐了顾宁远一人,顾宁远庆幸自个儿身边还有架屏风,否则这场面也够尴尬的。   不过,当今日的主角柴老夫人一身百蝶穿花如意纹的礼服出场时,主客们也陆陆续续到场了,最打眼的一个便是一对笑涡的白悦容了。顾宁远暗叹了一句:怎么哪里都能见到她?便半低着头当作没看见白悦容。   白悦容也不恼,坐到顾宁远右手边,侧着身子,低声对顾宁远道:“阿远,你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顾宁远垂眸含了一口茶,道:“原不知道白姑娘也会来。”   白悦容似乎是没听懂顾宁远话里的意思,道:“若不是柴姐非拉着我过来,我还真没什么兴趣和这群老人家吃酒。”   顾宁远放下茶盏,正襟危坐:“到底是柴老夫人的寿宴,不可太过无礼了。”   白悦容听顾宁远教训自己,心里却很受用:他爹也老训他娘。便也坐直了身子,只是眼光流转着便跑到顾宁远身上。   众人一时便恍然了:原来秦老板不是主客,而是专门给白少主准备的陪客啊!啧啧,柴家竟这样明晃晃地拉起皮条来!   柴老夫人对于连云城少主能赏光亲自到府上贺寿还是很受用的,至于多放了一桌给个不见经传的小老板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不过眼见着白少主对那秦老板如此殷切,柴老夫人心里也打起了算盘:若是能叫白少主松口借了连云城的商队将货物送到西边的多罗、厄舍,那柴家可就打开另一番局面了,舍一次老脸拉回皮条也算值当。   她正想着,又看见向来被说烂泥扶不上墙的幼女柴盛怡坐在角落里,拎着酒壶倾了一杯,朝白悦容晃了晃,白悦容也会意地遥遥回敬了一杯,她又想着许是该和这个小女儿好好儿谈谈了。   柴老夫人正出神琢磨呢,就听见有一清朗的男生用不高不低的音调向自己祝了寿,又辞别道:“竖子无礼,实在不胜酒力,还望老夫人海涵,准许小子先行告退。”   柴老夫人正恼怒是哪家的孩子不讲礼貌,定睛一看却是那秦远秦老板,余光看见白悦容一脸急色,柴老夫人便极是和颜悦色地对顾宁远道:“秦老板莫不是嫌老妇人怠慢了?”   顾宁远朗声道:“老夫人盛情款待,怎会怠慢,实在是小子不胜酒力。”   坐在顾宁远对面的柴大隐约知道这个漂亮的男人是拿来笼络白家少主的,现在宴席才开,白家少主也才落座,他这一走,戏不是没的唱了?她没什么本事,向来不招老夫人喜欢,这次来得了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小侍的暗示,要伺候好白家少主,怕顾宁远一走,白少主要恼,她心一急便喊道:“你何时沾过酒了?怎么就不胜酒力了?!”   一时主位上的众人都皱了眉,顾宁远踱步拿了一杯清酒,朝柴老夫人处敬了敬,扬手注进喉咙,擦擦嘴角,他半红着一张脸,酒色微醺,状似镇定对柴大道:“如此,可是沾过酒了?”柴大愣愣点了头。   顾宁远复又看向柴老夫人道:“小子不知此处规矩,原是要在老夫人跟前饮了酒,这不胜酒力才是作数的!”柴老夫人变了变脸色,顾宁远的不胜酒力自然是托词,只是刚才这一番话,却又说得似是柴家不懂规矩,逼客人饮酒了。   白悦容看顾宁远的样子似乎是真的醉了,连话也没分寸起来,忙跑出来打圆场:“秦老板已经醉了,还请老夫人海涵,莫因此耽误了大家热闹。”   柴老夫人还未点头,顾宁远已经自顾自扬长而去,白悦容急得一头汗,柴老夫人虽然恼火,看着白悦容的脸色却觉得兴许能利用一下,当下便一直沉着脸。   白悦容又告了罪,便也不管不顾便追着顾宁远去了,柴老夫人的脸,彻底黑了。   顾宁远现在只觉得头晕得厉害,他素日极少饮酒,也知道自己酒量浅得就是一汪水见底的样子,想趁着神志还算清醒,先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身后白悦容追得急,身边一道道探究的视线又全集中的顾宁远身上,他脚下的步子愈发大。   顾宁远走得急,也没留心脚下的路,将将出门的时候一头撞到了正要进门的人怀里。   双手被扶住,顾宁远稳了稳身形,抬头想对来人致谢,只一个“谢”字出口便定在了那里。   是做梦吗?   已经多久没这样近,看着这个人,看着眼前这寡淡眉目含着的浅浅笑意,仿佛冰雪初融透出的点点春意。   “醉了?”她问,眉头不可见地皱了皱。   他闭上眼微微摇了摇轰轰作响的头:“还好,就是晕的很。”   白悦容见顾宁远先是愣愣看着新来的女子,又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说话,愤怒了:敢占老娘的男人便宜!伸手拉着顾宁远的一边胳膊向自己扯来,顾宁远一时不妨备,打了个踉跄,叶静致忙将人稳住,皱眉看着眼前炸了毛的少女,还没开口,便听少女气急败坏道:“你个登徒子,赶紧放手!”   叶静致挑眉,了然:“白少主。”   白悦容等着叶静致,没搭理她叫自己,只道:“你放手!”   顾宁远被白悦容抓得生疼,自己挣出了白悦容的手,叶静致一面不动神色挡在了顾宁远身前,一面向愤愤不已的白悦容做自我介绍:“在下安宁叶静致。”   “我不认识你!你让开!”白悦容气急,嚷道。   此时,得了下人通报的柴老夫人已经自主桌上下来,亲自迎到了门口:“原是叶家主,有失远迎了!”   “柴家主客气了。”叶静致微微一笑,看了白悦容一眼,对柴老夫人道,“还要劳烦老夫人帮我引见一番。”   柴老夫人自然乐意叫叶静致欠自己一个人情,只是看叶静致护着顾宁远的样子,老成精的柴老夫人即刻反应过来,拉住白悦容道:“白少主,这是安宁叶家家主叶静致,叶小姐。”   她刻意在“安宁”“家主”上做了微微的停顿,白悦容被柴老夫人拉着,终于把话听进去了:安宁?叶家?家主?!   白悦容停止了抓狂,跟叶静致打了招呼,便准备用文明人的方式把顾宁远从她身后要回来:“叶家主,您身后的是我很、好的朋友,刚才有些醉酒,若有冒犯到的地方,还请您海涵,让我带他回去。”   叶静致颇惊讶地看了白悦容一眼,笑道:“没想到不过两三个月,拙内竟能和白少主交上朋友。”   白悦容点点头:“不错……等等!”她惊讶地看了叶静致一眼,艰难道:“你说……拙内?”   叶静致坦然地点了点头,白悦容将视线掉到叶静致身后的顾宁远身上,求证一般看着他,顾宁远头晕地厉害,也没注意到白悦容的视线,只是拉了拉叶静致的袖口:“回家了吗?我晕得很。”   白悦容瞬间石化。   柴老夫人看够了热闹,清咳了一声,还未说话便听叶静致歉然道:“柴家主,原本因着我不能到场才叫拙内来贺,心里歉疚的很,今日一下船得知竟没错过,匆匆过来。只是没想到拙内酒力如此不胜,只能先行离场了,还望柴家主海涵。”   柴老夫人自然知道内情不是如此,可是既然这秦老板是叶家的君卿,总不能再牵扯到连云城少主身上,这样的解释最好不过,也选择性忽略了自己原本想给连云城少主和叶家少君拉皮条的事儿,大方道:“叶家主客气了,您能来这一趟,已经使寒舍蓬荜生辉了。叶君卿有些酒醉,不若到后院歇息片刻,喝碗醒酒汤?”   也不知这叶少君会不会记恨刚才那一遭,柴老夫人只能先未雨绸缪地表现出极大的善意。   叶静致颇为宠溺地看了红着脸已经有些迷糊的顾宁远,道:“多谢柴家主了,好在我刚下船,车马也就备在门口,不必劳烦柴家主了。”   柴老夫人又客气了几句,便命人引着叶静致下去了。   柴盛怡自角落里钻出,拍了拍白悦容的肩,叹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可叹此花有了主——言之妹子,你节哀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更新仍然是隔日更,应该是在晚上21点以后放出……   呼呼,终于见面了,擦汗 ☆、〇四七     顾宁远有些迷瞪,叶静致拉着他的手,半扶半抱就将人带出门。   叶茗守在马车前,见叶静致出门,忙去拿了登车用的小凳,绯玉见到顾宁远一脸喜色,兴冲冲便跑到跟前,不敢相信似的喊了一声:“少,少君!”水灵的眼睛中一时便沁出了泪。   顾宁远微微皱着眉,定睛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绯玉啊……”   叶静致对绯玉道:“少君喝了酒,现在有些醉了。”   绯玉忙止了泪,有些慌张地扶了顾宁远的一边胳膊:少君的酒量他还是知道的,根本就是一杯倒,连清口的清荷酿也会醉。   顾宁远挥了挥手,摇头不要绯玉的搀扶,只道:“我没有醉,就是有些晕……绯玉,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又看向叶静致:“你是不是克扣绯玉的吃食了?”   叶静致哭笑不得,说没醉吧,他明明软得路也走不稳了;说醉了吧,这思路听上去还挺清晰。   叶静致先登上车,又拉着顾宁远上车,绯玉在旁作出维护的姿态,生怕顾宁远脚下不稳摔下去。顾宁远上车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弯腰进车厢的时候许是因为醉酒,没有看分明,竟直直撞到了门框上。   叶静致暗叹了一声,一面帮他揉着额头,一面带他进了车厢,绯玉坐在车厢口,拿出火折子点了灯,打开放在车厢边的小柜子,又拿出一个青瓷的小圆盒,跪爬着到顾宁远身边,道:“少君可是磕疼了?这薄荷膏消肿止疼最是有效,奴下帮你涂一些可好?”   刚才猛地一磕,顾宁远是真疼,眼睛也红了一圈,挤出些泪花来,可是看绯玉这么郑重的样子,他仍是含糊地拒绝了:“哪里,哪里这么精贵了?”   叶静致略带凉意的手摁在顾宁远被磕到的地方,另一手接过绯玉手上的瓷盒,道:“还是小心些好。”顾宁远老实了,闭着眼由着叶静致将清凉的薄荷膏涂在脑门上。   等叶静致将药膏涂好,将瓷盒递给绯玉,顾宁远已经靠在叶静致怀里睡着了。   叶静致低头看了看顾宁远安详的睡脸,略带凉意的手贴了贴他因醉酒而泛着红意的脸,不可见地勾了勾唇,抬头对绯玉道:“把柜子里的狐裘披风拿来。”   叶静致抖开细软的狐裘,瘦白纤长的指将披风在顾宁远颔下掖了掖,他略动了动身子,将自己安置地更舒服些。   叶静致握住他叠放在胸口的双手,轻轻叹了口气:总算,他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绯玉看着小姐不紧不慢地将少君安置好,咬了咬唇,低声问道:“小姐,不先问问少君为何不回来吗?”   叶静致握着顾宁远近乎冰凉的手,微微摇了摇头:“他不是回来了吗?”   绯玉松了口气,默默回到角落里。   马车磷磷,摇摇晃晃向光明处走去。   ※※※※※※※※※※※※※※※※※※※※※※※※※※※※※※※※※※※※※※※   顾宁远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时的失神,这并不是个熟悉的环境。也许是习惯了在沉睡中醒来,去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他只是坐起身,拥着被子呆呆看着秋香色的帐幔。   他隐约记得自己喝了杯酒,然后……就梦见了叶静致,她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柔和似水。没有白悦容那种惯于上位的高傲和强势,也没有那些往来商妇眼中或多或少带着的轻视,她只是淡淡地看着自己,拉着自己的手,安静、可靠。   顾宁远看了看自己的手,微笑:昨天的梦,可真像是真的啊!   看到身上的柔软的寝衣,顾宁远突然一时到一个问题:这是谁帮他换的?!   他皱起了眉,还未深思,便有人将帐幔拉起,一时间帐幔内涌进了大片光明。他抬起头,看到陌生而熟悉的寡淡眉目,脸上有些惊愕,她坐到床沿边,他愣愣伸手去摸她的脸,触手是柔软的皮肤,带着暖意,他一阵心闷,话在喉咙口堵了许久,到底还是问出了口:“真的是你?”   叶静致看着顾宁远呆愣愣的模样,笑了笑,看样子竟是将昨晚的事都忘记了。   她握住他的手,只觉得手心冰凉,微微皱了眉,将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拢进被子里,裹好,才道:“不知道是我,就跟着回来了?”   顾宁远闷声:“我没……”只是以为在做梦呢!   叶静致理了理他披散的发,问道:“头还疼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现在还早。”   顾宁远摇了摇头,打量了四周一眼,问:“这是哪儿?”   叶静致顿了一回道:“自然是家里。”   顾宁远惊讶:“我们回安宁了?!”难道自己竟又昏迷了一个多月?   叶静致一时笑了:“自然是在宣城的宅子里。”   顾宁远“哦”了一声后便又不做声了,叶静致的态度太过自然,就仿佛两人之间不曾有过这三年的分离,仿佛自己那三年的日子只是南柯一梦。   叶静致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问:“想什么这般出神?”   顾宁远沉默了一回,道:“叶,静致,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叶静致正视着他:“你想说吗?”   顾宁远张了张口,却觉得无从说起,三年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不知道是应该先解释一下自己的失踪,还是质问她的再娶,又或者回忆一下这三年的经历。   叶静致摸了摸他的发顶:“你要是还没想好,也不必着急。现在你总是回来了,我们的时间还长,你以后,可以慢慢告诉我。”   顾宁远咬了咬唇:“还有以后吗?”轻飘飘的语气,似在自问。   叶静致笃定道:“自然是有以后的。”   顾宁远抬头直直看着叶静致:“可是我不想要以后了。”   叶静致琥珀色的眸子深了深,带着些危险的气息:“为何?”   顾宁远摇了摇头:“我们不要以后了好不好?只有以前,我就能很快乐,你不是说希望我能一直快活吗?……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也过得很好,三年时间,我们回不去了。”   叶静致伸手替顾宁远揩去眼角不自觉滚落的泪水,问:“为什么要回去?我们要过的自然是眼下的生活。”   顾宁远涩涩开口:“我眼下的生活很好,不想参与你的以后。”   叶静致看了他许久,他垂下眼帘,避开她的视线,时间仿佛一时间凝固了,他只觉得脑袋里轰轰作响,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必须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贪恋眼下的这一点温柔。   他没有信心能给她想要的生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父慈子孝,儿女成群,前者,不提他能否没有一点心理障碍地适应后宅的生活,至少他做不到和旁人分享,来一曲二重奏甚至是交响乐;后者,他无可奈何,即便是他愿意,恐怕也无法。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不会放手。”   静谧的圣地,在石佛悲悯的目光下见证。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想和你执手偕老。”   白玉火凤,以心起誓。   顾宁远沉默不语。   叶静致神色淡淡,向来如暖日旭阳的声音一时间似乎慢慢冷了下来,哧啦啦划过顾宁远的耳朵:“成亲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你,如果我好了,你又想走,我会与你和离。”她顿了顿,认真地看着顾宁远:“你可是想好了?”   顾宁远依然低头无语。   这是真实的叶静致,就在他的眼前,不是那些恍惚而不可确定的记忆,不是可望不可即的身影,她这样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问他:“你可是想好了?”   他想好了,自然是想好了,半年的时间,不停地说服自己不要去破坏美好的过去,怎么会没有想好?   可是,那又如何?面对这样真实的叶静致,他开不了口。   他到底贪心地恋着那些温柔。   叶静致看着几乎要藏进被子里的顾宁远,不忍心再去迫他,可是丢失的三年到底横亘在那里,她清楚地知道他这半年的踪迹,却不知道另外的两年里是否发生过什么,让他不愿回家。   她重新坐回到床中,将顾宁远裹成的团子抱在怀里,叹了口气:“你告诉我,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顾宁远不说话。   叶静致将他抱在怀里,抚着他的头发,暗暗叹气:他还是这样的倔强,可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   “宁远,告诉我,为什么不回家?”她不想逼他,可是又知道凭他的性子,不愿说的事,自己不逼一逼,也许他就这样闷在心里,等着它腐烂,或者将自己窒息,直到无法承受。   顾宁远抬起头,下巴搁在叶静致的肩上,藏在被中的手,重新伸出,环住叶静致的脖子,他牢牢扣着她,却不说话。   叶静致被他勒得生疼,隔着一层秋衣一层寝衣,她感受地到他重重起伏的胸膛,耳边有些粗重的喘息,肩头传来的潮意,都告诉她,他在流泪。   她对他,总是心软。   静坐了许久,顾宁远终于平复了心情,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有些丢人,哭什么呢?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无论是此世还是另一世里。情情爱爱永远不是生活的主题,也不是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在她问那一声“为什么不回家”的时候,他觉到的竟是委屈。   另一世里,他离家八年,却不曾听到这一句“你为什么不回家?”此世里,他终于听到了这一句,可是那些话,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已经另娶了,就不要再招惹我?   这句话在这里听上去会是个笑话,不是不信她,记忆里相处的六年,她待他向来是温和而包容的,他不敢说她是她的最爱,但至少这六年的朝夕相伴,他在她心里总是有一席之地的,只是社会制度注定了她身份上的高人一等,注定了两人在婚姻上的不平等,即便是此世里的家人,都觉得媳妇多娶并不是多大的事情,他无力改变。   或者,他不敢尝试去改变她。   另一世里,他用尽了一切办法,渴望引起一个女人的注意,他是她唯一骨血相连的人,但最后离开人世时,他记忆里也只有相片里她抱着百合微笑的模样——那是他唯一看见的,她快乐的样子。   此世里,他甚至不是她唯一的家人,除了他,还有很多爱着她、愿意去爱她的人,他自问:凭什么要求她为自己放弃那些“合理”的待遇,守着一个不完美的自己?   他希望她幸福,不管是哪一部分的灵魂,他都希望她幸福,只是,他自觉无法参与她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〇四八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收藏在400不到的地方徘徊,似乎也有几个姑娘也已经删收了,但是为了留下来坚持着的姑娘,苏会加油   这一章算是为收藏400的加更吧,中午看到收藏399了,便很哈皮地把作业放到旁边开始码字了,回复完评论,看到收掉了一个,想着现在没有申榜,也许它永远不会到那个数字,所以小修了一下,今天就发了   现在的进度有点慢,熬过这几章就好了,今天一兴奋又啰嗦了,还是没有解除误会,期待周一吧,一定把误会说明白了【额,明天要把今天落下的事情做好,o(︶︿︶)o 唉】   叶静致不知道这一回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听顾宁远告诉自己,他不愿回家的原因,她有足够的耐心,因为她知道,他不舍得。   那天他抱着她,无声地坐了大半个时辰,连盘在床上的腿都麻了,才遮掩着擦了眼角。   他沉默以对,她知道他是不舍得。   既如此,她便等着他告诉自己,到底是什么叫他不愿回家。   叶静致在宣城新购的房子就在顾宁远的秦宅拐个弯的地方,只是地方大了不少,虽然只是放在宣城的别府,但也十分精致,亭台楼阁无一不是精心搭建的,另有池水花木点缀,沿的仍是安宁叶宅的风格,疏朗中透着精致,大开大阖中眼见细处的用心,顾宁远行走其中总是恍惚觉得自己回了安宁。   顾宁远不肯住到别府,依旧犟着回了秦宅,叶静致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和他计较,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便是。   顾宁远没想到重新回到秦宅的当天晚上,叶静致就大剌剌带着人进了这三进的小宅院,一屋子的下人也没有拦的。   “你怎么进来的?”他换完寝衣出来,看见叶静致坐在内室桌案上看着书册,十分惊讶。   “走进来的。”叶静致放下书册,似笑非笑道。顾宁远气急,雇的这些人,竟拦也不拦,通报也不通报。   叶静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随口解释道:“我送你回来的时候,已经从别府拨了个管家过来。”   顾宁远瞪了叶静致一眼,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叶静致岿然不动,顾宁远只能无视她,扭头上床睡觉:你喜欢坐着就坐着吧!   叶静致怎么会委屈自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换了衣服,便也挤到顾宁远的小床上,顾宁远气地推她,她抱着他,紧紧不松手:“莫闹,睡吧。”   “你下去!”他不依不饶。   叶静致深深看着他,看得他不由垂了眼帘,才将头埋到他的脖颈间,低声道:“我累得很,今儿不闹了,行吗?”一时松了手,仿佛真的精疲力竭一般。   顾宁远僵了一会儿,到底没再动手,只是转了个身,背对着她。   另一世里,在他还年幼的时候,一日看到母亲累得直接睡在书桌上,他费了老大的力气,将一条薄毯盖在她身上,只是一时不察,绊了一跤,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他最后只听到她克制而平静地问他:“晚上不睡觉跑来跑去干什么?”没有起伏也没有温度的问话。他没有回答,看着因为起身而掉在地上的薄毯,含泪咬唇不说话,最后只是低头回了房间。   另一世里,他不曾奢望能得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也不曾妄想能成为一个人可以倚赖的对象,在此世,似乎都已完满。   叶静致是真的累了,没有更多的精力和顾宁远隔着墙打哑谜,见他软下了身子,便将他重新箍到自己怀里,安心入睡。   顾宁远听着叶静致很快就变得绵长的气息,似乎思考了许久,半坐起身伸手替她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直到她皱紧的双眉重新舒展,他才放下。   他没有恋爱的经历,另一世里除了性子本就寡淡冷清,更因为身体不好,不愿连累一个女子,这一世二十年的时间,有八年的光阴都是和这个人有关,似乎在一起是件无比顺其自然的事情。顺其自然到他不知道,这个,是否就是如他母亲那样的爱?   他暗暗叹了口气,还是跟她说清楚吧,这样不清不楚的牵扯,他不愿消受。   只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他都没找到机会。   叶静致此次来宣城,并不是单来寻顾宁远的,因着年关将近,她又初到宣城须先紧着将宣城的人脉打点好,毕竟叶家的生意虽大,到底多做的南北之地,这西边不过有几家商号,最大的一块肉攥在桑家手里,占了宣城半边金银的柴家比起桑家,在叶静致眼中不过是没有根基的暴发户。   如今有了桑家的姻亲关系,她才能到西边来分一杯羹,但也必需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这里不是南边,叶家在西边只是一个南方富户的传说,没有多少利益牵扯也就没有多少能影响她们的地方,客气只是商场的礼仪,没有手段,她们不过是当作戏耍一个后辈。   因而她需要应付的事情太多,此次来只是先探探宣城的情况,只有做足了准备才好慢慢打开局面。   顾宁远也不轻松,虽然只有一个阅微堂,王素茹也很能干,但二三楼的男客向来是他负责招待。   宣城的男子不缺银钱,天上掉下一两银子,十个宣城人有五个不会去看一眼,足见此处富庶。但是宣城富户的内宅大多是寂寞的,因为家主有太多的应酬,他们往往一个月也见不上一面,但是普通商户的内宅规矩又比一般世家更严苛。   宣城商户因为平民的身份不被世家看重,又因为万贯的家财被普通人家羡慕,为了在这种尴尬的身份中寻求平衡,她们对于内宅的规矩看得尤其严重,在民风尚算开放的中越,拥有无数家财的平民商户,家宅规矩之严却可比前朝。   如此,内宅里那些男子言行十分小心,顾宁远前世遇见过太多的老板,每次聚会带来的都是不同的风景,至于居家的那一位,永远不曾被提起;又或者女方也是强人,那便各玩各的互不相扰。   他开这阅微堂,既是为赚钱也是希望能为他们提供一个可以安心放风的地方,可以出门走一走,看一看门外的天空辽阔。   这样一来,二三层除了几个年少的丫头,不许一个成年女子上楼,走廊上也细心地挂上了纱帘,开业那一日拦下了许多大商户,虽得罪了人,却也打出了招牌,只要这些家主能放心让她们的君卿出门来阅微堂,那他的生意便算成了。   此法有些冒险,所以他仍留了一楼男客女客都招待,至于后头传出阅微堂是相亲圣地,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可是不得不说,这种广告效应还不错。   事业有成的大商家是看不上他的酒楼的,他的生意对象也只是那些关在内宅鲜少出门的君卿和二十啷当岁自己的钱包不鼓但家中资产颇丰的女子的,这一说,正好两厢满足。   现在阅微堂慢慢上了轨道,他也愈发忙了,便是回了家也先紧着把当天的事情处理了。每每到睡觉的时候,几乎是沾枕即睡。叶静致比他更忙,他睡的时候她还没回来,他醒的时候,他只看见身边枕榻上浅浅的印子。   如此,便一直没寻到机会说。事实上,若不是每日清早起来那个浅浅的睡印,他都怀疑,叶静致是否真的回来过,又或者他是不是又在做梦?   绯玉现在天天准时催顾宁远吃饭睡觉,说是三年没见,少君清减了许多,誓要把少君再养胖些。顾宁远失笑,不过心里知道他的好意,他前世病体纠缠里二十多年,此世也大病小灾不断,更是知道身体康健的要紧,也就不曾推脱。   一日,顾宁远不意听到绯玉和白瓷说起,叶静致现在日日在外应酬,有时竟须吃上许多顿饭,联想到阅微堂中来往的的君卿有不少和自己请教做药膳的,晓得应酬的时候,最是注意不了饮食,心里有些担心,原想同她说一回,只是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半夜,实在熬不住了迷糊睡去,她却仍没有回来。   顾宁远问了绯玉,绯玉摇头,只道这外出应酬的事情,向来都是带侍女使女去的,小侍不好跟随,具体的他也不清楚。顾宁远有心无法,绯玉看着顾宁远的脸色,小心建议道不如亲自送些养身的汤水膳食。顾宁远不答,绯玉也只能退下。   绯玉不知道小姐和少君之间又出了什么问题,从头一晚后两人似乎就没怎么见过面,小姐虽日日回家,但也只是略躺一躺就走了,少君看着又似乎是浑不在意的样子,如今好容易问起小姐的近况,绯玉心里欢喜,可是看顾宁远似乎没打算再有动作的样子,他心里着急地很,却又没有商量的人,只能闷在心里。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厨房的萝娘就备了一大锅养身汤给小院的所有侍从。绯玉还没回过神来,就有萝娘的儿子小伍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递到绯玉跟前,顾宁远道:“萝婶准备了不少养身汤,分了还有多,你找人给叶静致也送一份吧。”   绯玉傻傻地应了一声,顾宁远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叮嘱一句,踌躇了一回,没说话就离开了。   小伍素日和绯玉也算要好,将食盒塞到他手里,压着笑低声道:“这是少君亲自煲给小姐的!”   ——这一院子下人原本都唤顾宁远公子,等叶静致一来,全部乖觉地改口了。   绯玉这才反应过来,接过小伍手里的食盒,笑道:“好弟弟,你的大恩我记下了!”   小伍扑哧笑了一声:“玉哥哥,你客气了,小姐和少君这样僵着,我们看着也着急呢!”   绯玉极高兴地唤来了叶苁,叫她即可送到小姐处去,叶苁为难地看着绯玉:“我的好哥哥,小姐在金玉楼招待柴家主,哪里用家里巴巴地送汤过去?”   绯玉瞪了她一眼道:“谁是你哥哥?你赶紧把汤盅送过去,就说是少君亲手熬的,一定叫小姐喝完了,再把汤盅带回来!”   叶苁一听是少君做的,也晓得不能怠慢了,即刻便带着人去了金玉楼。   顾宁远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看见梳妆台上压了一张纸,捡起看,是叶静致略显精瘦的字:汤水甚鲜,不知有饭食否?顾宁远看了眼,提笔写道“多食有弊”,依旧放在老位置上,拿妆盒压了边角。   等再一日醒来,已经另换了新纸,密密写了一张,顾宁远看了看,原是叶静致抱怨最近都没能好好吃饭,应酬不少,却食之无味,晚上又多酒水,吃不下东西,这些天吃了他送去的羹汤,觉得味道甚好,才想让家里替她准备个夜宵,垫垫肚子。   犹豫了一会儿,顾宁远还是到书房里翻起了医书,叶静致这样只怕会脾胃虚弱,她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可不能再败坏了。思量许久,他才给叶静致准备了三道调理温补的夜宵,暖在灶上。   叶静致第二天就写了便笺,倒是十足的简单,只“甚好甚喜”四个字,顾宁远看了眼,没再找笔,只把纸条叠起来,放进妆盒。   十月过半,归叔就带着白瓷到了宣城,顾宁远一脸惊讶,看着他们有些无措,归叔也利落,三两句就说明了情况:叶静致发了信叮嘱了时日,让他们一路快马赶过来,照顾少君。   顾宁远哑然:“这里也不是没有可照顾的人?”   绯玉轻声道:“少君恕罪,小姐见少君近日消瘦许多,那日问起,奴下多了句嘴,小姐便紧着把归叔和白瓷哥哥唤来了。”   顾宁远心中一潮,只觉得暖意融融。   白瓷现在比三年前更加沉稳也愈发能干,跟在顾宁远身边不几日便已经弄清了情况,兼之他毕竟出生叶家这样的世家,又自小长在安宁,眼界不小,心思更是玲珑剔透。   面对宣城的平民君卿,白瓷倒也玲珑八面,比起顾宁远,他这个土生土长的男子,更知道怎样和他们交谈,不几日就很是得他们欢喜,顾宁远身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    ☆、〇四九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罪!   拖了很久,本来是希望五一期间能多写一些,结果临时出了些事情,加上卡文憋不出东西,没脸上来,没有东西写出来,总觉得解释很多余,现在携文赔罪……   改了下结尾,因为写了几遍都承接得不好,后来觉得这样拖拉一次没什么意思,不过多些口水的相处情节,便直接改成现在这样   想写得精炼些,情节紧凑些,结果越写越不顺手,都自暴自弃了   希望这样写不会有人觉得远远妥协地太快……   请不要大意地拍砖吧!   有了白瓷的帮忙,顾宁远一时轻松了许多,结算了一番上个月的进账,略有盈余,比起头一个月还贴进去不少钱,这个月已经算是有起色了。   他原是打算在此处做长久生意的,还要将这阅微堂打造成一个高档消费的场所,因此装修布置的时候都拣上乘的来,光是挑选培训负责二三楼的小侍就费了不少力气,为了让到场的君卿公子感受到受重视,每个小间都有一个专人负责,如此一来,只是每月的工钱也是一笔不少的开销。   不过他对宣城的发展很看好,这里不缺有钱人,但是能消费休闲的地方却不多,他现在是赚内院君卿的钱,只要把牌子打出了,细水长流,此处的生意不会差。   顾宁远这些日子,比刚来宣城的时候舒服许多,家里有归叔、绯玉照管,店里有白瓷、王素茹操心,他只需定时去转悠一下,指导一下几个想学药膳的君卿就可以了;而且最近也没有白悦容三五不时地跑一趟,让他为难,过得甚是舒心。   唯一不熨贴的大概就是因为一下子闲下来,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在迷迭谷的时候,除了初时生病迷糊的那些日子,以后他基本也算是日升而作日落而息了,虽然耕地翻土之类的重活轮不上他,他也没法闲着,春时育秧,秋时摘果,还被云叔岫叔拉着做做饭、打扫打扫屋子,平日还要帮萧镜安整理药草、照管花木,每天再抽出点时间看看医书,日子过得也是极充实的。   上岸以来,基本都在赶路,好容易到了宣城打算安定下来,也一直为酒楼开张的事情做准备,基本没闲下来,现在叶静致一来,那些能绊到他的事情又被处理地干干净净,顾宁远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当年在叶家内宅的日子。   不过现在的顾宁远显然不会像过往一样,拿支笔,图画写字便能打发一天,现在他常去各处走动,对于此世的情况他的了解还不够多,多看看总是好的。   不出门的时候,他更愿意在家中的后院试着栽种些珍贵的药草,阅微堂的药膳已经打出了些名气,可是有些药材宣城比较少,甚至不出产,价格高了些。   宣城货物往来多,可以说是什么都不缺的,可是大宗的药材运输都是些常见的草药,顾宁远既然要做高档生意,自然要配上珍惜些的材料,只是成本太高了,他琢磨着如果能人工栽植成功,到时可以到城外找些田地来种,既降低了成本,又可叫城外的农户多一项进项。   顾宁远正在家琢磨他的药草大业,叶静致已经慢慢把需要招待拜访的人家都拜访了,顺便也和常在宣城跑的商户们打了照面,基本上算是已经宣布了叶家要把相当一部分产业转移到宣城了!   叶家是有世籍的,况且原是从中原迁去的南地,口耳相传中,叶家还是有不小的影响力的,宣城商户大多是平民,能和叶家结交心里也是欢喜的,毕竟许多官办的东西只有世家的商人才能拿到,叶家在金月贸易区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帝上如今已经逐渐开放了金月贸易区,想去分一杯羹的人有不少,如此一算,和叶家交好远比不欢迎她入主宣城更好些。   毕竟,谁都知道,叶家已经和桑家联姻,背后又有当今帝上做靠山,就算不欢迎,她要入宣城也是阻挡不住的。   精明些的人已经看出了叶静致这一来,宣城的格局恐怕将是另一番局面,叶家南下打开了星罗海的商贸路线,北上参与创建了金月贸易区,这次西行,怎么也不会是小手笔,若是顺势而为,说不准自己也能经此而起势呢?   如此,宣城对叶静致的欢迎远多于抵触,叶静致招待了宣城的几个巨头,她们也要回请,还有不大不小的商户想和叶家攀点交情的,来邀叶静致,如此吃吃喝喝了近一个月,叶静致才把需要见的人看完。   等她也稍微空闲下来的时候,顾宁远已经在后院的小园圃里种了些日子的药草了。   叶静致自己是“久病成良医”,兼之叶家也有一部分的药草生意,对顾宁远种的这些东西倒是不陌生,不过倒是没见过草药怎么种的,便问了顾宁远。   顾宁远在白天看见叶静致,一时还有些不适应,见她问得兴致盎然,便一样一样介绍起来,从药材的习性、药性说起,说了些各种药材种植要注意的地方。   叶静致对药材也小有些研究,少不得要拿出些药性相近或长相相似的来探讨,顾宁远学了两年多的医理,理论知识还是很丰富的,一问一答倒也十分愉快。   叶静致赞了一句,又问:“你种这些药草是要做什么?总不是想开药店吧?”   顾宁远道:“我打听了,这些药材宣城附近不多,但是我觉得此处的气候种植这些药草也算合宜,就想自己种种看,最近研究的几道阅微堂的药膳需用上这些,若是能种起来,成本要低上不少。”   叶静致笑了:“这个主意好,不过我看这些药材大多是祛肝火的,如今马上就要入冬了,不如准备些温补滋润的更好。”   顾宁远道:“原就是现在种着,划算着明年可以用,不过你这一说倒是应该再添几道温补的食膳。”   叶静致道:“我看了阅微堂如今招牌的药膳就有十道,再加岂不是太多了,你们厨房里日日备着这些吃不完又要扔掉,不是浪费了些?”   顾宁远点头:“话是不错,可是他们说想尝尝新鲜的,我也觉得只那几道菜挑选余地也小了些。”   叶静致道:“宣城此处的人什么没见过,最讲究的便是新鲜奇巧。你这样天天琢磨着新菜,不如这样,做个四季菜牌,每季供应当季适用的几道药膳和其他菜色,每隔上十日,推出一道新菜,只是这新菜色,这一年只推出一次,下一年才会放进四季菜牌里,如此,若是做得好,新鲜有了,回头客也有了。”   顾宁远道:“每季适合滋补的也就那些方面,哪里能旬旬都有新菜色?”   叶静致笑道:“我何时说了这新菜也是药膳?这药膳是个不错的招牌,不过也不是人人都喜欢,能想到的花样也有限,可是这新菜色便不同了,天南海北,若是能在宣城都做出味道了,那便是成了!   宣城来往行商甚多,若是能在此处将招牌打好,今后也可以将阅微堂开到其余行商枢纽处,”   顾宁远默了,叶静致想的是怎么把这酒楼做大了,他如今只想先把小酒楼经营好,把基础打扎实了,两人的气魄不同,经营之道也不同。   也许她是把生意当作事业来做的,而他更多只是作为一个寄托吧,就像现世里他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可以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让她能分些目光给自己;而此世里,他只是想安身立命,并不强求是否能做大。   他不是个野心家,事实上,他的所求,不过是一个安宁的生活。   无论如何,叶静致的建议还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比如当季的菜牌,顾宁远琢磨着,可以每月推出一道招牌推荐菜,其他的药膳里,选几道素日都能吃的放在固定的菜牌架上。   等吃过晚饭,顾宁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晚上叶静致不出门!   被不经意放了大半个月的事情,又到了心头,顾宁远想,该是把事情说清楚了。   洗漱过后,内室里只余下许久不曾好好看着对方的两人,叶静致见顾宁远正襟危坐在座榻上,晓得他大概有话要说,也不着急,翻过扣在桌面上的茶盏,给他和自己倒了一杯茶。   顾宁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现在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回去吗?”   叶静致将茶盏递给他,叫他暖个手,问他:“你愿意告诉我了吗?”   顾宁远没敢看她,含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道:“其实,我已经都记起来了……”   叶静致静静听着,那段她没有参与的时光。   “……大概一年前,我才记起,原来我们已经成亲了。”顾宁远下意识地想寻找那枚一直挂在脖颈上的暖玉,当年面对汹涌而至又完全不同的两世记忆,他心里的惶恐远大于得救的欣喜,而身上,据云叔说,只有那块玉是大木救起自己的时候就有的。   那两年里,这暖玉几乎是他的依靠,虽然直到一年多以后他才记起关于暖玉的一切。   “那段时间,很辛苦吧?”叶静致轻声问。   两世凌乱的记忆,身边的却是完全不存在于记忆中的人,他能信任谁?又该何去何从?   叶静致不知道,顾宁远是怎样静下心来,接受自己身体里存在两个灵魂的事情的。   但在他没有记忆的那段时光里,她知道他曾经是怎样的恐惧自己会离开,恐惧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么,在重新记起这段记忆以前,知道他原本就是属于此世之前,他是如何一个人,挨过那些时光的?   她想,应该很辛苦吧?他是这样脆弱而倔强的人。   顾宁远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垂头遮住有些发红的眼睛。   都是过往的事情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释然了,但是当她问“很辛苦吧?”时,还是忍不住有些眼红。   原来有时候的坚强,是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   就像摔倒的孩子,只有在父母面前才会伤心地大哭,寻找怀抱;没有旁人时,他也只能自己爬起来,继续前进。   叶静致走到顾宁远跟前,拿过他手中已经空了的茶盏,放到桌案上,蹲下身,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抬头问:“既然已经记起来了,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顾宁远闷了一会儿,道:“我,回去过了。”   叶静致挑眉:“可是,我不曾见到你。”   “我看见你了,也看见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顾宁远沉默了一回,躲开了叶静致琥珀色的眼,快速道:“新少君很好看,我想你现在过得很好,应该不需要我了,恰好想去看看爹娘,就走了。”   叶静致默了一会儿,顾宁远以为她是在考虑要怎么向自己解释,挣出自己的手,笑着对叶静致道:“我知道的,我离开了这么久,你们一定以为我过世了,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我回去,只是想如果你……后来看到……我想还是不要打扰你的生活比较好。”   叶静致皱起了眉:“打扰?”   顾宁远笑道:“我突然出现的话,会让你为难吧?我听说,新少君的出身,很好啊!”   叶静致见他一边笑一边落泪,心中不忍,伸手揩去他脸上的泪,一面安慰一面问:“你说的是桑妹夫?”   这一年来,叶家的新少君也就只有妹妹叶静棠新娶进门的桑家少卿桑兰朝了,可是这桑兰朝她也只在敬新人茶的时候照过一面,顾宁远是怎么看到的?   顾宁远听到一个“桑”字,知道那日顺耳听来的,并没有错,也不分辨其他便点了头。   叶静致坐到他身边,稍琢磨了会儿,终于回过味来,自家君卿,恐怕不知道哪里看到桑兰朝,听说是叶家的新少君,误会了!因为这一遭叫她又多费了多少心思去找人!   叶静致又好气又好笑,见顾宁远现在还没缓过来,只能先将人环住,道:“宁远,叶家不止我一个孩子,叶少君自然也不止你一个。”   顾宁远愣愣看向叶静致,她叹了口气道:“娶新少君的不是我,是静棠。”   顾宁远呆呆道:“可他们说,桑家要做叶家下任继承人的父族。”   叶静致把人往怀里带了带,语气颇有些无奈:“谁说叶家的继承人一定要是我的孩子?”   “?!……”   叶静致替顾宁远把脸上的泪痕抹去,等他平复了心情,才低声问:“你就是因为听说我成亲了才不回家的?”   顾宁远觉得自己真的很愚蠢,那时明明只要上去问一句就好了,只要去问一句,可是他却不知道被什么蛊惑,想也不想就跑掉了,甚至计划好了,远远离开叶家。   可是如今叶静致这一问,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是因为她成亲才不回去的吗?   是的,可又不全是,他该怎么说……   顾宁远咬着唇,头靠在叶静致的肩膀上,沉默,叶静致抚着他的头发,轻声道:“宁远……”一声唤,百转千回。   “叶静致,你会后悔吗?”顾宁远突然问。   “后悔什么?”   “后悔……娶我。”   “娶你是我这辈子的幸事。”   “我一点也不好,什么都不会,,胆子小,脾气又不好……”   叶静致堵住他的嘴,细碎地吻了两下,微微笑道:“我觉得好就行了。”   顾宁远推开叶静致,很是郑重地看着她:“叶静致,你喜欢孩子吗?”   叶静致心中一跳:孩子?那个她还未曾谋面的孩子!自从重新得到顾宁远的踪迹,她只一心顾着他,都忘了他离开的时候,带着他们的孩子。   他这问是什么意思?怕她接受不了?   叶静致一时笑了:“自然是喜欢的。”顾宁远眼神暗了暗,叶静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喜欢你替我生的。”   顾宁远深吸了一口气,罢了,总是要说出口的。   “叶静致,我恐怕没办法给你,生,生孩子。”   叶静致微微皱了眉:“你不喜欢孩子?”   顾宁远扯了个笑:“不是不喜欢,是生不了。”   叶静致沉默。   顾宁远抬头看她,盯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问:“你现在,后悔娶我吗?”   叶静致看到他幽黑的眸子泛着倔强的水光,惊觉自己现在若是点头,也许这个人就会立刻消失,再也寻觅不到。   她凑上前亲吻他的眼睛:“怎么会后悔?”   她轻叹。   幸好,当初为了让静棠顺利娶到桑兰朝,已经将她过继到母亲膝下,如此一来,也不算断了嫡脉。   “当真?叶家……怎么办?”顾宁远心里不安远大于欢喜,她答应得,太轻易了。   叶静致笑着安抚他:“我不是说了,叶家的继承人并不非要是我的孩子,只是得告诉祖母和母亲一声。”   原本是为了让静棠那个死心眼的顺利娶到桑兰朝才传了谣言,没想到现在要落到实处,叶静致苦笑,老天是算好了吗?头疼的是,如今还有一个人需要对付,该怎么和她解释?   顾宁远没想到在心里纠结了那么久的事,就这样轻飘飘的过去了,她似乎没有一点为难,顺利得叫他难以置信。他觉得自己这半年的奔波,显得有些可笑。   叶静致安抚地揉了揉顾宁远漆墨的发:“好了,睡吧。”    ☆、〇五〇     叶静致在顾宁远面前说得轻飘飘仿佛不过是喝碗茶的事情,可是这件事到底是棘手的,不说祖母和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只帝上那一关就不好过。   桑家和叶家都是世籍在身的商户,叶家商行遍布东南深入东北,占了中越的半壁富庶之地,桑家则是牢牢控制着蜀地的商脉,蜀地周边多山,向来有“蜀道难”的说法,蜀地虽则物产富饶,奈何山高涧深,崖壁陡立,无法运出,桑家的生意虽则无法做大,在蜀地却是说一不二的,在西边商场的地位差不多便是叶家在南方商户中的地位,都是执牛耳的人家。   两家如今都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荣景象,依着叶静致原本的意思必然是不愿和蜀地的“土皇帝”有什么瓜葛的,无奈叶静棠是个死心眼的,前年来宣城查账,见了桑家少卿一眼就非君不娶了。   桑家这代只有两个儿子,大的桑兰朝,小的桑竹晚,虽为男子却不比旁人弱,这桑兰朝在蜀地更是传说一样的存在,在蜀地百姓眼中便是仙君再世,都敬仰地很,只是没想到来一趟宣城便被叶静棠缠上了。   叶家派人去提亲,桑主君听得只是旁支,便道要叶静棠做上门妻,否则免谈,宗族里的长老怎会同意?叶静棠虽是旁支,她曾祖母却也是嫡脉所出的孩子,和当今的家主血缘最为亲近,这样也太掉价了。   桑主君不肯松口,叶敏硕做主将叶静棠过继到自己膝下,桑主君却道自家长子从小便是当家主培养的,怕做不好内院少君。   叶静致只好叫人放出话去,只说当今家主身上不好,子嗣艰难,叶静棠今后的孩子便是继任家主了,如此桑主君仍是摇头,最后还是帝上赐了婚,才不得已同意的。   如今若真要让有桑家血脉的孩子做叶家的继任家主,不知道帝上会有怎样的反应,叶静致想想便觉得头疼。   只是这些事她不需要顾宁远知道,她既留下了他,便当替他撑起一方朗朗晴空。   顾宁远放下了心事,一觉睡得比谁都沉,醒来的时候竟已日上三竿,叶静致是早起了,绯玉守在外面,听到顾宁远起身的动静,忙招呼了人送水洗漱。   顾宁远见绯玉一脸喜色,笑着问了一句,绯玉道:“奴下是替少君和小姐高兴啊!”   顾宁远见绯玉半垂着眸,微红着脸,眼角眉梢带着暧昧的视线在床榻上打了个圈,一时也脸红了,干咳了一声,原想告诉他误会了,可是……算了,反正他们原本就是夫妻。   顾宁远恨恨地想。   “叶静致呢?”   绯玉默了一会儿,脸色有些古怪:“小姐在招待白少主。”   顾宁远恍惚记起,打叶静致过来,他还真没再见过白悦容,他扯了扯嘴角:白悦容之前一直不清不楚地追着自己跑,他不好拒绝地太绝情了,如今这样也不错,他从没想过和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发展点什么,可是不知道暧昧的时候要怎么说明白,如今正好。   “少君要去作陪吗?”绯玉小心地问。   顾宁远想了一会儿道:“她总是照顾了我这么久,该去看看的。”   白悦容不喜欢叶静致,打从她出现以后,她就再没能近顾宁远三十丈。   白少主长到这般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窝囊,可是气归气,她身边的侍卫确实打不过人家,暗卫又不肯动手,气得她直跳脚。   白悦容和赵怀兰诉苦:“佩君,我失恋了。”   赵怀兰安慰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这一枝,何况此草已有主,听说感情还很好,你在那里掺和啥?”   白悦容叹息:“你不懂,他和我想象中的意中人一模一样。”   赵怀兰抽了抽嘴角:“你先前不是还不愿意成亲吗?”   白悦容翻了个白眼:“那不是因为没遇上他吗?你不知道,我头一次遇见他就觉得眼熟,一直想,这人我定是哪里见过的。只是当初匆匆别过,原本都没指望会再遇上了,结果竟在宣城又见了面,我觉得我和他这辈子是有缘分的。”   赵怀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人家已经嫁人了,成婚都四年了,指不定孩子都下地跑了。”   白悦容对破坏自己少女情怀的赵怀兰射了个眼刀,转而磨暗卫头子白云飞:“小飞飞,你帮我抢亲吧抢亲吧抢亲吧!”   白云飞挑眉:“大才不堪小用!”   白悦容气急:“当年你师傅帮着我娘抢我爹的时候可没这么多废话!”   白云飞:“她又不是大才。”   白悦容抖着手还没说什么,就听白云飞扔过来一句:“况且,我可不想和老太婆一样倒一年马桶。”   ……   白悦容在家大受打击,只能从柴盛怡处寻求安慰,柴盛怡大手一拍小肩膀,道:“这算什么事儿?姐告诉你,这天下没有拆不散的夫妻,只有不努力的……咳咳,你在这儿着急有什么用,得先想办法见到人才是正理儿。”   “妹子你有要财有财,要貌有貌,家世人品都是一流的好,有什么可怕的!”   白悦容信心大涨,守了大半个月终于摸到了规律,想趁着叶静致出门的当口直接来家见人,一头叫人给门房送拜帖,一头领着人爬墙翻后院,只是脚刚一落地,就被人请到了正堂,和叶静致大眼瞪小眼。   “白少主光临寒舍,叶某甚是惶恐。”   白悦容挥挥手:“不用惶恐,本少主不是来见你的。”   叶静致挑眉:“哦?原来少主翻错了墙,是叶某误会了。”   白悦容摇头:“你没误会,我就是来翻你家墙的!”   旁边伺候的小侍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白悦容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有些恼羞成怒:“不许笑!”   那小侍忙跪下听训,叶静致只淡淡打发人出去,又对白悦容道:“白少主似乎忘了,他是我的人呢?”   白悦容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叶静致指的是谁,心里虽有些发虚,嘴上仍是强硬:“我不过是来拜访朋友。”   “用得着翻墙拜访?”   “本少主喜欢!”   叶静致似是漫不经心道:“叶某和白城主也打过不少交道,原钦佩白城主的豪迈落拓,没料到白少主竟喜欢这爬墙的行径。”   白悦容脸皮甚厚:“本少主自学成才。”   叶静致微微一笑:“白少主确实天资聪颖。”眼神慈爱地像个关怀小辈的长辈。   白悦容有些恼,叶静致的眼神无端让她想起她爹,也是这样宽和而带着些纵容,她觉得受了侮辱,她诚心将叶静致当作对手,可叶静致一副“我不跟小孩子计较”的模样,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恼了。   “阿远在哪儿?我去找他!”她自顾自站起来。   叶静致兀自坐在正堂,不急不缓:“白少主尚未成亲,拙内只怕不方便相见。”   白悦容嗤之以鼻:“阿远可不是那些藏在深闺内院的男子,你若是没这个胆子放他高飞,就不要把他困在笼子里,这样只会显得你很可怜!”   叶静致挑眉,这个孩子比想象的难对付呢!   白悦容见她不语,心中得意,和阿远磨了这么些日子也不是白磨的!   “白少主似乎误会了,叶某何时困过他?”虽是问句,语气却坚定,“倒是白少主……”叶静致抬眼看她,“似乎才是那个可怜人吧?”   白悦容挺起胸膛:“本少主才不像你这样小肚鸡肠。”   “你所谓的虚怀若谷是什么?助他打理酒楼,帮他拓展人脉?”叶静致的声音不高不低,像是质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叶某怎么听说,白少主还演了一出‘侠女救美’的好戏?”   白悦容无言以对,柴盛怡最是惯常看这些风月戏码的,只说这“救美”的戏,效果最好,不济能落个感恩,运气好便以身相许了,她还是新手,深觉有理。   可惜被救的“美”没有自觉,她还没现身,调戏良家子的恶霸已经哭爹叫娘滚成一团,叫我们白少主潇洒现身时十分尴尬,也因此几日不敢上门,他似乎并不在意,好容易有了柴老夫人寿宴的机会,知道他也去,白少主很是用心准备了一番,还没开口解释呢,人家妻主来了!   “白少主,情之一字,还是两厢情愿方好。”叶静致字字清晰,“拙内虽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却也不是可以任人摆布的,白少主是宣城的财神,叶家却也不是任人轻慢欺侮的。”   白悦容听得一头雾水:“我,我何时轻慢他了?”   叶静致的话里带着些寒意:“白少主做客是别家的荣幸,宣城软玉温香不少,何必扯上拙内做陪?还是白少主觉得这该是件觉得荣耀的事情?”   白悦容似乎朦朦胧胧有些明白过来,讷讷道:“可柴姐说……”   柴盛怡说,秦老板接了柴家的帖;柴盛怡说,秦老板是柴家的贵客,本就是该坐在主客位的;柴盛怡说,姐姐为了给妹子扯这条红线,费了不少力气,你可要争气些……   她不是没觉得不妥过,只是,她太久没能好好和他说上一次话,只顾着感激了,哪里还记得宣城此处原就对良家子更加严苛些?   她原本乐得叫大家以为阿远是她的,却忘此处不是连云城,她的作为叫那些明里暗里的眼睛该怎么想他?他当日匆匆离席只怕也是因为受不了那些暧昧不明的探究的眼光吧?她还曾经愚蠢地沾沾自喜,觉得没人会来和她抢人,只要他松口,便能抱得美人归。   叶静致沉着琥珀的眸,轻声道:“声名这东西,生不带来,死却要带去,白少主天资聪颖,想来不必叶某多费唇舌。”   白悦容愣了半晌,苦笑着点点头,可是心里又不服气,嘴上只答应:“我以后不会叫他为难的。”   白悦容也算说到做到,那以后再没有像过往一般日日往阅微堂跑,和众人提及顾宁远的时候也很是正经地唤他秦老板,再没有炫耀似的叫他“阿远”了。   不过明里虽淡下来,白少主却没少在暗里下功夫,情书一封封往秦宅递,看上眼的小东西也一件件跑到顾宁远跟前。   赵怀兰抓破了头,能用的典已经被轮了一遍,最后只得威胁白悦容:“你再叫我写那些恶心扒拉的情诗,我跟你,跟你断交!”   白云飞也对每天翻别人家的围墙表示了不屑,手底下的暗卫如今抽签决定谁去送信,还约莫认识了几个叶家的暗哨,见面都能打个招呼了。   白悦容对此似乎乐此不疲,虽见不着顾宁远,见见叶静致还是很方便的,每日问一句“不知前日那XX阿远还喜欢吗?”时,看看叶静致的脸色还是很有意思的。   “小姐,要不要把东西拦下?”   “不必了。”叶静致笑笑,何必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况且,那些个情诗写得颇见真章,值得学习;那些小玩意儿也确实有趣,还能借花献佛,不过是辛苦她多当一次邮差而已。   ——叶二小姐你太无耻了!   ——有吗?   ——这是小白送来的情诗和定情信物!   ——我不是都送到远远手上了?   ——可你没说是她送的!   ——远远没问啊!   ——……   ——唉,年轻人,我这是资源利用最大化啊,你敢保证说是小白送的,远远会接受?   ——呃……   ——况且,谁让她找暗卫送信,不知道暗卫最擅长的是于无人处出手吗?   ——好像是……   ——或者,你以为叶家的暗卫是摆设的?   ——不敢!不敢!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样写是不是还是写得太细致了……   苏觉得自己已经强迫症了,告诉自己不要写得太啰嗦太细致,写着写着又开始不受控制,这一章磨了三天,停停写写,仍不是很满意   朋友说要循序渐进,苏想想有道理,尽量循序渐进地不罗嗦吧…… ☆、〇五一     “少君,不过去吗?”绯玉轻声问愣愣发怔顾宁远。   顾宁远恍然回过神,笑着说:“走吧。”   不管怎样,白悦容总是他的朋友,也帮了他许多忙,若是没那些纠缠,他并不介意做个朋友,而且看宣城商户对她的态度来看,白悦容的地位不低,叶静致既然打算来宣城恐怕也少不得要打交道,没必要弄得刀戈相见的。   白悦容见到顾宁远的时候仍旧十分高兴,只是碍着叶静致在场,说话作为都收敛了不少,顾宁远也淡淡招待着,保持着以往的状态也没有故意冷落的意思。   白悦容坐了一会儿,,看着两人默契的眼神交流,有点挫败,又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叶静致,她没什么坏心思的。”顾宁远见白悦容离开前还要故意眼神挑衅一下叶静致,颇觉无奈,叶静致的脸上则看不出什么表情,不由自主解释了一句。   也没有什么目的,大约只是不想两个人有什么嫌隙吧,毕竟今后都要在一处做生意了,总不好还没开张便断一条人脉。   叶静致笑着看了顾宁远一眼:“我还不至于和个孩子过不去。”   顾宁远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刚才那一问有些莽撞了,最后只能胡乱点头:“那就好。”   “不过她要是敢动我的人,我也不介意陪她玩玩。”叶静致微微眯起眼,看着白悦容远去的车驾,明明是柔和的语调却莫名透着些寒气。   顾宁远颇有作为“她的人”的自觉地脸红了一回,不甚自在地换了个话题:“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白悦容导演的那场有些拙劣的“侠女救美”的戏码,早在叶静致出现前半个多月,他原本还奇怪,那些痞霸走路也能将自己摔个四仰八叉,站也站不起来,实在太没专业素养了些,现在看来,恐怕还有叶静致的功劳在里面。   “大约是你离开蓉城的时候吧!”叶静致没有隐瞒的意思。   顾宁远心中猜测的差不多,只是他原本以为会再稍晚一些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回蓉城是不是是个错误的决定——或者,从心里他就不愿意完全离开她的世界,所以才会去蓉城,才会找一个繁华的城市落户,他希望自己能在不易察觉的角落祝她幸福,可心里到底是不舍的。   他想他高估了自己。   叶静致看他沉默不语,握住他的手,解释道:“我当时赶不过去。”   顾宁远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是在解释为什么明明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的踪迹却在三个多月以后才出现。   他展颜一笑:“我明白的。”   她那样周到的性子,大概是想亲自来和自己确定吧,那些人既然能跟了他三个月而不被他发现,要是想直接把他打包会安宁,便是大木在旁护着恐怕没有办法吧,可是她没有这么做,拖了三个月,亲自过来,顺路也好,特地也好,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叶静致看着顾宁远盈盈的笑脸,心中一动,离开三年,顾宁远又长高了些,五官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不知是否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调养好的关系,带着些病弱的柔意,如此一笑,顿时便如红梅破雪一般,叶静致微微低头,凑上前亲吻,蜻蜓点水,却激起层层涟漪,久久不曾退散。   顾宁远还没回过神来,叶静致已经重新站直了身体,道:“等会儿我还要去渐渐金钰轩的王老板,你在家侍弄那些药草也当心些,天气凉了,不要吹太久的风。”   顾宁远还没回过神来,叶静致已经带着叶茗叶苁离开,又呆了一会儿,绯玉拉了拉顾宁远的袖子:“少君,咱们回屋吧!”   顾宁远才从呆愣中解脱出来,不大自在地看了眼半低着头的众人,心里有些微妙:还真是有职业素养啊!   他突然有个想法,也许这些人就是叶静致准备的呢……无论如何,问一下叶静致便是了,猜测总是徒劳无益的。   顾宁远没想到,叶静致爽快地承认了,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有人这样把他放在心上他是欢喜的,可是又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些无用,一步步似乎都是别人安排好的,他,不甘心。   “那,王素茹呢?”顾宁远问。   叶静致静静看着他:“现在院里的这些人原是要安置在别府的,后来放到这儿也是为了照顾你的起居;阅微堂的事,我没有插手。”她没有吩咐,但叶从全那样细致周全的性格大约不会不插手吧,她并不介意,但现在这话也不算说谎不是。   顾宁远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被说服了。   叶静致看出顾宁远眼中欲说还休的歉意,半开玩笑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我想插手也帮不上忙。”   顾宁远笑了笑,继而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做一些事情。”   叶静致看着他,顾宁远想她大概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有这样一份事业吧,此世里正常的男子能想到要做的事也不过是绣花扑蝶,管家理财,不是家里生计难以维持或者没有女儿继承家业,极少会让男人出来抛头露面的,至少在他对这个世界不多的了解里,确实是这样的。   他斟酌了一会儿,慢慢说了一些另一世的事,每每提及另一世他都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可是那些飘渺的记忆这样深刻地缠绕在他身上,挣脱不掉。   叶静致听得很认真,没有很多问题,只是再他停下来的时候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这是她想要知道的另一个故事,她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传说都不曾提及的世界。   不知是否因为一直将那些事压在心头,已叫他身心俱疲,不知不觉,他愈讲愈多,似乎要将那另一生都再重现一边。   他说的很琐碎,也没什么连贯性,又不自觉地将一些不愿提及的事情隐去,听上去更是支离破碎,叶静致却没什么障碍,似乎都能明白。   终于将话题结束的时候,顾宁远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又干又疼,叶静致看着他,笑道:“老天待你不薄,别人浑浑噩噩过的都是一世,独你有两世,实在是眷顾呢!”   顾宁远愣了一下,自己原本一世傻一世病,过得都不能算如意,叶静致现在这样一说,仿佛还真是自己赚到了呢!   顾宁远不由就笑了:“好像,我确实是占便宜了。”   叶静致道:“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笑起来,极好看。”   顾宁远愣愣摇了摇头,叶静致笑道:“那便现在说吧。”   “宁远,你笑起来,好看极了……”尾音消失在相连的双唇间,顾宁远愣了一回,便很快调整了情绪,唇舌你来我往,追逐嬉戏。   太久不曾练习,初时都有些涩意,不过两人对对方都不陌生,很快便找到了节奏,叶静致在此事上虽不贪恋热衷,却也从不委屈自己,惯来都是主导的;顾宁远的心思就有些微妙了,一面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处于弱势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面又觉得不大甘心,想要找回主权,一时纠缠地便深了,等恍惚清醒过来些的时候,两人已经在内室那张不算华丽的床榻上了。   叶静致刚才那一吻只是临时兴起,没想到顾宁远的回应会这样热切,或者是另一世里带来的意识?在那个阴阳颠倒的世界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只怕影响不小呢!   叶静致琥珀色的眸子深了深,她不是小气的人,但这样的事现在还不能开头,一旦纵容他将另一世里那些思维和理念不断强化,也许有一日他便要远远离开来证明自己可以如此世的女子一样生活呢。   叶静致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放任的那三个多月,幸好,他还没变,还没有那些执念。   顾宁远两辈子加起来只和叶静致一人有这样肌肤相贴的亲密,业务不大熟练,过往的经验里,即便开始是他主动,最后也都是叶静致在掌控,也许是惯性,又或者是太过晕乎的脑袋里没有多余的地方去思考,他最后还是栽在叶静致手上。   叶静致的动作很小心,他小产的时候落水受惊,虽然面上已看不出什么,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不同。   久别重逢,她又是正当年的年纪,再清心寡欲,当火真正烧起来的时候也不是那样容易灭的,可是他的身体显然不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叶静致只能尽量克制着自己,可是顾宁远却是个没自觉的,不满意叶静致慢吞吞的动作,意图自己掌控节奏,叶静致被磨得没办法,一发狠也不管不顾了起来。   痛快了一回,顾宁远便累得昏睡过去,叶静致担心他着凉,替他擦了汗又换了干爽的衣服,捏捏手又摸了摸额头,手还是向来的凉,也没发热,便放心睡下。   不过她还是放心地太早,早上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身边有个滚烫的炉子,把顾宁远弄醒,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又昏迷过去。   顾宁远似乎很是习惯这样低烧的状况,倒是绯玉着急地不得了,催着叶茗找了回春堂的老大夫。   老大夫开了个药方,说喝上两剂就好了,欲言又止地看了叶静致一眼,叶静致心下了然,跟着老大夫出了门,很是虚心地问:“不知拙内身体如何?”   老大夫道:“叶夫君身上阳元有失,如今又是阴寒易侵入体的时节,平日还需多加调养。”   叶静致道:“愿闻其详。”   老大夫看了叶静致一眼,道:“叶夫人恕罪,刚才老妇诊脉,叶夫君今日这病多赖房事不制的关系。”   叶静致有些尴尬,不过她向来不讳疾忌医,虚心请教,老大夫对叶静致的态度很满意,道:“叶夫君身上是痼疾,只能慢慢调养,原先的大夫医术高超,底子已经打下了,老妇自愧不如。治这一时的风寒,老妇当仁不让,只是若是要到康健,老妇自觉才疏学浅,叶夫人若是有心不妨寻一下孙吟雪大夫。”   叶静致深深一揖:“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好久才回来……   苏最近事情比较多,这个月需要完成一篇课程论文,准备专业技能考试,还有一些工作要结尾,更新的时间不能保证,只能尽量   下个月要准备考试,还有实习,到7月15号日程都排得很满,苏不能保证更新频率,只能说尽量   很抱歉,谢谢一如既往支持苏的各位,建议大家等两个月苏忙完能保证更新频率的时候再追文……   最后,祝逐渐进入考试季的童鞋们一切顺利!不用心烦考试各位天天开心! ☆、〇五二     宋肖然到宣城的时候,天刚下了第一场雪。   而顾宁远正很不争气地团在床上,地龙将房内烧得暖意融融。   还是空调好啊,顾宁远怀念了一下另一世里发达的科技,然后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披风。   到了宣城这么久,他现在才觉出水土不服来:这儿的冬天真是不大好熬呢!   顾宁远知晓自己现在的身体也不大好,容易发烧感冒,秋天里就断断续续咳嗽了半个月,唬得绯玉归叔紧张不已,直道秦宅房子小,墙壁薄,不好过冬,果断地把东西一收拾就搬到了别府。   顾宁远想抗争一下,被归叔无视了:“少君就是赌气也不该拿自己和小姐的身体开玩笑啊!”   顾宁远默了,他不识好歹。   可是心里多少会有些微妙,秦宅是他的房子【咳,虽然是萧镜安出的钱】,别府是叶静致的房子,如果非要带点象征意义,他现在算是上门女婿?好吧,这儿女婿本来就是要上门的……   顾宁远说不清自己在别扭什么,也许是另一世的思想作怪吧,接受叶静致“养”他的事实,总是不那么愉快,可是……顾宁远团在床上吸了吸鼻子:现在他只能叫她养着!   前天他在阅微堂查账查得晚了些,回来的时候又吹了些冷风,结果天上飘雪花的时候,他就又开始发烧,温度也不高,只是浑身懒洋洋提不起精神,叶静致叮嘱了照顾好少君,忠心耿耿的绯玉便搬了凳子守在床边上,顾宁远在床上打了两个滚,脚到底没能落地。   叶静致请了据说被称为“西北神医”的孙吟雪大夫替顾宁远诊脉,孙吟雪冰着脸替顾宁远切了脉,想也没想便刷刷写了个药方:“退烧了,抓药,喝一剂。”惜字如金,把方子往桌上一方,就收拾收拾药匣走人了,顾宁远感慨,比原先的老大夫利落多了。   绯玉作为内院的最高行动指挥,如今已是有模有样,绯玉把药碗端到顾宁远跟前,他很是感慨了一句:“你倒是愈发像青璧了。”   绯玉歪歪头,颇有得色:“像了才好!”   顾宁远不说话了,每个人都是要长大的,就算是他,三年时间,连自己的两世灵魂都接受了,何况绯玉不过是朝着一个合格小侍的方向成长而已。   顾宁远吹了吹药碗上的热气,在蓬莱岛上日日与药草为伍,如今喝药倒是没什么心里障碍了,稍稍不烫了便甚是欢快地喝了,连绯玉准备的蜜饯也没用上,很是叫绯玉感伤了一回。   “这大夫的药比先前那个好吃些。”顾宁远见绯玉幽幽看着自己,干笑一声。   绯玉笑道:“王大夫可是被称作西北神医的。”   顾宁远道有些惊讶:“面相倒是很年轻。”   绯玉点头,很有八卦精神地补充道:“不过医术确实是顶好的,先前还放出话来,不死不救呢!”   顾宁远默了,自己不就是发个低烧嘛,他都习惯了,这就严重到“不死不救”的西北神医都亲自出山了?   绯玉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口误,只得补救道:“叶茗说这个西北神医是个医癫子,视书如命,小姐寻了本孤本医书才请了她出山的,依奴下看,这‘不死不救’也就是传着玩的。”   顾宁远微微一笑,为了这点职业兴趣,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权贵”,怪不得脸上一层寒冰。   “玉哥哥。”小伍探头探脑地进来,轻声唤了一声,绯玉跟顾宁远请示了一下,便把手上的针线放下,转身出去。   顾宁远立时从床上跳下来,伸伸胳膊踢踢腿,才觉得身体清醒过来,就鼻子一痒,忍不住又是一个喷嚏。绯玉忙从外室进来,推着顾宁远坐到床上,拿被子把人裹了,絮叨起来:“少君,你怎么下来了?”顾宁远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小伍有什么事吗?”   绯玉道:“是表小姐来了。”   顾宁远皱眉想了想:“宋肖然?”   绯玉点头,顾宁远有些惊奇:“她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叶静致看着抖做一团的宋肖然,挑眉问道,“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宋肖然龇牙灌了一口热水,道:“你信上写得不明不白的,姑父不放心,打发我来看看。”   叶静致等着宋肖然暖过来,才开口:“催到你连冬衣都来不及准备?”   宋肖然腆着脸:“不是来你这儿吗?还能冻着我,带着衣裳细软太麻烦了。”   叶静致:“我也才落脚,府上没给你备换洗衣裳。”   宋肖然:“不打紧,让绯玉去成衣坊随便买两件就好,反正就对付两天。”   叶静致:“两天?”   宋肖然笑眯眯拍拍表姐的肩:“姑父有命,今年必须回家,你赶紧收拾收拾吧!”   叶静致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宋肖然摊手:“找到姐夫这么大的事,你觉得去一封信就好了?你别忘了,家里还坐着个桑少君呢!”   宋肖然不喜欢叶静棠,一则小时候并不亲近,二则……叶敏硕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人过继到自己膝下,生生叫家里那些安分下来的人又活泛了心思,气得宋肖然直想骂娘。   可叶静致居然还推波助澜地帮着叶静棠把桑家大少卿弄进了叶家主宅,宋肖然原是想不通的,如今看叶静致大张旗鼓地到西北,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这是要把暗处的生意做明了?   可是桑家不是省油的灯,桑大少卿更是一把好手,叶静棠虽然没用了点,可礼法上还挂着嫡女的名,这当口,叶静致这个正牌嫡女居然打算缺席上元的宗族聚会,她是太自信了,根本没把桑家当一回事怎么的?   顾宁远失踪这三年,叶家一直对外宣称在南庄养病,除了极亲近极信任的,没多少人知道。   因为叶二小姐确确实实在婚后好起来了,那“天定姻缘”的说法又是广为人知的,大家倒也没奇怪叶家拖着这个病怏怏的少君不放手。可是叶二小姐如今虚岁已经二十有六,膝下仍旧空虚,叶家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叶敏硕又说服宗族长老把叶静棠过继到自己膝下,这个就叫人玩味了。   如今顾宁远好容易找到了,宋肖然恨不得他立时能给表姐生个大胖娃娃出来,可这不是她想想便能如愿的,可总该把人领回家看看,让姑父放心吧!   叶静致沉吟了半晌,道:“我知道了。”   虽然她已经做好准备把家业托付给叶静棠的孩子,可是却没打算如今就放手,有些人,心太急了些吧。   宋肖然觑了表姐一眼,放了大半心,只要表姐自己不把心思挪开,暗里那些小动作也伤不了什么,她也就能放心了。   ※※※※※※※※※※※※※※※※※※※※※※※※※※※※※※※※※※※※※※※   “孙大夫。”叶静致笑吟吟和孙吟雪打了个招呼,孙吟雪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无事了。”   叶静致笑,明白她是说顾宁远的风寒已经没有大碍了,不过她废了这么多心思把人“请”到家里可不光是看看风寒的。   “拙内风寒反复,不知是何处亏损了?”   孙吟雪道:“阳元有缺,邪寒侵入血脉。”   叶静致道:“对今后可会有什么影响?”   孙吟雪看了叶静致一眼,耐着心道:“死不了。”   叶静致耐着心问:“可能医治?”   孙吟雪道:“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叶静致笑道:“萧医正可夸你医术高超,堪比仙神临世。”   孙吟雪不自在地侧了侧头,脸上似有红晕,默了一会儿道:“落水滑胎,受惊受寒,都是旧年的痼疾。”   叶静致很是虚心听着,看她一脸责备看着自己也不辩解:“是叶某疏于照顾了。”   作为大夫,孙吟雪向来不是什么急公好义、悬壶济世的人,从医不过是因为爱好,素日最看不惯平时不好好注意,生了病才着急的人。顾宁远身体看着不错,底子却虚得很,经不起大病,现在年纪轻还看不出来,以后总是要吃大苦头的。她多少知道叶家在南边的荣光,除了病人和家属不上心,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能叫这年轻少君把身子弄成这样,兼之叶静致请人的时候不客气了些,心里一直有气,现在看她还算诚恳,压了骂人的心思,有些不甘愿道:“元气损伤大半,只能调养。”   叶静致问:“可能完全调养好?”   孙吟雪道:“尽人事。”   叶静致了然,据先前请来的大夫说原本帮顾宁远筑基的大夫医术十分高超,至少面上看起来,顾宁远已经和旁人无异了,但依旧没能在那三年将元气全都养回来,孙吟雪这一句“尽人事”恐怕不是谦虚。   “不知是否会折损阳寿?”   孙吟雪微微皱眉,沉默了一会儿道:“听天命。”   叶静致没想到顾宁远的病这么棘手,她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几年前,大夫流水一样进出叶宅,诊了脉,大多只是摇头“老妇无能,小姐的病只能听天由命了”,也是和现在一样,仿佛盛着生命元气的盘子被打破了一个洞,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   叶静致问:“只是邪寒入体,不能祛寒吗?”   孙吟雪皱着眉,摇摇头,似乎有些苦恼:“似有若无,不可捉摸。”   叶静致只能谢了孙吟雪,孙吟雪看她这样礼貌周到,倒有些不自在,毕竟她没能根治顾宁远,叶静致倒理智地很,知道这种事情怪不到大夫头上,让人把孙吟雪送回去,又唤了叶从全问了给孙吟雪准备的房子的建设情况,叶从全道是选了宣城外齐梁山余脉的玉明山山腰上,多奇草,少人烟,能得孙吟雪欢喜,叶静致点点头:“务必准备妥当了,其余你把握。”   叶从全会意,孙吟雪初时还不大感兴趣,看见宽敞透亮的药房也不过抖了抖眉,直到叶从全领着她沿着台阶走到地窖里,看到放得整整齐齐清清楚楚的各种医书、药典,和齐全的药具,才露出惊喜,没推辞便接受了,当下便住了进去,还难得地提笔写了信。   叶静致的回信也简单:“拙内体弱,烦请孙大夫多多照管。”   这叶小姐是个痛快人!   孙吟雪吃人手短,叶静致和顾宁远在宣城停留期间,她差不多成了他们的家庭医生,不过顾宁远这样怎么也补不进去的人也少见,孙吟雪只当研究疑难杂症,倒是愈发上心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〇五三     “叶静致,我要下床!”   叶静致去看顾宁远时,他正在喝归叔特制的补汤,绯玉坐在床边做绣活,顾宁远一看叶静致进门就忙不迭要求恢复自由,叶静致赞许地看了忠心耿耿守在一边的绯玉一眼,安抚道:“才刚退烧,小心莫要累到。”   顾宁远道:“我有数,不会乱来。”   叶静致看他一脸“我保证”的样子,也不忍心了,可也不愿意他又跑去阅微堂或者侍弄草药累到,便道:“肖然来了,一会儿还要替她接风洗尘。”   顾宁远问:“她来做什么?”   叶静致道:“父亲让我们回家过年。”   “过年”,现世里绝不陌生的词汇,带着无可抵挡的魔力,使得每年年末的那几天充满了劳累、喧嚣……以及幸福和温暖。   顾宁远不觉问:“我们回去吗?”   叶静致看他眼中似乎有些期待,心里歉然:“今年恐怕不能回去了。”   “哦。”顾宁远点点头,也没有追问,转过话题道:“那表妹怎么办?”   叶静致笑道:“自然还得回去,不过也不急,既然来了,总要住几日再走。”   顾宁远皱了皱眉,在他的记忆里,虽然和这个小姨子没见过几面,听说当初她还是叶静致的“替媒”,亲自把自己迎进门的,可奇怪的是,他和这个小姨子一直相处得不好,也许是天生气场不和?   顾宁远没有处理家庭亲戚关系的经验,他命中顺遂,没碰到多少这么不待见自己的人,更何况还是这样无缘无故的,现在要招待人,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做。   叶静致看顾宁远一脸苦恼,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顾宁远对宋肖然顶多就是无感,以前也只在宋肖然捉弄他的时候小小报复一下,宋肖然那头现在却是认定了这个姐夫害得她姐姐不能一展雄心,是个拖累,她如今又不能解释什么,只能尽量不刺激宋肖然,在一边和稀泥。   “宁远,你不愿意吗?”叶静致坐到顾宁远身边。   顾宁远盘坐在被子里,摇摇头:“我记得她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要怎么招待她。”   叶静致柔和一笑:“慢慢来,她只是有点心结,你就像招待阅微堂的那些客人一样招待她就好了。”   顾宁远想起来自己的口号:“像招待帝姬一样招待每一位小姐!”囧了一回,来了个吃霸王餐的,他可开心不起来。   宋肖然看见顾宁远的时候也没见多高兴,只是礼节性地问了好,顾宁远原本就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过往记忆里对宋肖然的印象也十分单薄,这一回说是第一次见面也不过分,口气自然也就是淡淡的,两人这样半生不熟地坐在一起也倒相安无事。   叶静致不敢要求太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者,其实她是不自觉有些暗喜的,毕竟,把顾宁远迎进叶家大门的是宋肖然。   宋肖然三年没见顾宁远,初时有些陌生的惊艳,顾宁远真的有些不同了,五官的轮廓似乎没有什么改变,眉色如黛,瞳深如渊,绛唇如点朱,依旧是清晰如画,但是身上却多了些难以言说的味道,宋肖然甚至想,若是好好装扮一番,不知道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呢!   宋肖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眼前这男人是自己姐夫,还是自己很不喜欢的姐夫,她唾弃了一下自己,第一眼时还有些心旌荡漾,后来就面无表情了,客客气气的,不过维持着面上的和谐。   叫顾宁远松口气的是宋肖然也是个忙人,来了宣城少不得要去四处打个招呼,如此便少不得有活动,看着每天倒是比叶静致都忙,顾宁远不用天天对着宋肖然那张琢磨不透的脸,心理压力轻了不少。   不过心烦的事情仍是有,天气太冷,阅微堂的生意也差了许多,原本八月后节庆最多,各家酒楼都忙得到处招人,无奈阅微堂不做他们的生意,兼之做的药膳,平日三五小友一道吃吃还好,真的摆个席面什么的,还真不太适合。   顾宁远皱眉看着账册,这样下去,这阅微堂可开不下去了!   毕竟对这个世界的规则还太陌生了,那十七年浑浑噩噩的记忆没有告诉他关于太多这个世界的事情,他用另一世的规则投机取巧,热闹了一个月,却没能形成长久的作用。   叶静致看他最近的心情有些恹恹,很是体贴地问了一回,顾宁远初时还碍着面子不愿意说阅微堂出现了经营失误,毕竟对于当时的酒楼定位他自觉还是很不错的,头两个月的生意也如预想的一样发展了,只是没想到大家尝了个新鲜以后就不怎么来了。虽然因为定位高端,每日只做那样几单生意也能维持阅微堂的正常经营,可是过了冬,就是酒楼经营的淡季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顾宁远不大愿意叶静致知道自己的生意出了问题,原因有关面子问题,虽然知道此世男子原就应当在女子的庇护下生活,他仍是希望能依靠自己经营好阅微堂。   叶静致自然是不会因为顾宁远打哈哈说“没事”就相信的,至于顾宁远到底心烦什么,她打个招呼,立马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她不是很愿意这么做。   放在三五年前,她自然不会客气,没把情况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叶二小姐不会安心,可放现在……叶二小姐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对付自家君卿,日日同床共枕的人,还要暗地里调查监视着,以叶二小姐的骄傲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还说没事?你都发了半个时辰的呆了!”叶二小姐抽掉自家君卿手上装饰用的话本,坐到他身侧。   顾宁远:“……我只是在想……”他看了叶静致一眼,不知哪里冒出了个想法,并十分神速地赋予了实际行动。   他伸手挑起叶静致的下巴,试图勾起一个邪魅的笑:“我在想你啊!”   叶静致挑眉,这是调戏?还是调情?   “哦?”叶静致勾下顾宁远挑着自己下巴的手,慢慢将脸压近,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压着鼻尖,问:“想我做什么?”   暧昧的声线,暖暖的鼻息,气氛一下子就变了味道。   顾宁远后来想想,觉得自己大概是抑郁久了,所以行动才会有些失常,可是那会儿他还在失常状态,所以听了叶静致的问话,作出的反应是伸出舌头轻轻勾了勾她的唇:“你说做什么?”   叶静致倒是淡定得很:“莫闹。”   顾宁远似乎不记得自己刚才还在苦恼要怎么经营事业的事情,一门心思要把叶静致拿下:自己一个五好有为青年,立业没成绩,成家被人养,真是……怎么也要掰回一局!   顾宁远不知道自己是在赌什么气,向来保守【嗯……】、正统【嗯……】、娇羞【嗯??!】的他竟然在床以外的地方把自家夫人推倒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呢,夫人就翻身做主了,安慰地亲了亲他以后道:“你身上刚好……”   没说完的半句话自然是不适宜做某项不和谐运动,他知道自己现在身体不好,刚才的胡闹一多半是为了转移话题,一部分是郁闷导致的行为失常,还有一部分是莫名的赌气,他不想叶静致插手阅微堂的事,不是不相信她能帮到自己,就是因为知道她能做得比自己更好,才有些气闷。   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女尊的传统小男人,相妻教女,却也做不好一个现世的普通男子,养家糊口,他努力这么久,糊口都做得勉强……还真是失败呢!   如今连最是事关男性尊严的事情都这样受关照,顾宁远觉得自己的自尊已经被打击地体无完肤。   叶静致看着顾宁远重新变得恹恹的神色,并没有打算让步,她本是久病的人,最是看重身体康健,她可不愿意冒险。   “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都用上色-诱了?”叶静致笑着想把顾宁远拉起来。   顾宁远的耳尖一下子就红了,嘴硬地否认:“没有!”   不过说到底,顾宁远如今能真正信任的人如今也只有叶静致,遇到这样的麻烦能请教的也只有叶静致,嘴硬了两天,顾宁远还是没忍住和叶静致说了,他唾弃了一下自己的没出息,然后很是诚心地做了回乖学生。   对自家君卿叶静致自然是大方不藏私的,况且,顾宁远这种经营模式她也是头一次见,如果用得好,她相信能是块牌子。   “我手上已经没多少钱了!”能经叶静致手的都是百万钱计的,如今要改造阅微堂,花钱也是不计数的,设想虽好,可要紧的是他没钱啊!   叶静致原想说走公帐便是,可看顾宁远皱眉思考的样子,恐怕根本没想把阅微堂也归进叶家的生意里,便笑道:“我这儿有啊!”   顾宁远瞟了叶静致一眼,叶静致笑:“我虽管着叶家这偌大的生意,却比不上你经营的是自己的产业那般自在,若是夫君大人不嫌弃,我从私房里取一些,权当是咱们院里的私帐,如何?”   顾宁远哼哼:“阅微堂不过是蝇头小利,你也看得上?”   叶静致装可怜:“公帐里的钱财都是有份例的,用的不小心就得喝西北风;阅微堂挣的钱,才是咱们夫妻俩的啊!”   顾宁远有些吃惊,他还真没想过叶静致会有钱不够用的时候,叶静致看他不信,掰着指头和他数每年的进项和出项,没点规划,还真吃不消。   顾宁远算是明白了,叶静致顶多也就是家族企业里负责挣钱的总裁,虽然股份占了大头,可是这红利是要养一大家子不事生产的人的,自己能支配的那点薪金还要养活院里的侍从、平日衣食住行、节日人情往来……当真是不容易。   叶静致起了要把阅微堂开成夫妻店的心思,顾宁远瞧着叶静致可怜兮兮的模样,顿觉自己的形象也算高大,没怎么抵抗就同意了。   叶静致叫绯玉将私房里的现银都取了来,绯玉不解,道:“马上就是年关了,这银子需备着打赏呢!”顾宁远看绯玉紧张兮兮的样子,立时相信了自己妻主财政困难不是哄他的,内心顿生了要好好利用这笔钱缓解家庭财政赤字的“雄心壮志”。   “宣城的地头我也不熟悉,不如让老袁帮着一道看看,主意你自己拿。”   “你不去?”顾宁远问,叶静致虽然“哭穷”,不过压箱底的这些钱数目不小,既然出了大头,顾宁远总觉得她该拿个大主意。   叶静致笑:“反正也是你的钱,我还怕你乱花不成?”又道:“阅微堂的事我管不了太多,你安心做着,莫给自己压力,左右是挣私房的,实在亏了,到父亲那里哭一哭,还能饿着我们不成?”   顾宁远翻了个白眼:“要哭你哭!”   叶静致道:“我先练着怎么哭,你先练着怎么挣。”   顾宁远:“……”   顾宁远拿着叶静致的“私房钱”去“钱生钱”了,绯玉抱怨了一句:“小姐给少君银票就是了,我这前儿才兑的银子!”   叶静致笑:“你家少君喜欢真金实银,兑银子的事儿叫叶苁去办就好。”   绯玉只得点头。   “对了,以后院里的银钱紧着些用?”   “怎么?”   “唔,咱院里今后要勤俭持家!”   “!……”   作者有话要说:  上来撒点土,擦汗…… ☆、〇五四     “姐,你真的不回家?”虽然已经站在船舷上了,宋肖然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叶静致淡笑:“无妨,正好在这儿看她们打算怎么唱这出戏。”   宋肖然没有顺着她的话岔开,只问:“是因为姐夫吗?”   叶静致笑:“这些分寸我还是有的,不过你姐夫现在确实不适合赶路。”   宋肖然问:“姐夫不是在巫河失踪的吗?怎么到了宣城?怎么还和白悦容扯上关系了?姐,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三年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叶静致沉默了一会儿,琥珀色的眸子清澈却又仿佛深不见底:“他这一路,吃了不少苦。”   两年多的时间,挣扎在两世混乱的记忆里,没有依靠地生活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她知道他心里是如何不安;   一个男子,带着个不通世事只有蛮力的女人,他辗转了半个中越,风餐露宿,她只恨自己没早些找到他……   “姐,我们找了三年,一点消息也没有,现在说回来就回来,你就听他一个人在那里信口雌黄?”宋肖然不喜欢顾宁远,一直不喜欢,她的姐姐值得更好的男人!   叶静致微笑:“我信他。”   我信他,就好了。   宋肖然没奈何地走了,她不曾爱过什么人,和自家君卿的相处也平平淡淡相敬如宾,她不懂叶静致的坚持。她尝试着说服她,但仍是预料中那样失败了,她觉得有些无力。   “姐,你对他,妥协太多了。”她最后说,神色疲倦而无奈,语罢,头也不回得进了船舱。   叶静致站在岸边,看着宋肖然的船消失在沉烟迷蒙水色淼淼的江面,眸色沉沉。   “叶家主,我家少卿有请。”一个低沉的女声响起。   叶静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了来人一眼,笑道:“原来是福管家,叶某竟不知道桑公子也到了宣城。”   福管家浅笑,并不接话,只是引着叶静致朝码头一侧的茶楼走去。   “叶姐姐。”坐在茶座上紫衣轻裘的少年看见叶静致进门,便笑盈盈地站了起来。   叶静致微笑着示意:“桑公子何时到的宣城?我却没听人提及。”语气里带着些懊恼。   桑竹晚听着这客气的场面话眼神有些黯然,不过一瞬,便又笑开了:“刚刚才下的船,姐姐贵人事多,怕是没留心到,我只能厚脸皮请姐姐上来一叙了。”   叶静致但笑不语,桑竹晚也没多做纠缠,闲话了几句。   桑竹晚一到,整个宣城又热闹了好些天,叶静致也少不得要露个脸,一时便又忙碌起来。   顾宁远听到桑姓,心里还是有些悻悻的,不过他没想到对方竟会邀请他参加什么“听雪宴”,一看这么牙疼的名字,顾宁远就有些不想去,还没琢磨好要怎么拒绝呢,叶静致便告诉他桑竹晚想借顾宁远新买下的亦园办这场听雪宴,顾宁远来精神了。   桑竹晚请的是整个宣城的闺阁君卿,恰好就是顾宁远的生意对象,多好的打广告的机会!顾宁远立时便同意了,虽然园子的改造工作还没有完成,不过好在人工都是现成的,抓紧时间布置一番应该也来得及。   叶静致看顾宁远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有些无奈:“我的夫君大人,你都钻到钱眼子里去了。”   顾宁远翻了个白眼:“我这是持家有道!”   叶静致好笑得捏了捏他的鼻子:“是,是,辛苦夫君大人了!”   顾宁远得瑟了,伸胳膊道:“来,帮为夫捏捏肩,这几天快累死了!”   叶静致向来宠他,拉起胳膊捏了起来,不得不说叶静致的手艺还是很好的,顾宁远甚是合心,捏了胳膊又捏肩,捏了肩有顺手敲了背,顺着背叶静致的手就滑下去了,顾宁远被叶静致强迫禁欲了许久,叶静致如今来了兴趣,他配合地很,还有意无意地小小撩拨了一下。   叶静致拢好被子,半压在顾宁远身上,唇在耳后颈侧轻啄,一只手则沿着腰线打转,顾宁远向只背了壳的乌龟,只是龟壳太重,叫他翻不过身,双手又都被叶静致控着,挣扎不开,磨蹭了许久,叶静致小心地把顾宁远翻过身,动作愈发绵密轻柔,仿佛手下是件珍贵的轻胎薄瓷,一碰即碎。   折腾了许久才进入正题,顾宁远没一会儿便交代了,背后出了一身汗,叶静致仍旧抱着他,唇齿交接,肌肤相贴,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不过实在是累了,还没想明白什么就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叶静致亲了亲他的额头,一双寡淡的眉微微皱起,无声地叹了口气,她轻手轻脚起身唤绯玉打了水,略作了简单的清理,又换了床干燥的锦被。   “让叶苁明日出城,请孙大夫替少君请个平安脉吧。”叶静致蹙眉吩咐。   绯玉有些不解,不过仍是应下了。   叶静致揉了揉眉心,呆呆看了顾宁远一会儿,看他面色平和,睡得香甜,长舒了一口气:自己贪心了,既然说了要慢慢调养着,哪里有这么快的?   顾宁远一觉到天亮,一夜好眠,醒的时候,叶静致睡得还正沉,心情颇好的叶少君换了衣裳,到厨房洗手作羹汤去了。   少君难得这般有兴致,厨房里的下人很是默契地对早饭已经准备好了的事保持了沉默。等叶少君领着人端着新鲜出锅的爱心早餐回到主院的时候,被吓了一跳,绯玉红着眼道:“少君~~”带着哭腔的颤音叫顾宁远一阵肉紧。   “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吓坏奴下了!”   顾宁远有些不好意思:今天确实起得早了,他看叶静致和绯玉都睡得还香,特意放轻了动作,没想到惹得他们到处找人。   叶静致从昏暗的室内走出,身上只披了一件晨衣,沐浴在初阳光辉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琥珀色的眸子却在看到顾宁远时露出一丝轻松。   顾宁远做错了事,有些讪讪,拿过小侍手中的食盒,讨好道:“你这几日在外顿顿鱼肉荤腥,我怕你吃伤了胃,做了点药膳,去去油腻。”   叶静致接过食盒,由绯玉领着人去摆桌,自己则拉着人进了内室。   “手怎么这么凉?”顾宁远刚从厨房忙完回来,身上还热气腾腾的,手被叶静致一握就被冷激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捂着叶静致冰凉的手。   叶静致一直不说话,顾宁远愈发心虚,道:“我没想到你们会找我,下次一定打了招呼再出去。”话到这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出门还要报备……可是,谁叫她不放心呢?顾宁远心里既无奈又甜蜜,皱了皱鼻子,低声道:“都怪这房子太大了。”   叶静致听了这话,心里好笑,拿了身新衣,帮顾宁远换衣服,道:“一身烟火气,厨房这么多人,用得着你亲自做?”   顾宁远看叶静致的模样应该是不生气了,笑道:“我也就偶尔去做做。”   叶静致压低了声音,道:“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身上不累吗?”   顾宁远脸上有些发烧,语气倒还算镇定:“不累!”又补充道:“我精神挺好的。”   叶静致打量了顾宁远几眼,看他确实没什么不适的样子,亲了亲他的眼角道:“你有什么不适千万莫勉强自己,我还要你陪我一辈子呢!”   顾宁远红着脸碰了碰她的唇,笑:“我会长命百岁的!”   说着,顾宁远帮叶静致换了衣服,又让绯玉拿了个小手炉,给叶静致捂手。叶静致看着精致小巧缠丝嵌花的君卿专用小手炉,眉角有些抽搐:“不必了,屋里点着地龙,一会儿就暖过来了。”   顾宁远道:“小心点总是好的。”抬眼看着叶静致笑道:“你也要长命百岁啊!”   叶静致接过手炉,温暖沿着掌心熨贴到心脏,她笑:“都听夫君大人的。”   ……   “姐,你对他,妥协太多了。”宋肖然离开的时候最后这样说,神色疲倦而无奈。   那时,她站在岸边,看着宋肖然的船消失在沉烟迷蒙水色淼淼的江面,眸色沉沉。   “那是因为他值得。”她无声地说。   她这一辈子,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病体支离,可是身为叶家唯一的嫡女,她身上又背负着不得已的责任,拒绝不了,摆脱不掉,她不逃避,这是属于她叶家儿女的担当,但她不是不累。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叶家小姐,唯独他只当她是叶姐姐,是叶静致,她所有温暖和快乐的回忆都与他有关,所以她把她所有的任性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痴傻,他的任性,他的别扭,他的羞涩,他的好强,他的一切,她都愿意包容,只因为那年病中清醒时,他明媚的快乐;只因为那年烛火红影里,他向她要的承诺;只因为那年东园春-色中,他簪花的一笑;只因为那年暮春曦光下,他说的那一句“不要放开”……   我应下了他的诺,我应下了他“死生契阔,执手白头”。   甘心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上来浇点水,汗=_=   又是口水的一章,请原谅…… ☆、〇五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正式恢复更新,目前存稿只有三万,因此隔日更,希望大家理解。   苏 2013-2-1   “秦老板。”   顾宁远刚到听雪宴现场,就有一个紫衣轻裘的少年含笑朝他走来。   自打叶静致到宣城以后,顾宁远就极少听到有人唤他“秦老板”了,大家都默契地叫他——“叶少君”,乍得听人这样叫,顾宁远还有些反应不及。   “想必是桑少卿了。”顾宁远看着眼前有些熟悉的脸,一时记起来,原是半年前他见过的故人。   桑竹晚作为听雪宴的主人,亲自领着顾宁远到宴席的最上首,和自己并排坐着:“秦老板这园子实在妙,偌大的宣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如亦园一般有趣的地方。”   桑竹晚热切地很,仿佛与顾宁远十分亲密的模样,顾宁远也只能应酬着:“桑少卿喜欢就好。”   桑竹晚道:“秦老板,叫我桑少卿,未免太生分了些,我家与叶家也算是亲戚,你又年长于我,不如我叫你哥哥,你唤我竹晚可好?”   顾宁远只能笑着点头,桑竹晚笑着给顾宁远斟了一杯水酒:“竹晚敬哥哥一杯!”绯玉忙上前挡了挡:“桑少卿见谅,我们少君不能饮酒。”   桑竹晚睨了绯玉一眼,笑道:“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奴才!”   顾宁远见他脸色有些不善,圆场道:“我以茶代酒敬竹晚一杯,算是谢罪。”   桑竹晚笑道:“哥哥这样倒显得我小气了。”   顾宁远道:“桑家这样的家教哪里会和个下人计较,不过是我的一点诚意罢了。”   桑竹晚盯着顾宁远一字一字缓缓道:“确实,我是不会和个奴才斤斤计较的,所以哥哥也不必如此了。”   顾宁远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得罪到这个桑少卿,话里满是客气,眼神却极为不善,连绯玉也看出来了,低声问顾宁远要不要离开。顾宁远摆了摆手,且不说被一个小孩子激得离宴有些丢脸,单凭桑家在西北的地位和叶家的关系,他也要好好和这个不太客气的少年周旋。   好在整场听雪宴还算愉快,大家都是熟人,也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并不会闹出什么不愉快,正宴结束,还有余兴节目,不愿意干坐着的,亦园各处的雪景也是极好的去处。   顾宁远惧寒,加上这园子每一处他都走过看过,便坐在室内围着火炉,听着丝竹管乐,遥遥看看外头的景色。桑竹晚似乎也没有什么兴致去外面转转,反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顾宁远说话。   桑竹晚道:“我和哥哥是一见如故,可惜半年前我哥哥成婚我去送嫁时没看见你,白白让我们晚相识了这些日子。”   桑竹晚一双墨玉漆黑的眸子紧紧看着顾宁远,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顾宁远却没有和桑竹晚“一见如故”的感觉,只觉得他的眼神远不及他的话语那样亲善,他只得道:“相识既是有缘,早晚又有什么关系。”   “此话有理!”桑竹晚笑道,继而微皱着眉道:“说起来,我恍惚记得叶姐姐的原配君卿似乎姓顾……”顾宁远眼风扫过,不知道这桑小少卿又有什么花样。   “我听闻叶姐姐与顾夫君确实是鹣鲽情深的,那顾夫君病榻缠绵三年,叶姐姐也不曾纳一夫一侍……”桑竹晚看着顾宁远的脸,似乎想看到一丝裂隙,却只见他一脸的平静。   “叶姐姐是情深意重的人,她和顾夫君原就是青梅竹马,更是尽人皆知的‘天定姻缘’。说起来,叶姐姐这样稳重的人竟也有傻气的时候,他们二人拜堂时,竟当着宾客的面对着母神起誓只娶一人……”   他原本确实爱慕过叶静致,但也敬重她对君卿的一心一意,只是没想到半年未见,她身边竟蓦地多出了一个秦姓男子,他为他年少的恋慕愤愤不平,叶静致不该是这样的人,所以错的只能是那个“狐狸精”。他说着那些曾让他感动的故事,说着叶静致和顾三郎的天定姻缘和情深如许,以此蔑视着这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秦老板”。   “……没想到,不过半年未见,叶姐姐身边就有哥哥这样的佳人相伴了。”他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羞辱他的,可是天生的教养让他说不出什么腌脏话,只是心中愈发有些气闷,大抵是因为叶静致辜负了她曾经的承诺,他不愿承认却又骗不过自己,最后的话甚至有些恶毒了:“也不知母神是不是还记得叶姐姐当年那番誓言。”   话一出口,桑竹晚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忙掩饰地笑笑:“竹晚说笑的,哥哥大人大量,莫往心里去才是。”   顾宁远只是沉默地笑笑,并不接话,桑竹晚又添了一句:“对了,哥哥在此做了这‘叶少君’,不知是否去安宁城见过叶家老夫人老主君?叶家在东南也是独一家的,规矩森严比我们桑家更甚,哥哥恐怕是辛苦了。”   桑竹晚自然是笃定他没有的,若是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哥哥桑兰朝的信上一定会提及,只能如此刺刺他,叫他心里不舒服:没有叶家大家长的认可,你就是在宣城顶了一个“叶少君”的名号,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桑竹晚滔滔不绝地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却没有见到“秦老板”脸上有太多的神色变化,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声,只是那样静静地听着,桑竹晚也觉得没意思了,甚至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傻得透顶。   顾宁远原本就没有和个孩子计较的想法,不过既然知道他对叶静致有些想法,自然是要堵堵他的,见他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完了,顾宁远尝试着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不知道今次是有什么大买卖,劳烦竹晚公子亲自来宣城。”   桑竹晚颇骄傲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家向来和连云城有生意往来,这次就是来见见白少主。”顾宁远了然,两大财团的继承人自然该熟悉熟悉。   “只是没想到白城主如此客气,派了车队邀请我们去连云城做客,过几日便要出发了。”   顾宁远笑笑:“听闻连云城风光旖旎,如今冬日落雪,恐怕更加别有风味。”   桑竹晚控制不住自己作出了一副很惊讶的表情:“哥哥不打算一道去吗?也是,叶姐姐向来最是怜香惜玉,恐怕也不忍心哥哥劳累,毕竟一路漠漠黄天,风沙弥漫。”说完,他终于觉得有些解气,只是心里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顾宁远眨眨眼睛:“路途艰辛,竹晚公子要小心照顾好自己。”语气很是恳切。   桑竹晚发现和顾宁远说暗话是件很无力的事情,因为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把一招“以不变应万变”用得炉火纯青。他自小随着父亲、哥哥打理商务,见识并不像一般内院君卿短浅,素来也厌烦应付后宅长短,如今这一出戏唱得他自己都有些厌烦自己。   桑竹晚放下了存心要为难为难顾宁远的心思,开始和旁边的少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中越各地的冬日风光,顺便延伸着说起各地的新年风俗,说得在座的少年艳羡不已。   顾宁远则很有已婚人士的自觉,坐在各家君卿堆里,听他们瞧着对面那一群活泼的少年夸赞这家公子身段好,那家少卿才艺高。说着说着又开始掰扯少年们的亲友宗族,身份背景。   到这里参加过几次类似性质的聚会后,顾宁远已经深刻地明白了这种宴请主要目的还是相亲,一般双方的长辈互相有意以后,就可以开始筹备了。开明些的家长就会找个机会让两人远远见上一眼,看能不能合上眼缘,其中一个不错的选择就是阅微堂了。   顾宁远不是宣城人士,年纪又小,家里并没有适龄的公子,不过毕竟是叶家的少君,众人还是很乐意叫上他以显示亲近之意的。顾宁远不太了解这里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每次也附和着称赞罢了。   “要说这里最有分量的便是桑少卿了,也不知哪家有福气娶了他。”   有人轻轻摇头:“桑家只有两个少卿,大的已嫁为人夫,小的怎么也是要招妻入赘的。”   有人笑着指了顾宁远:“大少卿的连襟就坐在这儿呢,你们也敢嚼舌根。”   顾宁远笑:“大家都是好心,怎么能算嚼舌根?”   便又有人打听:“不知道叶少君有什么消息吗?我怎么还听说桑家宗族里正闹着要分家呢!”   顾宁远摇摇头:“再亲近这也是桑家的家事,并不曾打听,不过这些事情确实没有听说。”   “也是,若宗族不睦,桑主君也不会这么放心把两个少卿都打发出来。”   顾宁远看着楼阁外粉妆玉砌的景色,心里无端觉得会有一段不太平静的日子。   不过,回家以后他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等了两天,看叶静致依旧没有要提去连云城的事情,心里有些生气。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要去连云城?”顾宁远帮叶静致散了发髻,一边梳头,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叶静致看了看铜镜里顾宁远的脸,见他强装平静的样子,心里暗暗高兴。   她不喜欢一般男儿无事痴缠的样子,不过对象若是换成了顾宁远,却是巴不得他有些拈酸吃醋的小男儿作派。那半个异世的灵魂总让她不太放心,生怕他哪一天不习惯此间的生活,又隐匿到不知名的地方。   她希望他能和此世间的普通男子一样,不必太坚强,依附着自己就好,她自然会给他一片晴空。虽然有这些不大光明的心思,她并不拘束着他,她自信自己足够强大,能够给予他想要的自由。   不过这件事倒不是她故意瞒他,“先前并没确定要去,你身上不太好,留你一个人在宣城我不太放心。”叶静致伸手握住顾宁远持梳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捏着他的指节道,“不过现在恐怕不得不走一趟。”   顾宁远听叶静致口气无奈,问:“怎么了?”   叶静致道:“桑主君来信,托我送桑公子进连云城。”虽然现在的时机并不好,但却是一个能光明正大进连云城的机会,她和帝上的那笔交易需要尽快完成,时间越久,叶家越不安全。   她原是个谨慎的人,没有完全的准备绝不愿动手,如今这次却没什么把握。原本千辛万苦拦住白悦容就是不想让顾宁远卷进这件是非里,还计划着等他身体好一些,明年春天里送到祖父祖母处,自己也好安心在此处布置,却没想到帝上的一封信,叫一切不得不提前。   她高估了桑家主君的控制力,低估了旁人的贪婪。   顾宁远顺势伏在她的肩上,手环着她的腰,低低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赌气:“桑主君还真信任你。”   叶静致把玩着他修长的手指,轻声道:“你不高兴了?”   顾宁远眨眨眼睛:“有一点。”   叶静致见他如此率直的样子,心里柔软一片:“那你要怎么办?”说着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呵着气,“路上颠簸辛苦,你身体吃得消吗?”   顾宁远觉得手心痒痒,缩手却没挣脱开,心里挣扎了一下,决定顺从心意:“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没那么娇贵。”虽然阅微堂的生意还没起色,亦园开张的准备也才做到半路,虽然这里还有很多很多他放不下的东西,不过就让他暂时忘了这些吧,这里是容忍男子的任性的。   叶静致侧头吻上他的唇,顾宁远难得顺服地闭上眼睛,任由她勾缠着自己的舌,逗弄着他敏感的牙床,唇齿间津液生香。   那就一道面对吧!她叶家的君卿原本就不该是娇养的花朵,她总是太小心了。   叶静致抱起顾宁远往床榻走去,顾宁远勾着她的脖子,难得的乖顺,没有为了那些所谓的男子尊严反抗她的柔情。   “今天怎么这么乖?”叶静致轻轻压在顾宁远身上,一边慢条斯理地解他的衣服,一边不由自主地问。   “有吗?嗯,也许是因为我最近觉得嫁给你挺好的。”   顾宁远笑着玩着叶静致滑落下来的头发,身体放松地躺在床上,一副任她为所欲为的服顺模样。   虽然在情-事上顾宁远向来不太扭捏,甚至可以说主动地很,只不过叶静致防着他男尊主意作祟,向来牢牢控制着主动权。只是当下这样任君采撷的样子,更加激起了叶静致的征服欲,低头咬住了他的锁骨,双手解开衣带,褪去中衣,在平整细腻的肌肤上游走。不过,叶静致记着他身体不好,情-事上尤其要注意,耐心做足了前戏。   顾宁远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叶静致,他的身体,他的感官,都被她控制着。在高-潮的瞬间,他甚至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〇五六     顾宁远终究还是和叶静致一道上路了,孙吟雪被迫随行,不过看在叶静致拿了五朵极峰雪芙蓉的诚意上,西北神医也就不追究了。   顾宁远坐在马车里,日子倒过得不无聊,叶静致以前不良于行,漫漫长日都是看书打发的,一肚子的故事,从前朝的远嫁帝卿说到本朝的抗敌将军,从绿洲神话说到漠北传说,顾宁远听了难免也要分享一下,开始讲起了前世最是耳熟能详的四大名著,他自己只看过《西游记》和《三国演义》,尤其喜欢那只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齐天大圣。另一世的故事,叶静致自然是没听过的,如此传奇的经历更是不可想象。顾宁远虽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可是这个曾经深入人心的猴王毕竟有独属于他的魅力,绯玉就听得极入神。   当然,叶静致并不是时时都陪着他的,为了不叫他无趣,准备了一箱子的小玩意儿来解闷,不知是不是刚好补偿了顾宁远缺失的童年游戏,他玩得分外认真,连桑竹晚走进车厢都没留意到。   “哥哥好兴致啊。”桑竹晚看着桌上的玩具,心里有些好奇,又不好意思伸手拿一个看。   顾宁远递了一组六子联芳【又名鲁班锁、孔明锁】的木条:“要不要试试看?”又指了指放在桌子中央的模型,“拼成那样就行。”   桑竹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他带着一起玩起来,六子联芳看着简单,可若没想好顺序,却没那么容易把六根木条恰好镶嵌在一起,顾宁远指点了一次,桑竹晚就顺利地拼好了,心里高兴地不行,晶亮的眼睛兴奋地看着顾宁远。   顾宁远夸他悟性高,桑竹晚有些脸红,不过对桌上的其他玩具起了更大的兴趣,他随手拿起一个正方体问:“这又怎么玩?”   顾宁远一看,原来是魔方,便简单介绍了一下规则,桑竹晚不信这么杂乱的色块最后能开成六面富贵花,绯玉便演示了一回,手指翻飞,几个呼吸之间就恢复了。   顾宁远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绯玉很是骄傲:“少君以前教的这两年奴下一直在苦练呢!”   桑竹晚惊奇不已,转了半天终于恢复了一面,可是余下的怎么也恢复不了,顾宁远干脆自己也拿了一个打散的,手把手教桑竹晚怎么来玩。熟练了九格魔方,顾宁远又拿出了十六格魔方研究起来。   叶静致向来觉得男子之间的友谊来得不可思议,出发前还不太对付的两个人,一个车厢坐了一下午竟然就变成亲亲热热的手帕交了。   女主人回来了,桑竹晚自然不好再呆着,顾宁远倒是大方得很,临走还送了一整套的玩具给桑竹晚,桑竹晚实在喜欢,就叫小侍收下了,隔天还带了蜀地出名的周记微景核雕当谢礼。   桑竹晚从顾宁远的车子上下来的时候,叶静致按礼低头让开站在一旁,听到桑竹晚福身见礼开口叫了声“叶姐姐”时才抬头微笑地打了个招呼:“桑公子和拙内玩得可还高兴?”   桑竹晚有些不好意思:“还要多谢秦哥哥款待呢!”   叶静致笑:“桑公子不仅是客人更是亲友,款待是应该的,玩得尽兴就好。不过,拙内母家姓顾,‘秦远’本是化名,因为并不妨碍之前不曾大肆宣扬,也没有留心告知桑公子。”   桑竹晚脸上露出种难以言说的表情,最后归于坦然:“无妨,只是旅途寂寞,日后少不得还要来打扰顾哥哥呢!”   叶静致点头应好,等送走了桑竹晚才打起帘子进到车厢。   连云城有钱,能工巧匠也多,这豪华的马车就是专门定制的,四马并辔,招摇地不行。帘子打起是一个两尺宽的小间,一侧放着矮柜方便储物,柜上一个小炉用来煮茶暖粥,柜子旁边一张软塌,是给小侍们在外侧伺候时用的;另一侧则用隔板严严实实挡住,在内间连了扇小门,方便如厕。   绯玉从里面打起布幔,叶静致矮身进去,就看见顾宁远因为开门带进的风缩进软和的裘衣里。   “外面这么冷?”   叶静致笑:“现在风大,等太阳出来了,能暖和一些。”   白瓷快手脱去了叶静致带着冰雪的外氅,给她披上一件烘得热热的常服,做完就和绯玉互相使了个眼色退下了。   叶静致暖了暖手感觉自己身上没再带着寒意,才慢慢走到顾宁远身边:“不过你们怎么玩到一起去了?”没看错的话,那桑竹晚的小侍手上捧着的是自己专门给顾宁远挑的玩具。   顾宁远挪了挪身给她让了个位置:“我看他也无聊地很,就一起了。”   叶静致看顾宁远不像是吃了什么亏的样子,就放了心。   “然后就玩了一下午的木头?”叶静致想不到顾宁远能相处什么风雅的玩法,但更惊奇桑竹晚喜欢这些平民玩具。   “难道还和他吟诗作对?原本看看外面的雪景也不错,只是可惜没有玻璃,把窗户打开又怕太冷了些。”   “玻璃?又是什么怪东西?”叶静致靠在顾宁远旁边,拿过他手上的九连环,摆弄起来。   “是透明的固体,就像——不会化的冰,我们那里把玻璃镶在窗上,就能透过玻璃看外面的景色了。”顾宁远说着想起一件事,指着叶静致手上的琉璃九连环道:“我记得说是把琉璃里的杂质去掉就是玻璃了,不过现在的工艺可能还没办法吧。”   叶静致笑:“我叫他们想想办法。”   顾宁远道:“也没多大用处,别费力气。”   叶静致把解下的个环放在桌子上,道:“随便试试,若是能成就做来给你镶窗户。”   顾宁远摇头:“太奢侈了,也就冬天有用。不过你们怎么选了现在这个时节上路,万一碰上刮风下雪的,不是很难走?”   叶静致道:“一则白城主是请我们去参加连云城庆岁的典礼,二则从宣城到连云城有一条近路,要路过一条狭长的风谷,这谷常年大风,崖壁上寸草难生,鸟兽无踪,只在冬天有半个月风势平缓,我们走的就是这条路,只要走过现在这一段,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顾宁远笑道:“反正我都是躲在车里的,舒服地很,难走不难走的没什么感觉。”   叶静致道:“你发现没,这车是谁做的?”   顾宁远疑惑了一会儿:“该不是我那个便宜师傅吧?”   叶静致摇头:“虽不中,亦不远矣。是云姑娘的手笔,我倒没想到她都游历到连云城了。”   顾宁远笑:“说起来,当年骗了她,下次见面可要好好道个歉。”   叶静致道:“也是,不过她是个豁达的人,大约不会和我们小人计较。”   “你才是小人!”   叶静致把解下的九连环依次放在桌面上:“那你也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顾宁远没接话,注意力被排地整整齐齐的九连环吸引了:“你怎么把它弄出来的?我试了一下午都没成功。”   叶静致笑:“一直解不开,你们就商量了一下午?”   顾宁远一脸得意:“怎么会?自然是教他我会的。”   叶静致失笑:“那他可是佩服死你了。”   桑竹晚是不是因此就佩服顾宁远了,无从得知,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两人的关系奇特地变得十分融洽。顾宁远觉得这和路途太过无趣有关,导致桑竹晚只能和自己这个唯一身份相当的男子一块打发时间。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么奇妙,长久的相处,即便是默默无语,也总会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认同感。   走了小半个月,一行人终于到了风谷谷口的小镇。因为要在风谷里走三天,而且沿途都没有人家,车队得在小镇休整一下,补充点物资。   五个主子自然不用心烦,便相约一道逛逛小镇。桑竹晚毕竟未婚,自然觉得自己该和顾宁远一道,只是叶静致站在一旁的样子太和谐,他就不由自主放慢了步子。   白悦容如今终于接受了顾宁远有个不错妻主的事实,不过看着眼前一对璧人,心里还是不大爽快,便拐弯走到旁边的店里。   赵怀兰看看前面自得其乐的两夫妻,又看看没什么精神的桑兰朝,再看看好友赌气离开的背影,掂量了半天,出于礼貌决定还是陪着这个娇滴滴的蜀地客人。   赵怀兰对这一带还算熟悉,自己又是个爱读书的,介绍着这儿的风土人情,妙语连珠说不上,倒也趣味横生。   桑竹晚渐渐专心倾听,时不时插上几句,他到底也时常在外行走,见识不浅,桑家家教又严,诗书礼乐教得一样不差,如此,叫赵怀兰分外惊喜——整个连云城就是个强盗窝,有个以粗糙为荣的城主在,手下人都不细腻,若不是主君坚持把白悦容送到师傅处,恐怕她也是个莽妇,如今好容易在重武重商的西北地界遇上个文化人,赵怀兰真是要涕泪满襟了。   桑竹晚不善走长路,赵怀兰也体贴,见势就将人引进了一旁的酒楼小坐。   顾宁远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带着尾巴走了。”   叶静致笑:“去马市看看吧,说不定能遇上匹神驹呢!”   顾宁远眼睛发亮:“你知道在哪儿?怎么不早说,走了一路都没瞧见什么有趣的东西。”   绯玉和白瓷实在受不了马市里奇怪的味道,叶静致和顾宁远倒是兴致勃勃地在那里品评马匹。最后顾宁远看上了一匹皮毛油亮的乌蹄踏雪,喜爱得不行,马老板见他们穿着光鲜又不是本地人,自然是狮子大开口,又把这马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乌蹄踏雪虽难得,但算不上什么神驹,可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叶静致瞧顾宁远不舍又期待的样子,开口就让人牵马。   顾宁远得了马,一时又觉得不妥:“咱们还要赶路,带上它是不是太不方便了,不如退给老板吧。”   叶静致笑:“不打紧,连云城可是有不少驰马的好去处。”   顾宁远眨了眨眼睛:“我只骑过驴,还不会骑马呢!”   叶静致捏了捏他的鼻子:“到了连云城,我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   ☆、〇五七     出了风谷站在高处就能看见稀疏草地不远处的连天沙漠,路途也因此艰辛起来。好在车队都是行走沙漠的老手,始终行走在沙漠边缘的安全地带,敏锐地躲过风沙的袭击,路过几个边荒小镇,终于走进了传说中的死亡沙海——塔格尔沙漠,走向沙漠中的连云城。   顾宁远很难想像在这样荒芜的地方,存在传说中玉石为砖、金银作路的乐土。叶静致解释道:“遍地金银的说法也许夸张了些,但作为连云城的领导者,大抵都是视金钱如粪土的。连云城不是个物产丰饶的地方,但作为塔格尔沙漠南缘最大的绿洲,是许多行走西域的商人的必经之路,而它也正是依靠向路过的商人收取高额的税款而发达起来的。”   顾宁远总结道:“它是在合法抢劫。”   叶静致笑:“只能说你情我愿吧。死亡沙海并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常年风沙漫天,还有潜伏在暗处的沙匪,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强盗。现在连云城主要做的是护送商人们穿过塔格尔沙漠的买卖,虽然一次护送要奉上六成的商品,但是至少不会受到生命威胁,到了西域,再翻数十倍卖出,依然能大赚一笔。”   顾宁远奇怪:“那些沙匪这么好打发?”   叶静致笑:“沙匪们都来当保镖了,何必要去打发?”   顾宁远明了,连云城不过是利用此地恶劣的环境和彪悍的民风创造了一个市场,你们可以选择拒绝,但是要抵制住诱惑,如果被沙漠另一头的巨大利润吸引,那就付出昂贵的代价。   “我们也在做西路的生意吗?”顾宁远总觉得这样的合作,不太安全。   叶静致摇头:“祖母原本想在格里峰的南麓找一条通往西域的路,但是探路的人大部分都死了,当地人警告我们,他们的天神不喜欢异族人,祖母就只好放弃了。她不太放心连云城对塔格尔沙漠的控制力,加上当年北方战祸频发,她就转而去打通海路了。”   顾宁远笑:“还是海路好,也许我们能开启一个大航海时代也说不准。”   话题拐了弯,叶静致又顺便恶补了一番异世世界史,虽然顾宁远知道的历史并不完整而且有些记忆混乱,但是却足够让叶静致产生许多启发。   “你说可以用机关代替人工进行生产?”对于叶静致来说这些说法都太过天马行空。   顾宁远不是理工科出身,对于许多力学原理之类的东西只是一知半解,只能囫囵解释:“不是机关,是机器,最早改进的似乎是织布机?不过也许可以请天工门的师傅们试试,我记得最早的动力用的是蒸汽机。”   叶静致皱着眉,试图理解顾宁远口中的陌生词汇,顾宁远安慰她:“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我说的那些在该出现的时候总会出现的,用不着咱们现在来操心。”   叶静致看着顾宁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心态,恨不得好好捏捏他的脸。   “回去以后我再找祖母商量一下吧,若是真能将这些机、机器造出来,便是有一天叶家败落也定能东山再起。”   顾宁远笑:“你总操心这些没影的事情。”   叶静致见他一脸无忧,没好气地掐他的鼻子:“我这是居安思危。”   顾宁远道:“那你不如操心操心等我们到了连云城万一被沙子埋了怎么办?”   叶静致看了他一眼:“偌大的绿洲哪是说埋就埋的,你还真当有妖怪作祟?”   顾宁远道:“又不是不曾有过这样的事,若是绿洲里的水断了,自然会被沙海吞噬。”   叶静致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绿洲的水从哪里来?”   顾宁远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大概有什么地下暗河吧。不如找本写塔格尔沙漠的书,兴许前人有什么发现呢!”   叶静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露出轻松的笑容:“也好,不过写北地的杂记真是不多呢!”   她没有想到,一直烦恼的事情竟然在这么不经意间寻找到线索,如果她的猜测没错,那么这次前往连云城所带去的旨意或许正中城主白照夜的下怀。   彭蠡洲上月牙湖,月牙湖畔连云城。   行走数日,一行人终于来到这颗被喻为黄金古道上最璀璨明珠的繁荣城池。   白照夜带着她的子民亲自迎接她心爱的长女。而作为隆重邀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叶静致等人十分荣幸地在这场城主母女会面的场景中充当了布景。   桑竹晚对于他们的彻底忽视显得十分意外,尔后,便是不满,因为在抱着女儿转了个圈说胖了以后,白城主就带着她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内城走去,连个招呼都没有打的意思;   赵怀兰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在白城主眼里,除了自家亲亲夫君,就是这个长不大的独生女儿,其他人?她不熟……   叶静致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在充当完布景板以后,拉着顾宁远上车进城,顾宁远倒觉得有些好笑:“那个白城主不会是给我们下马威吧?”   叶静致摇头:“不是下马威,她只是真的觉得没必要而已。对她来说,我们不重要。”   顾宁远理解地点点头:“一块吃不到的肥肉,不如无视。”   叶静致笑:“你太看得起叶家了,对连云城来说,钱财是最不值得看重的东西。”   顾宁远奇怪:“既然是这样,桑家主君怎么放心让桑公子来连云城?”   叶静致道:“他也是没办法了,所以才拜托我一同前来。”   顾宁远猜测:“桑家不会真的在闹分家吧!”   叶静致笑:“你的消息倒快。”   顾宁远不好意思了一回,到了这里以后他就发现男子的八卦能力也是极厉害的,不过他依然不太明白:“如果怕把桑公子牵连进去,大可以交托给其他亲戚,送到连云城……”   叶静致看他是一定要弄明白,只能告诉他:“连云城主君和桑家主君是亲兄弟,都是青城薛家的少卿,白主君为长,出嫁当日被连云城主率连城军抢了当夫君,等小少卿出世以后,薛家就把白主君从族谱上除名了。薛家向来诗书传家,以清流自喻,因为这件事,在世家里很是抬不起头,同辈其他子侄嫁得也都不太好。众人都不愿去触薛家的眉头,一直不提,便叫人渐渐忘记了。”   顾宁远惊奇:“那桑公子和白姑娘不就是表姐弟了?”   叶静致觉得顾宁远关注错了重点,但是这样也好,别人家的糟心事没必要多想。   “确实,不过,白姑娘大概对父家的亲戚没什么好感,至于桑公子,大概并不知道此事。”   桑竹晚确实不知道此事,见到和父亲仿佛模样的白主君时,惊讶异常。好在多年的修养放在那里,他表现地并不失礼。倒是薛未央,二十多年第一次见到血亲,一时情绪激动,直接昏厥过去。   白照夜大发雷霆,直接就把桑竹晚绑下去了,叶静致既然承了桑主君的请自然不能不管,好在为了照顾顾宁远随身带了西北神医。于是一面叫人通知白悦容和赵怀兰去内牢通个气,别真下了黑手,一面找孙吟雪商量再出手一次。   白悦容去自家地宫闭关寻宝去了,好在有个热心的赵怀兰,很是有两肋插刀的意气,立刻就去内牢救人;只是这西北神医深觉自己被人当私人大夫使,很不高兴,不愿意出诊,理由也简单:“死不了。”   薛未央是死不了,他身子不好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连云城养的众多名医更不是吃干饭的,但叶静致却不太放心白照夜手下那群人,桑竹晚毕竟是个弱质少卿,万一吓出什么病来就不好了。   退一步讲,孙吟雪出手要是能起到比其他大夫更好的效果,他们也能让白照夜看重一些,不至于一直被无视。   所以,西北神医还是砸了一次牌子,巴巴去诊了脉。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薛未央立时就幽幽醒过来了。   白照夜也不管一屋子围着的人,冲上去就把人搂在怀里“心儿”“肝儿”地一通肉麻。薛未央也是练出来了,等白照夜心疼肝疼完才询问自家外侄的情况,白照夜自然知道不能刺激薛未央,眼睛一转道:“小孩儿以为是自己的过错,正哭呢!我让悦容陪他出去转转散心。”   “刚才是我太高兴了,吓到孩子倒是罪过了。悦容这孩子向来没什么耐性,倒是愿意陪晚儿走走,到底是亲近的。”薛未央无不安慰。   白照夜点头应和:“亲近亲近,悦容去中越时常要和桑家打交道呢。”一边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找个刚散完心的桑少卿回来。   薛未央明显高兴起来:“原本就是一家人,是该走走的。竹晚是个好孩子,性子像极了未臻。”   “你喜欢?不如让悦容娶了他,以后就留在连云城陪你。”白照夜摸摸下巴思考此事的可行性,据她估计薛未臻没办法对付整个宗族的桑家人,何况此事隐约还有其他力量的推动,到时候连云城的求亲大约是桑家和薛未臻都无法拒绝的。   薛未央却不肯:“悦容上次来信不是说找到喜欢的公子了吗?晚儿自然也是要找个心意相通,两情相悦的。”   白照夜唯夫君令从:“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薛未央期待起来:“不知道悦容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呢?今次真该叫她带回来给我瞧瞧的。不知道明年能不能把人家公子娶进门?如此,后年我便能抱上小孙孙了。”继而有些失落:“也不知我还能不能活那么久。”   白照夜接地快:“当然能!小孩儿长得快,转眼你就又能见她成家,当上老祖宗呢!”   薛未央笑着摇头:“你以为是小妖怪,眨眨眼就大了?我呀,能见到小孙女儿就心满意足了。”   白照夜抱着他的头,轻轻抚着他枯黄干涩的长发:“会的,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〇五八     桑竹晚被拉下去后就送进了内牢,白照夜怒气冲冲地发落了他,却又没把话说清楚,牢里的老公公看桑竹晚细皮嫩肉的富贵样子,有点摸不准要怎么“伺候”,最后决定去请示秋管事,秋管事问:“这是犯什么事儿的?”   “听内侍说似乎是冲撞了主君,把主君吓晕过去了。”   秋管事一挥手:“随便赏三十板,打死了去禀报一声就好,不打紧。”   老公公小心道:“听说是城主请来的客人呢。”   秋管事道:“冲撞了主君,哪有什么客人不客人的了,你们只管下重手,也算给他个干脆,省得到时候城主来问罪,又受一轮苦。”   老公公觉得有礼,还没告退,就看见赵怀兰匆匆忙忙闯进来。   “赵小姐,”秋管事起身揖了揖手,“你怎么跑到我们这儿来了?”   “秋管事,桑家公子是不是被带到你们这儿了?”   秋管事回头看老公公,老公公回道:“刚进来,正发愁要怎么处置呢!”   赵怀兰急道:“可处置不得!这可是主君嫡亲的外侄,若是主君醒了,定要寻他的。”   秋管事怀疑道:“主君何时有个这么大的外侄了?以前不曾听闻过,赵小姐莫不是唬我吧。”   赵怀兰心急如焚,但自己也只是个客人,只能和颜道:“白姑父和父家走动地少,桑少卿也是第一次来看望主君,难免不知道。你家小姐是清楚的,我已经派人去寻她了。”   “那便等少主来了再说吧。”   “秋管事,我知道你向来心善的,他毕竟是主君的亲戚,现在下了手,城主那儿是交代过去了,可万一主君追究,您不是也为难?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收拾个单间,先把他安置在这儿。若是主君醒了,城主仍要追究,你再处置不迟。”   秋管事摸了摸赵怀兰递来的金箔子,松了松眉毛:“也罢,不过是供他一两日茶水。”   赵怀兰不敢离开,自己守在内牢门口团团转,好容易看见侍女带了个人回来,定睛一瞧,却是白琦。   “你家少主呢?”   白琦道:“少主在地宫找什么东西,不肯出来。”   赵怀兰抓狂:“她又发什么疯!这是她亲表弟!”   白琦讨好地笑:“赵小姐您别急,少主让我带了手信来。”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柄纸扇。   赵怀兰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感到深深的无力,什么叫“别弄死”?这是救人还是罚人?   她更加无语的是,被白悦容随手拿来写手信的纸扇是前朝有名的“百竹扇”,宫廷内造所用,精致华美。最难得的是,这柄纸扇扇面分别是“书圣”王逸少的题字,“画圣”吴道玄的画作,双圣唯一一次合作的作品,举世只有九把。几经战乱,现在知道存世的只两把,原本该是有第三把的,如今却被白悦容活活糟蹋了。   赵怀兰拿着纸扇,瞧了半日,终究不舍得撕了,揣在怀里藏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对侍女道:“赶紧去瞧瞧,白主君醒了没有。”   ……   赵怀兰心急火燎等了一个时辰,终于有白照夜身边的白琼到内牢请桑竹晚“散完步后去主君处用饭”。   桑竹晚自觉受到侮辱,自然是不肯的,赵怀兰自告奋勇,先带桑少卿去散散心,白琼阴恻恻地看着桑竹晚:“少卿若是不高兴,主君就不高兴,如此城主便会生气,到时再失手作出什么来,少卿还多担待。”   赵怀兰死死拽着桑竹晚:“多谢白总管提醒。”说完,拉着桑竹晚一溜烟跑了。   桑竹晚想甩开她:“何至于怕成这样?”   赵怀兰认真道:“这不是怕,是文不与武斗。”连云城的人大多破坏力惊人,在这点上赵怀兰有深刻的认识,作为一个识时务的俊杰,她不打算和这种绝对强势的暴力理论。   桑竹晚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胆小鬼。”   赵怀兰善意地提醒桑竹晚:“桑少卿,不要这样随便批评一个女人,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肚量不与你计较。”说完便放开桑竹晚,打算回行馆。   好心当成驴肝肺!赵怀兰决定以后离白悦容家的亲戚要多远有多远。   桑竹晚看着空落落的手,意识到自己有点对不起救命恩人,咬咬嘴唇,桑少卿很是没大家风度地对赵怀兰喊道:“喂,你不是要带我散散心吗?”   赵怀兰背着他摇摇手:“赵某不叫‘喂’,况且赵某胆子小不敢去,桑少卿自便吧。”   桑竹晚知道自己是真的让赵怀兰生气了,声音也低了下去:“赵小姐,抱歉。”鼻子一酸,泪珠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滚出来,桑竹晚拿巾帕挡了眼睛,低头随意挑了个方向匆匆离开。   赵怀兰三两步追上他:“怎么哭起来了?”   桑竹晚躲开她的眼睛:“跟你没关系,我只是想回家了。”   赵怀兰叹了口气:“你也别怪白姑母,她爱重姑父,有时做事就失了分寸,并不是故意为难你的。”   桑竹晚道:“是她发了帖子请我来连云城做客,我好端端被塞了个伯父,一转眼又被拖到了内牢,满墙的铁链钉板,看管又是凶神恶煞的,你知道我那时有多害怕……”说着又哽咽了,泪珠来不及划过脸颊就急急地落到衣襟上,洇湿了一片。   从头到尾桑竹晚都表现地十分镇定,挺直脊背走进内牢,甚至在看到钉板上暗沉的凝固的陈年血迹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惊慌。但他并不是不怕的,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地从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最后到底是崩溃了。   赵怀兰伸手想安慰安慰他,又觉得不妥,最后只得道:“你外祖家不喜欢白姑母,姑母也心存芥蒂,你无辜受牵连,并不是她的本意。”白照夜的行为实在没什么可辩解的,她霸道惯了,除了薛未央,都是别人顺从她的心意,潇洒地很。   赵怀兰想了想,换了个方向劝他:“白姑父很是想念家人,你来了,他很高兴,不然也不会欢喜过度导致晕厥。你该知道他的苦楚,我听说你哥哥也远嫁外地,都是山水远隔,不见至亲。”   桑竹晚对这个陌生的伯父并不排斥,只是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情,让他有些混乱。   赵怀兰默默陪他站了许久,见桑竹晚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便道:“桑公子,赵某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去看看城里的冰雕?”   桑竹晚摇摇头,赵怀兰引诱他:“听说冰展上的冰都是千里迢迢从格里峰峰顶上取来的□,请最好的匠师刻了中州四国十六景,十分有趣。”又道:“白姑父是个无礼的,你却不必为了她让自己伤心,既然是来连云城做客,总该玩得尽心才对得起自己不是?”   赵怀兰头一次在背后说长辈不好,紧张地有些脸红。   桑竹晚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现在丑地要死。”   赵怀兰看他放开了些,再接再励:“梨花带雨默含春,你是我见过哭得最漂亮的了。”   桑竹晚没忍住弯了弯唇角:“你这话太假,不过大家都爱听。”又道:“我还是要回去梳洗一下,不如未时末刻再一道去。”   赵怀兰想着今天就让桑竹晚去大约不会愉快,薛未央才刚大喜过一场,不能再受刺激,她不如好事做到底,今天先把人哄高兴了,便道:“也好,那赵某恭候大驾。”   叶静致得知桑竹晚被安全带走,松了一口气,等听到赵怀兰要带他去看冰展,表情有些奇妙,最后自言自语道:“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顾宁远听她嘀咕什么有情人,伸过一只耳朵:“你说什么?”   叶静致道:“你要不要去看冰展?听说很热闹,除了冰雕、冰灯,还有各种冰嬉冰舞。请的都是中州最好的艺人匠师,应该不会叫人失望。”   顾宁远看了看外头暗沉沉的天色,掖了掖盖在下半身的被子,坚定地摇头:“我冰地骨头都咯吱咯吱响,还是不去凑热闹了。”   “我原还想带你去雪地围猎,看样子今后只能缩在这里了。”叶静致无不惋惜道。   顾宁远来了精神:“这个有意思,活动活动筋骨身体自然就热了,我要去。”   叶静致看看他:“骑驴进猎场可追不到猎物。”   顾宁远悲愤地表示:“不许瞧不起驴!”   作者有话要说:   ☆、〇五九     连云城的庆岁盛典十分隆重,即便是顾宁远这般见识过顶级视觉享受的人也不得不赞叹此处匠人的巧妙心思,尤其是破水而出的冰雕雪莲在月牙湖面上徐徐绽放吐出红蕊的瞬间,最是震撼人心。   顾宁远看着冰莲花盘中央舞姿婀娜的舞伎,感叹道:“真像变魔术一般。”   叶静致道:“你若喜欢,不妨央她教你,大约不会推拒。”   顾宁远一时没明白,直到看见云巧兴冲冲过来,才知道原来竟是她的手笔。   “师姐的技艺更精进了。”   云巧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不过是哗众取宠的玩意,看了一时的热闹就过去了,并不能造福于人,师傅若知道我在此费时费力忙活估计是要骂的。”   顾宁远道:“博君一笑也是造福之事。”   云巧道:“师弟记得别告诉师傅就好。我早知道你们来了,可是机关没弄好,一直抽不出时间去看看你们。”   庆岁盛典结束后,云巧便清闲了下来,几人时不时能聚会闲话,一时就说起了连云城的雪野春猎。   叶静致道:“我只听说这连云春猎是往格里峰山麓去的,冰雪未消,野物寥寥,因此这春猎不仅要艺高人胆大,也需个好运气。”   云巧道:“我对这没什么兴趣,不过格里峰的松木据闻有异香,我倒是很好奇。”   顾宁远建议:“那不如一道去看看?”   叶静致道:“格里峰是边民信仰的神峰,我们并不能随意过去。”   云巧道:“你们若想去,我问白城主要几张帖子就是,并不难的。”   顾宁远觉得如此有些太麻烦云巧,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听见叶静致应承了下来。   云巧走后,顾宁远道:“其实不是非去不可,我看那白城主脾气有些乖戾,是不是为难云师姐了?”   叶静致道:“她哪里是乖戾,不过是不待见我们罢了。碍着面子又不得不请我们,因此格外冷落我们。如此,我倒是一定要见她一见,否则这连云城也白来了一趟。”   顾宁远难得看叶静致这么赌气的模样,笑道:“难不成你还要猎一头猛虎棕熊叫她刮目相看?”   叶静致捉着他的腰:“你不信?”   顾宁远怕她一时冲动非要证明自己,忙道:“你已经是极万能了,总要留些地方叫人家显一显不是?”   叶静致侧压着顾宁远,眯着眼睛:“还是不信喽?”   顾宁远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觉得这话实在不好回答,最后道:“不管你行不行,我又信不信,反正你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的。”说着又急切地加了一句:“所以,你不要无端逞强。”   叶静致听得心里很是熨贴,也不为难他,贴着他的脸道:“放心,我有分寸。”   春猎的第一天,年轻的猎手们兴奋地驰骋在雪野上,盘旋在空中的金雕用锐利的双眼帮助他们寻找猎物。叶静致则陪着顾宁远,很“有分寸”地在松林里漫步。   顾宁远虽然也很有驰骋一把的冲动,不过他知道自己半吊子的骑马水平,训练了几天到现在也只是能自己抓着马缰慢慢行走而已。叶静致也只比他好一些,毕竟南地以船帆、马车代步,她的骑术也算不上精益,两夫妻很是闲适地在雪地丛林里散步。   时不时有追逐猎物的骑手经过,看见他们的模样大多都是嘲笑着离开,除了顾宁远和叶静致冰没有把这些嘲笑放在心上,其余众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如此漫无目的地散步,竟也遇见了白照夜和白悦容的队伍,白悦容看着他们毫无收获的样子,难免鄙视了叶静致一回,叶静致倒似乎无所察觉的模样,恭喜了白城主和白少主超过旁人的收获。   白照夜看着叶静致手下空空的双手,淡淡道:“叶家主来连云城猎场散步,似乎选错了地方,还请小心箭矢无眼,误伤了你们。”   叶静致心道白照夜果然是知道自己过来的目的的,不过现在并不是详谈的好时机,她也只能四两拨千斤地回道:“来猎场自然是捕猎的,只不过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因此不愿在其他猎物上耗费力气。”   白照夜道:“那就祝叶家主好运了。”   白照夜和白悦容拍马离开,顾宁远终于有所觉悟道:“咱们是不是应该也去猎些什么来充充门面?”   叶静致看了看摩拳擦掌的众人,道:“也罢,你们去吧,不要做得太打眼。”   顾宁远眨了个眼睛,随从就已经少了一半,看着七零八落丢在地上的弓箭、箭囊,顾宁远不由问:“他们忘记带弓箭了。”   叶静致笑道:“咱们打猎不用箭矢。”   两人慢慢悠悠绕过一座小山坡便径直向驻扎的营地走去,走出树林后,顾宁远跃跃欲试要在雪野上跑马,叶静致也乐意奉陪,两人便在空旷的雪地上赛起马来。   两人跑得都不算快,一路奔跑着一路还能看着两侧的风景,尤其是望着漫无边际的雪野时,看着远处的格里峰峰顶总有一种恍如天边的感觉。   九天的春猎很快就过去了,最后一天的时候,每个参加春猎的勇士要拿出自己最得意的猎物进行评比,获胜者会得到城主亲赐的逐日弓和穿云箭。   叶静致挑了两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装在笼子里打算作为评比的作品,顾宁远看着两只还没自己拳头大的小东西,试图劝叶静致换个猎物:“我瞧冬花昨天捉的那头灰狼也很不错,听说她们跟了两天才到手,不行还有前两天捉到的雪豹。”   叶静致摇摇头:“灰狼雪豹都太常见了,你不觉得这狐狸的样子分外可爱吗?”   小狐狸似乎心有灵犀地伸出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顾宁远的指尖,顾宁远看着两个小东西突然想通了,反正也没打算赢,拿哪个不行?   于是在一众虎豹豺狼之中,出现了两只体型分外娇小的雪狐。   大部分猎手对这两只雪狐的出现都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情,直到有评判的老猎手眼见地认出这雪狐是格里金狐。   格里金狐的毛发只有在阳光下才会发出淡金色,而且由于它的体型极小,行动迅速,是最难捕捉的狐类。加上格里金狐十分聪明,如果有曾今有人在一个地方捕捉到它们,那么在几十年内它们都不会再出现在同一片地方。因此除了老猎手,年轻的猎人们都只是听说过有这样一种美丽的生灵。   顾宁远总觉得叶静致做了弊,几十年没出现在猎场的金狐怎么就如此好运地被她捉到了?   叶静致也没打算瞒他:“这两个小东西是在南麓捉来的。”为了抢在春猎结束前送到这里,鬼宫至少在格里峰上折损了数人。叶静致摸着两个小家伙的头,心道:只希望不叫她们白白牺牲吧。   顾宁远用手指勾住两个小东西的爪子:“原来你们有这么金贵。”转头问叶静致:“白城主是不是在寻这金狐?”他记起云巧曾说白照夜今年突然把围猎的地方向东西扩展了数十里,时间也从原来的五日该做现在的九日。现在想想,倒是很有可能在找一样难得的猎物。   叶静致自背后环住他的腰,另一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是。”   顾宁远想了想,又问:“是白主君的药引吗?”   叶静致在他耳边轻笑:“宁远,你这么聪明,我佩服地五体投地。”   顾宁远叹了口气:“我虽不知道你来连云城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千万要保重好自己。”   叶静致将顾宁远转过身面对自己,很郑重道:“我如今还不能告诉你我要做什么,不过你放心,这不是恶事,我也一定会保重自己,我还记得答应你要长命百岁的。”   顾宁远被她环住,有些担忧道:“那白城主并不是好相与的人,你要是拿白主君的药引迫她做什么,我怕以后她报复。”   叶静致亲了亲他的唇,道:“君知情深不易,吾亦是。我不会拿这个来威胁她。”   格里金狐只是叶静致的敲门砖,让白照夜不得不来见见她,很显然她的目的达到了。   “如果你想凭这两只狐狸就让我答应你们的条件,那是痴心妄想。”白照夜不喜欢拐弯抹角,一见面便直接截断叶静致的话,“我虽然不是前朝忠臣却不愿违背祖训,这金狐你不愿给,我自然也有办法拿到手。”   叶静致好脾气地笑笑:“我知道白城主对主君情深意重,因此也并没有借此胁迫的意思,城主想要这对金狐,叶某便双手奉上。”   白照夜怀疑地看着叶静致:“那你要我拿什么交换?”   叶静致道:“我想求证一个故事。”   白照夜对于这个条件十分惊讶,点头道:“你说,若是我知道就告诉你。”   叶静致道:“我听闻白城主当年怕主君冬日难熬,将格里峰山下连云城猎场里的金狐尽数捕尽,做了一件狐裘大衣,可有此事?”   白照夜脸色变了变:“确实。”   叶静致继续道:“后来,白主君因为少卿早夭心中悲痛,不幸染上了心疾,产下如今的少主后身体愈发虚弱,几近魂断,有云游的‘医仙’萧镜安行针镇住经脉才保住白主君的性命。但是,叶某听闻萧医仙原本是可以彻底治愈白主君的,只是因为少了一味药引,只能针药相佐勉强拖住白主君的病逝,不知是真是假?”   白照夜黑着脸,道:“确有此事。”似乎是为了不让叶静致牵着鼻子走,白照夜直接揭晓了答案:“这药引就是格里金狐的心头血,只是当时,格里峰下再难觅金狐踪影。”白照夜说这话时仍带上了止不住的懊恼。   叶静致看着白照夜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摒去脑中的胡思乱想,继续道:“前几日,孙大夫给白主君诊脉,说若是这两年里没有金狐的心头血做药,白主君性命再难为继,叶某只想问城主一句:如今,是否悔不当初?”   白照夜红着眼,狠狠瞪着叶静致:“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如今金狐已经到手,他自然能长命百岁!”   叶静致没有提醒她,过去了十几年,原本能治愈的心疾现在却不一定了。因为后面还有她这次远赴连云城最重要的任务。   “白家主应该知道,是谁派我前来,也知道我这次来所为何事。”她换了称呼,以平等的姿态与白照夜谈判。   白照夜道:“当年陈家的人找到我时,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她们,就是榕帝。”   叶静致冷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陈锦袖已死,陈颂已被秘密关押。”   白照夜冷笑:“为了前朝不知是否存在的宝藏,连叶家也牵连了进来,陈家果然是好本事。”   叶静致道:“当年,白家、叶家和陈家是姬姜王朝最后的倚仗。”   白照夜嘲弄道:“可惜只有你们叶家能在月家王朝里依旧活得逍遥。”   叶静致淡然道:“是不是逍遥,白家主心里清楚,至于今后连云城是否能依旧逍遥下去,也取决于白家主今日的选择。”   白照夜道:“当年运来宝藏的是叶七释将军,为了保留姬姜王朝复兴的希望;如今来要回宝藏的是你叶静致,为了月家王朝的帝王;这还真是嘲讽。”   叶静致道:“白家主对前朝忠心耿耿,叶某心中佩服,但是白家主也许误会了一件事,叶某这次来,并不单是为了前朝遗宝。”   白照夜大笑:“难道你们还妄想整个连云城?”   叶静致抚掌道:“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痛快!”   白照夜看叶静致一脸认真,怒道:“叶静致你太过痴心妄想!”   叶静致道:“白家主不必先如此生气,请听我把话说完。连云城本是前朝边地重镇,连城军更是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正因为如此,本朝璃帝迟迟没有拿下连云城,最后只能放弃整个塔格沙漠,后来历代凤帝为休养生息,不再攻打,使得连云城能在此安稳百余年。”   白照夜似乎面有得色,叶静致继续道:“但是白家主自己也清楚,月家放弃塔格沙漠是因为此处地产不丰且民风彪悍,不易统治。但是如今不同,先帝和如今的帝上都十分重视商贸,希望能在塔格沙漠上重新恢复当年的黄金古道,因此,连云城,她势在必得。”   白照夜并不怕挑衅:“连城军随时候教。”   叶静致道:“帝上并不想发动战争,强敌环伺,贸然对连云城发兵对中越不利。”   白照夜自然知道,所以她才有恃无恐。   叶静致突然换了个话题:“听说白家主为了今年的冰展,花费巨资购买冰块,还专门建造了巨大的冰库储存,真是好大的手笔。”   白照夜心中一紧,不动声色道:“连云城不会吝啬这些钱财,关键是玩得开怀。”   叶静致微眯着眼睛,看着远处似乎悬在天边的格里峰:“是啊,钱财哪里有性命重要,连云城已经连续三年只零星下几场雨,月牙湖的水面也渐渐降低,若是没有了水源,彭蠡洲上月牙湖将不复存在,月牙湖边连云城又将如何自处?”   叶静致没等白照夜回答,自顾自道:“也许这不过是短时的情况,挨过了这几年,彭蠡洲自然又会水源丰沛,不济,还可以向外引水,格里峰上洁白的雪能够享用许久。”   白照夜强压住怒气,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静致摇摇头:“我不想做什么,是帝上想收回连云城,她不会动武,但是派军断开连云城往格里峰的道路却不难。况且连云城缺水被北狄、羌戎、摩羯知道,恐怕只会比中越更加开怀。”   “你知道的,你并不是塔格沙漠的王者,否则,年幼的少卿也不会亡故,不是吗?”   白照夜猛得抽出配在马鞍边的大刀向叶静致砍去,“叮!”一柄寒光长剑挡住了白照夜的刀势,叶静致平静地提醒白照夜:“你杀不了我,若是你杀了我,会有整个连云城的人陪葬。月牙湖水来自遥远的汉岷山脉,从地底穿行沙漠,如果截断汉水,月牙湖必将枯竭。而要截断它,没有帝上的帮助,叶家也一样做得到。”   白照夜试图否认:“你胡说!月牙湖水来自沙漠深处,与别处无关!”   叶静致没有争论:“叶某说的是真是假,白家主自然知道,如今连云城上下的性命不过您一句话,还请您好好思量。”   “叶某只希望白家主莫要日后才悔之不及。”   叶静致将两只金狐递给白照夜,道:“希望白主君能早日康复。”   语毕,便拍马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〇六〇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更新,今天补上   “刚才多谢你。”叶静致对着沉寂的虚空道谢。   “小姐客气了,便是属下不出手,鬼宫的姐妹也不会旁观。”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径直传到叶静致的耳朵,小心地躲开不去打扰这寂寂夜空。   “她们轻易不能现身,只是你怎么到了此处?”鬼宫是前朝暗卫组织,叶家历代先人不知怀着如何的心思一直养着她们,叶静致隐约有些猜测,却因为太过惊心而不敢细细追究。   “属下此次是保护云姑娘而来。”   叶静致似乎被不惊讶:“帝上仍是在意那些前朝遗宝。”   风华略静了片刻,道:“姬姜王族向来自诩上古神嗣,历代祭司皆有神通,帝上难免有所顾忌。”   叶静致笑道:“如果真有神通,当初又怎会亡国?我只好奇云姑娘天性不喜俗务,怎么愿跋涉千里来此?”   风华噤声,叶静致也不为难她,她如今不是叶府的李想,而是榕帝手上的一柄剑,帝指何处,剑往何方,刚才的搭救已是对叶静致当年收留的报恩了。   趁着星空夜风,叶静致打马回到了大营,进了帐子却没瞧见顾宁远,白瓷递上净手的铜盆,道:“方才小姐出营时,少君在大营门口遇见了白少主,便请白少主去骑马了。”   叶静致擦了擦手,道:“夜深了,去请少君回来吧。”   “如何?你们谈妥了吗?”顾宁远见叶静致的神色并不好,关心道。   叶静致烧去刚刚拿到的消息,揉了揉眉:“事情牵扯得多,可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顾宁远替她揉太阳穴,宽慰道:“急中出错,不妨慢慢来。”   叶静致握住顾宁远的手,心中却不轻松,她没有想到桑家的胆子大到私开铜矿,偷铸铜钱的地步,难怪桑家降给桑主君的罪名是与人私通非置于死地不可,难怪桑主君如此匆忙地把小儿子远远送到连云城送到自己并不亲近的哥哥身边。   叶静致不知道榕帝当初做主给桑叶两家赐婚时是否已经知道了此事,但若她有心,此事一旦揭发,桑叶两家俱可亡矣!   “宁远,我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办?”叶静致抱着顾宁远希望能获得些力量。事事紧逼到如此地步,不由叫她生起逆反的心思。   顾宁远诧异于叶静致当下的无措,继而问道:“能告诉我吗?”他不知道叶静致的烦恼,他想问又怕是自己不可触及的隐秘,他不想她为难,如今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叶静致心中压力无处发泄,她不愿意叫她珍视叫她保护的人卷入这些阴谋纠葛之中,可望着顾宁远澄澈通透的眼睛又有止不住的倾诉欲-望。   叶静致盖住顾宁远的眼,亲吻他的唇,动作粗暴急切地仿佛想宣泄什么,顾宁远配合着她的动作,纠缠在红烛暖衾之中,直到天色微明,叶静致才清醒过来。   她看着顾宁远白皙脖颈上胸前的紫红吻痕,心里有些懊恼,披了衣服想起身去找油膏,却被顾宁远一把拉住:“你做什么?”   叶静致碰了碰颈子上的红痕道:“我去拿祛瘀活血的药膏来。”   顾宁远红着脸:“不用,我不疼的。”顾宁远虽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不过刚才精疲力竭他曾昏睡过一段时间,怎么算也不早了,叶静致拿药惊动了绯玉白瓷,他可真是不好意思再去见人了。   叶静致带着被子抱着顾宁远,道:“宁远,对不起。”   顾宁远伸出光-裸的手,拍了拍叶静致的背:“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帮不上你什么,但你若是想说了,我一定听着。”   叶静致把人裹进被子:“小心着凉!”顾宁远展开被子大方将叶静致也裹进来,还被叶静致冰地激灵了一下:“你才要小心!”   叶静致抱着顾宁远躺在柔软的床上,顾宁远知道她今天心情格外不好,枕着她的胳膊,顺着背部的曲线轻轻抚摸着她。   叶静致亲了亲顾宁远的眼,最后在他耳边道:“我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顾宁远笑:“不急,你慢慢说,我连自己一身两魂的事都想通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叶静致失笑,是啊,多匪夷所思的事都发生了,现在不过是自己猜想的前朝轶事怎么就能纠结至此呢?   “我家祖辈曾在前朝煊赫一时,是五大世家之首,鸾凤王朝的末代战神便出自叶家。当年城破之时,叶家全族以身殉国,只余下九女叶九问因从商叛家而留下伶仃血脉……”   这个故事追溯起来,未免太过久远,一百三十余年前的故事如今只能在蛛丝马迹之中寻找当年的真相。   “当年掳你而去的陈家是末代君后重华帝君的父族遗脉,他们说已经寻到了姬姜后人,要叶家与其联手复辟鸾凤王朝,最后是当今帝上捣毁了陈家的所有阴谋。但她们透露重华帝君曾经埋藏了大量的宝藏,并在月华宫祭司的帮助下设了一个阵法,能够覆灭琉璃王朝。”   “而启动阵法的关键便是叶家嫡脉的鲜血。”叶静致已经记不清陈颂满怀恶意地在她耳边告诉她这些话时的样子了,只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的心惊。   顾宁远环着叶静致:“你是怀疑陈家口中的姬姜后人,是叶家?”   叶静致仰着头平躺在床榻上,神情并不分明:“我只是猜测,也许当年先祖倾尽天下之财庇佑了姬姜王朝最后一点血脉也未可知。”   顾宁远轻笑:“不会的,在开国建朝之初,哪怕是一丁点的怀疑,凤帝也一定会除去,怎么可能以钱财换取平安?”   叶静致轻声道:“是啊,可是这谁在乎呢?只要有人相信就可以了。”   如果她的鲜血真的可以启动阵法,那么她就能说服众人她姬姜遗脉的血统。   顾宁远从叶静致的话语中嗅到些许危险的气息,他支起身,看着她:“叶静致,你想做什么?”   叶静致笑得有些肆意,全然失去了她往日的模样:“我本不想做什么,只是她们逼着我,逼我不得不做。”   顾宁远握着叶静致的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来连云城又是做什么的?”   叶静致一根一根得揉捏着顾宁远的手指,道:“叶家家业庞大,祖母年迈,我当年体弱,都是有心无力,母亲又不通商务,因此难免有许多纰漏,帝上如今想要整顿商业,叶家必然首当其冲。”叶静致当初察觉到有纰漏时便动手布置除去恶瘤,可是在她还没开始动刀的时候就被榕帝请到了帝都。   “我和帝上做了个交易,我帮她寻找前朝遗宝,说服连云城回归中越,她放过叶家继续做如今的富贵人家。可是我刚刚知道,桑家犯了灭族之罪,叶家也许也会被牵连,罪责可轻可重。”她看着顾宁远:“我早知叶家荣光不可长久,也无意挑战帝上威严,如今所思所做不过是为了保全叶家族人,可帝上将叶家全族性命捏于股掌……我不甘心。”   她叶静致从来都不愿受制于人,当她发现有另一条路是,难免心动。   顾宁远与叶静致十指相缠掌心相抵:“你有几分把握?”   叶静致惊讶顾宁远的不阻拦,但很快就明白了顾宁远的意思,苦笑道:“如果只是刺杀尚有五分把握,若是逆反,胜算不足一成。”   顾宁远认真地看着叶静致:“不,你没有一成的胜算,是必输无疑。我曾路过中越不少地方,大概看得出来,当今的榕帝大约算得上一个明君,她休养生息,使百姓安居,逐渐平复着当年的战火,一个没有失尽民心的王朝是不会灭亡的。何况百姓们刚刚习惯安定的生活,他们是不会愿意为了一个已经倾覆了百余年的王朝而拿起兵戈的。”   “你都知道,不是吗?”   叶静致叹:“是啊,所以我才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为力。”   顾宁远道:“榕帝既然与你做了交易,应该不会为难叶家,也许只是你想得太多了。”   叶静致闭上眼睛:“但愿吧!”顾宁远靠在叶静致的肩上,静静思索着如果榕帝真的不打算放过叶家,叶家该如何应对。   半个月后,桑家主君被桑家族人软禁的消息和榕帝的密信几乎是同时传到连云城。   桑竹晚难以置信,请求薛未央放自己回家,那是他敬重的父亲,他不相信那些传言。薛未央冷静地安抚着桑竹晚:“你如今前去只会让你父亲挂心,不如安心留在连云城。桑家那样大一盆污水,薛家不会不管的。”   白照夜也立刻派人去保护薛未臻,并暗中吩咐仔细看好桑竹晚,这是薛未央看重的亲人,她自然一并保护。   叶静致仿佛并没有受到传言的影响,安静地坐在白照夜的对面喝茶。白照夜却没有打算和她打哑谜,直接道:“琳帝和榕帝都是心狠手辣之辈,当年将掌控全国商脉的华家查抄时也没有留一丝情面,叶家如今的情状正与当年的华家相似,只怕最后也难逃同样的下场。”   叶静致笑:“华家一家独大自然为帝上忌惮,如今确实几家共荣,叶家不过沾光而已。何况除了领事的几人,其余华家血脉皆得保留,如今你依旧是北地的第一等人家。”   白照夜冷笑:“你真的以为她们会如此良善?不知叶家主是否知晓,桑家私开了铜矿铸钱,并借了叶家在蜀地的钱庄流通于世?不巧地很,此事被在下的暗探打听到了。”   叶静致有些惊讶:“真有此事?还多谢白家主告知,叶某一定会好好整顿。”   白照夜挥了挥手:“你不必在我面前充无辜,但愿你的帝上也相信你们两家姻亲却没有在此事上密谋。”   叶静致沉默了一会儿,道:“也许白家主有旁的指教?”   白照夜笑:“桑家掌控蜀地命脉,叶家是东南之首,连云城是北漠咽喉,如果我们联合羌戎、摩羯同时发难,恐怕这榕帝也只能束手就擒。如此,桑叶两家不必担忧倾族之祸,连云城也无灭城之忧。”   叶静致看着白照夜:“白家主,叶某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祖上来自何方?”   白照夜没有回答,叶静致也没等她,径自说道:“叶某虽然怕死却也知道自己是中越人,哪怕真的要遭受倾族之祸也不能让整个中越陪葬,更何况,白家主如何确信,与豺狼为伍不会反受其害?”   白照夜沉默了一会儿,发兵中越只是她一时意气的想法,无论她如何厌恶坐在凤座上的帝王,那片土地依旧是她的故乡。   “连云城不能并入中越,这里的城民不会同意的。”   叶静致笑:“白家主多虑了,只要你同意,帝上自然有她的办法。”   白照夜冷笑:“她如此神通,何不除了我换个城主?”说完她心中一凛,叶静致轻笑了几声,道:“除了白家自然不是难事,但换个城主却不是朝夕就能完成的。帝上想尽快恢复黄金古道,无意在这些事上多费力气。但是,若白家主不愿委屈,帝上大约不介意浪费几年。”   白照夜轻叹一声:“连云城百年经营,竟要败于我手?”   叶静致和她处在相同的位置,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是她无法许诺什么,只能道:“水尽之日,连云城也必将败落,白家主有心何不趁此机会替全城百姓谋一条生路?”   叶静致只能言尽于此,如果不能用温和的手段解决这件事,那么只能以鲜血来浇筑连云回归的路。    ☆、〇六一     赵怀兰费了许多力气将桑竹晚从白府偷出来,二人匆匆离开,随身只带了马匹干粮,离城三十里时却被人围住了。   赵怀兰手握长剑,将桑竹晚护在背后,看着眼前黑巾覆面眼神肃杀的几人,心里苦笑,她那几招花拳绣腿遇上练家子真是一点胜算也没有。桑竹晚身着女装,躲在赵怀兰背后,手上拿着短匕,一副要拼命的模样,与往日的深闺少卿模样大相径庭。黑衣人无意浪费力气,只用了两颗石子就制服了两人。   薛未央发现桑竹晚不见以后倒没有太过激动的表现,道:“我早知道留不住他。”白照夜对于桑竹晚添乱的行为十分不满,却不能不管,只能派人去寻。发现是赵怀兰带走他后反而更是焦急,生人进塔格沙漠无异于自寻死路,赵怀兰是白悦容的同窗,更是兰亭赵家的幼女,如果在连云城出事,那连云城便是想回归中越也会平添许多障碍。   叶静致倒安心地很,还向白照夜辞行,说桑主君嘱托送桑竹晚到连云城,她却失职,现在要回中越安排人手一起帮忙寻找。   白照夜知道,叶静致是在向她下最后通牒。独自在地宫关了自己一天一夜后,白照夜同意了叶静致的辞行,并送上了一幅地图和一份文书。   “但愿我不会后悔吧!”   “连云城的后世子孙会感激你的。”   离开依旧是赶路,比来时更急,因为没有近路可走,马车只能日夜不停,顾宁远睡得不安稳,叶静致为了叫他舒服些,将带来的被褥全都铺在车厢里,一边陪他说话分散注意力。   “在连云城买的画?盒子也这么精致?”叶静致看见放在柜子上盒子问了一句。   顾宁远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临行前,白姑娘送来的,我推辞不过只能收下了。”   叶静致笑:“你还放得如此打眼,怕我不吃醋不成?”   顾宁远让绯玉将画轴收好,道:“我哪里有这种闲心?还不如担心一回桑公子,不知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叶静致道:“这你就放心吧,我已经差人保护他们了,总是能平安入蜀的。”   顾宁远如今已经能处变不惊了,问道:“是桑公子央你的?”   叶静致摇摇头:“桑公子央的是赵姑娘,我不过是成人之美。”   顾宁远道:“你别乱点鸳鸯谱,桑公子如今遇上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若是姻缘上再出什么问题,可真是哭死了。”   叶静致道:“我原就是想救他。”榕帝来的密信安抚了叶静致,她下了一道免死的秘旨,承诺不会为了桑家的事带累叶家,并希望叶静致在力所能及之处帮一把桑主君和桑竹晚。   顾宁远好奇:“榕帝怎么会专门嘱咐此事?”   叶静致道:“帝上想平安收回连云城,所以就必需保薛家无虞,桑主君毕竟是白主君的嫡亲弟弟。我现在想想,如果不是桑家行事太过,帝上也许并不打算为难她们,但是到了如今,连云城回归之日,便是桑家灭族之始。”   顾宁远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静致挑眉:“反正如今已经牵连了许多人,不妨再拉几个下水。你还记得当年在南庄相识的赵家夫妇吗?”   顾宁远迅速有了联想,讶然道:“莫不是赵姑娘的亲友?”   叶静致点点头:“赵夫人是兰亭赵家的二房三女,而赵姑娘是长房五女,嫡亲的表姐妹。而兰亭赵家和流吟沈家世称‘并分天下七分桃李’,是仕林的柱石,当今帝上的授业恩师就是赵姑娘的祖母。”   顾宁远道:“你是想给两人牵线,让赵家护下桑公子?”   叶静致道:“外嫁之子可不受父族牵连,要保下桑公子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在帝上发落之前将他送嫁。如此也是给叶家一个帮手,帝上不会轻易动赵家,那叶家同样作为姻亲也能安全一分。”   顾宁远有些担心:“你这样利用赵姑娘,她日后归罪到桑公子头上岂不是要夫妻不睦?”   叶静致道:“我叫人扮作贩子抓了两人去,看两人一路的情状,并非无情,等到了蜀地偷偷放了他们,我叫人带了书信给她,能说的话都写在上面,至于接不接受全凭她自己。若她无心,白姑娘也是个不错的,两人到底是堂姐弟,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他。”   顾宁远叹气:“嫁人哪里是亏待不亏待的事?”   叶静致道:“我也希望他找个合心之人,只是如今到底是保命要紧。”   顾宁远无话可说,他自己在姻缘上还算如意,便总希望旁人也是如此,事实却桩桩件件告诉他,如意有多少难得。   离开宣城时正是腊月飞雪的时节,去塞外转了个圈,回来已经是新绿满城的时候。   也不知是不是赶路的缘故,顾宁远不仅睡得不太安稳,胃口也开始变得很差,孙吟雪诊脉后说大约是肠胃不适的关系,路途颠簸影响了睡眠,使得脾胃更加虚弱。夫妻俩倒也干脆,打算到宣城休整了一天后,便兵分两路。叶静致走旱路疾驰去帝都,顾宁远沿越水乘船去帝都。   归叔有些不解:“小姐有要事忙碌,不妨让少君先回安宁,家里也多有人照顾。”   叶静致道:“去帝都是想请萧姑母再看看。”孙吟雪虽是西北神医,不过到底最擅长的是解毒和外科,她日前给顾宁远摸脉时诊到了滑脉,但因为他素日的表现与一般孕夫大相径庭,兼有食滞、实热等症,很像肠胃虚弱的病症,一时并不敢确定。   叶静致找机会看了顾宁远脐下三寸,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那处的皮肤与别处不同。一时将顾宁远引得情动,她又怕肚子里真的有个宝贝,不敢轻狂,厮磨了许久才平复了情潮。   叶静致说不清顾宁远是不是有了孕纹,孙吟雪也不敢确诊,毕竟半年前她诊脉时怎么看都是不调养几年是怀不上的,虽然这几个月每半个月请脉都看到明显好转的迹象,可是怎么说有就有了?   没有确诊,叶静致心里放不下,一时又不敢和顾宁远说,正纠结着,归叔找来了宣城最好的接生公公。叶静致不好直接出面,隔着门,听接生公公描述。得知孕纹一般直到三四个月时才会完全显现,而且每个孕夫的症状都不相同,并非每个人都会嗜睡、呕吐,如此叶静致心里更加忐忑,若是有孩子自然是欢喜的,可她也知道顾宁远的身子并不适合怀孕,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归叔细心多问了一句,有没有旁的办法看出是否怀孕,接生公公道他可以瞧一眼,兴许能看出孕相。   归叔原想找机会远远看一眼,接生公公却道要近看,最好能瞧瞧走路的姿态。归叔便将接生公公带到顾宁远处,只说是别府的下人,儿女出息要接出府奉养,顾宁远刚刚睡醒,见是归叔亲自领来的人,卖他面子,从内室出来接见,说了几句吉祥话,又赏了一荷包的银叶子。   接生公公千恩万谢地磕了头,归叔问他可仔细看清楚了,接生公公小心道:“我眼瞧着,有四五分样子,只是日子决不长,至多两个月。不过看贵人的样子,身体底子不济,需得仔细养着。”   “你说的准?”   接生公公想了想,附在归叔耳边又言语了几声,最后道:“这是个土办法,若是能显就有七八分把握。只是贵人身娇,不知道得用不得用。”   归叔打发走了接生公公,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和叶静致开口。原本该直接和顾宁远说,可叶静致早就下令噤声,他只是管事夫郎,与叶静致并不多亲近,说闺房私密实在有些为难他。   叶静致问他接生公公与他耳语了什么,归叔咬咬牙直接说了,叶静致回想了半天,实在辨不清顾宁远情动之时下腹是否出现过孕纹。   归叔劝她先把顾宁远留下来,他身子本来就亏虚,舟车劳顿万一再伤到什么更加不妥,好好将养着比寻萧医正来诊脉开方更加要紧。   叶静致思量了片刻,觉得归叔说的有理,只是把顾宁远留在宣城她心里到底是不放心的,便道:“水路容易晕船,好在连云城的马车已经是极舒适的,你们走官道来帝都,能平稳些。不必太急,慢慢走,线路挑人多繁华的,少君若有什么不适,你们只听孙大夫的。我现在去信,让肖然去太平镇与你们汇合。”   叶静致已经下了决断,归叔也不再劝说,带了绯玉白瓷仔细准备。   顾宁远趁在宣城的两天时间,看了亦园和阅微堂的账本,叶静致怕他劳神,不许他费心,顾宁远道:“有白瓷呢,费不了我多少心思。我大约看了看,不仅没赔本还赚了些许,真该谢谢王掌柜,我不在都是她一力管事的。”   叶静致沉心道:“西北过两年恐怕不安定,你看要不要把店铺迁到别处?”   顾宁远琢磨了一回:“也好。”毕竟是私房银子,他可不想打了水漂。“不过我想到时候安定下来,仍旧请王掌柜来。”叶静致自然同意,王素茹□不离十是叶从全安排的人,要调动应该不难。   “如今你先把这些放下,好好将养身子,别叫我担心。”   顾宁远一副乖巧模样地答应着,一边还辩解了两句:“一路过来,风沙不小,道路颠簸,我大约是有些水土不服,你看这两日不是已经缓了许多。”   叶静致道:“你再休整几日,等身子舒服了再上路,我明日现行一步,若能早日了却与帝上的事情,也能早日安心。”   顾宁远自然应是,叮嘱了一句,千万不要露了心思,平白再招惹祸端。叶静致自然知道,只是陈颂尚在人世,是个祸患,需思量如何处置。   当夜,叶静致想着一去又是两三个月的别离,抱着顾宁远说了许久的话。顾宁远一直动手动脚撩拨着叶静致,叶静致怕他伤身,紧紧锢着他,顾宁远蹭了半天,见叶静致还是柳下惠一般的模样,气道:“你还是不是女人!”   叶静致道:“宁远,我只担心你如今身上不适是我当日放浪之故。”这话算是半真半假,若是有孕的关系,叶静致还真是罪魁祸首,不过现在说这话顾宁远自然是误解了,红着脸替她分辩:“也就那么一次,况且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重逢以来,两人并不贪恋床笫之事,叶静致又格外小心,怕顾宁远身子未调理好就有孕,每次到极兴之处便抽身离开,事后也都仔细清洗了。只那日神智失控,纠缠半夜,不曾分离片刻,说来倒最可能在那时种下因果。   “来日方长,你养好了身子,我要你次次都如那时。”叶静致说得轻,顾宁远还是听到了,两人平素在此事上都是温水煮青蛙,那一次疾风骤雨一般,却有别样的意味,顾宁远听得心里一阵热,抱着叶静致道:“我可记住了。”   叶静致亲亲他,闷笑道:“你好好照顾自己,否则我怎么下得了手?”   顾宁远捶她,最后挡不住浓重的睡意,在叶静致怀里睡着了。   叶静致小心地把手移到他的小腹,虽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起伏,但是心里莫名有股暖流,昏昏沉沉陷入睡梦前,她恍惚记起,刚才那样的好机会她本该看看是不是有孕纹的……   作者有话要说:   ☆、〇六二     顾宁远虽然在某些事上反应不甚灵敏,不过好歹研究了许多时日的药膳,眼瞧着归叔今日煲汤明日熬粥,变着花样的菜色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安胎,他明白过来叶静致那天的意思——确实是她的缘故。   好吧,他也有责任。   至于现在,他的感觉很微妙。   准确的说,对于孩子的事他一直都不抱期待,当初在昏迷间失去的孩子因为醒来后纷繁涌入的记忆并没有引起他太大的悲伤,后来知道自己受孕不易时甚至是有些庆幸的。但是这种庆幸里夹杂着忽略不去的愧疚,异世的二十八年生活让他清楚地知道非孕方对于血脉传承的执着,更何况此处还是讲究多子多福的时代。在世家里相当严格的嫡女传承制度保障了正室主君的地位,也使得他们在生育上倍受压力。   叶静致曾经否认了叶家继承人的身份要求,但顾宁远时常与内帷君卿聊天,辗转了解清楚了此地的习俗,只是这是他无能为力的事,可是却没想到不过一年光景,上天就送来这样一个意外。   顾宁远有些不安,自己摸了脉,总觉得滑脉之相似有若无,原本不安稳的睡眠和奇差的胃口也在休养了几天后变得正常了许多,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症状。   他忍不住问了来搭脉的孙吟雪,向来惜字如金的西北神医难得多说了几句:“原先的底子差,怕月份浅胎息弱,不能确诊。”   顾宁远脱口而出:“你不是神医吗?”   孙吟雪掀起眼皮,看了顾宁远一眼:“我只医死人。”   绯玉有些愤愤:“孙大夫,你失言了。”   顾宁远对绯玉摇摇头,自己赶忙道了歉,孙吟雪并不理他们自顾自整理了脉枕就走了。   绯玉嘀咕了两句,又欢喜道:“这么欢喜的事,小姐非要奴下们瞒着,没想到少君早知道了!”   顾宁远道笑,这便是叶静致的温柔了,她知道他害怕什么,担心什么,所以宁愿空欢喜一场的是自己。   他仔细算了算日子,便是怀了如今也才两个月,确实不容易摸出脉来,不过既然知道原先底子差,如今只能尽量找补。   归叔开始便不大同意叶静致瞒着顾宁远的做法,生子孕女若是没有当爹的配合,旁人再着急上心也是枉然。如今顾宁远自己有心请教,归叔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绯玉和白瓷也俨然被调-教地孕期百科专家一般。   虽然要坐着马车赶路,不过好在马车宽敞,并不妨碍行动,顾宁远除了吃吃喝喝,还时常下车走动,锻炼身体。原本叶静致已经叮嘱了慢行,归叔怕伤胎气,每日只走四五十里,吃饭一歇睡觉一歇,沿路都提前两天叫人准备夜宿的房间,不论乡村城镇都叫顾宁远住得舒舒服服的。   如此小心地对待让顾宁远压力颇大,但在这件事上,归叔完全不给顾宁远置喙的余地,绯玉和白瓷更是坚定的执行者,一套一套的说辞让顾宁远完全无从辩驳。   顾宁远知道,他们所展现的便是家的态度,无论叶静致有多少的打算,都改变不了整个叶家对于这个孩子的期待。叶静致已经二十六岁了,在这个世界里,这般年纪的女人大多已经儿女成双,偏僻乡野里的人家也许儿女都要开始准备谈婚论嫁了,可她膝下依然空虚,加上她原本虚弱的身体,并不是没有对无嗣的议论。   顾宁远到底还是感激这个意外的,只是他的感激并没有维持多久,估摸着有三个月时,孙吟雪连着几天摸脉后,很肯定地告诉顾宁远:“无孕。”   她其实是有些奇怪的,她替顾宁远看脉已经大半年了,开始的时候脉象混乱,气息肆意流窜,内里经脉虽然明显经过调理但依旧不好,后来每半月一次的例行搭脉都会给她意外,仿佛受到了什么的指挥一般,脉象气息都向好的方向转变着,经过这次疑似怀孕的乌龙后,不知是归叔的食补见效了或者是这一路没操心的关系,脉息已经清楚了许多。   如今顾宁远一脸失望的表情,孙吟雪却也没说,省了口舌只照着现今的情况,重新开了方子,吩咐道:“吃吧。”   不过依他原本的身子,该庆幸这次并没有怀上,否则恐怕也不够供养胎儿的,有闲心伤怀不如抓紧时间调养。   顾宁远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头一次无比希望这里真的有个小小的生命。   顾宁远闷闷在车里坐了三天,最后不得不出来迎接匆匆赶来的宋肖然。   宋肖然一路疾驰到了平安镇,等了三天,有些心焦,遇上了归叔安排提前探路的人,便差她们带路提前汇合。只是她没想到等着她的是个这样的消息。   宋肖然虽然不大喜欢这个姐夫,但也理解他现在的心情,只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顾宁远。最后只得道:“上路吧,表姐还在帝都等我们呢!”   有了宋肖然的加入,车队的进程快了许多,不过因为归叔强烈要求严格执行叶静致的安排,每日只多走了三四十里,到了郡城、县城还要停上两日休整。   顾宁远现在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每天睡下的时候都梦见自己第二日就见到了叶静致,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她,自己有孕是个误会,但是不说话也好,只要在她身边。   他难受地蜷起身体,双手抱臂,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辗转着做梦,却睡不深沉。   归叔做了新的药膳,顾宁远没有了吃的心思,勉强笑道:“不用这样费心了,我现在也没有胃口。”   归叔将药膳放在一边,安慰道:“小姐少君还年轻,孩子以后自然会有的,现在这样闷坏了身子反而不美。”   顾宁远稍稍尝了两口,便把碗推开了,转而问道:“咱们还要走几日?”   归叔算了算道:“大约四五十天吧。”   顾宁远叹气:“这么久?”   归叔道:“小姐嘱咐了一定要走官道,如此马车能平稳些,不过自然也就需绕路了。否则三个月光景,腿脚麻利些都能从宣城走到帝都了。”   顾宁远道:“原本就是太小心了,如今也没顾虑,不妨走快捷些的道路。”   归叔摇头:“少君说的哪里话?小姐如此安排原就不仅为……这,少君也该看重好自己,这几日都没吃什么,眼瞧着瘦下去,小姐见了该心疼了。”   顾宁远看着车窗外葱茏的绿树高远的蓝天,默默不语。   “少君,小姐的信!”绯玉手上拿着特制的竹筒来,手上还拿了个小木匣,“这是小姐差人快马送来的。”   顾宁远惊喜地看着小巧的竹筒和精致的木匣,展开纸,正是熟悉的笔迹。细长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却瞬间安抚了他低落的心情。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大约就是知道你思念的人也在思念你。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提起笔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分享了沿途的风景,赞美了归叔的厨艺,唠叨了沿途的趣闻,写了厚厚十几张纸,到底还是避开了那个话题,尽管她已经知道,可他还没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顾宁远拿着封好的信,问绯玉要怎么送,绯玉提着鸽笼,弱声道:“少君,这鸽子带不了这么多话。”   顾宁远有些臊,似是要替自己开脱道:“那匣子怎么来的?”   绯玉道:“这是小姐差人快马送来的,这鸽子也是。”   顾宁远捏着信:“不能再快马送回去吗?”   绯玉道:“那送信的使女两天两夜没睡,如今还昏在床上呢,等她起了我问问。”   顾宁远意识到现在送信并不像以前那样方便,摇摇头道:“我另写一封吧。”   拿了特制的纸条,顾宁远提起笔,想了许久最后只写了四个字:“我也想你。”   那个厚厚的信封被他放进了叶静致送来的小匣子里,重新打起精神,拿着叶静致千里迢迢送来的《天工记》、《中越山水志》和《四明术数》研究起来。归叔见顾宁远的气色渐渐转好,心里也踏实了许多,绯玉白瓷怕顾宁远一直闷着闷坏了,一到郡县停车休整时便央顾宁远带两人去逛逛,顾宁远承了好意,出去走走,脸上的笑影也多了起来。   顾宁远到达帝都琉璃城时正值盛夏,满城可见盛放的荷花。云巧的马车隔热效果极好,顾宁远坐在车里并不觉得多么闷热,只是随着逐渐临近,心里难免有些躁动。他时不时伸出头张望,看看离城墙还有多远,却觉得车轮下的路越走越远。   远远看着离城门还有两三百米,马车却突然停了,顾宁远回头,看见绯玉喜滋滋道:“少君,小姐来接您了!”   顾宁远怔了怔,起身走出车厢,叶静致正站在前方的马边,和宋肖然说着什么,看到顾宁远出来,她向宋肖然告了罪,笑盈盈地走过来。   顾宁远看了看四尺多高的距离,也不迟疑,直接便跳了下去,抬头正是叶静致微蹙长眉的脸,他笑:“你来了!”掩不住的兴奋。   她舒展了眉,叹:“这么着急,跌到脚怎么办?”   顾宁远抱怨:“谁叫你慢吞吞的。”   叶静致笑:“等不及了?”   顾宁远展开手臂抱住叶静致,嘴唇凑到她耳边:“我想你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猫猫的话原本想不纠结了,可是该走得剧情还没走完,所以还是要先空欢喜一场,另此章是为了让小顾从心理上接受自己生娃的事,所以决定不舍掉    ☆、〇六三     “这一路走得慢,我收集了不少好东西。”在帝都别府里安置好后,顾宁远献宝一样向叶静致展示着他的收获。   几口红木箱子里装的都是他从过路的众多郡城、县城里买来的新鲜玩意儿,尤其是一个箱子里,满满当当装了许多小匣子。   “什么宝贝,收拾地这样仔细?”叶静致随手打开一个,看到柔软的缎面上放着的精致船模,木头并不是多么名贵,只是小舟的模样与南地常见的不同,两头尖尖船体狭长。   “这是在沙溪买的,哪里的涧深水急,两岸又多礁石,最常用这种尖头快船。”顾宁远津津有味地介绍,又打开一个盒子:“这是平河买的平舟,我看平河渡上往来运输靠的都是它,吃水深,行舟稳。”   叶静致含笑听着顾宁远把这些船模的原型来历说得头头是道,感叹了一句:“你可是把一路遇见的船都做了模型了?”   顾宁远道:“这些是船工们做的模型,平日并不卖的,我瞧着有趣就搜罗了来。”   叶静致饶有兴致地赏玩了一会儿道:“可惜做工粗糙了些,我瞧你那么宝贝还以为是多名贵的东西。”   顾宁远摇摇头道:“这你就不晓得了,我看你上次对我说的海洋贸易感兴趣的很,要在海上行走,头一样要紧的就是有艘好船。”说着取出放在另一个箱子里的漆盒,一边打开一边道:“我原先对这方面的涉猎不多,只大概记得一些船的模样,路上无聊,我就画了几幅。”   叶静致凑过头去看,瞧见一叠没写名字的信封,顾宁远发现自己拿错了盒子,慌忙丢回去,另拿来一个纹饰相似的,道:“拿错了,原在这儿呢!”   叶静致倒被激起了好奇心:“这是给谁的信?”   顾宁远道:“没有,路上写着玩儿的。”   叶静致笑:“莫不是也要著一本游记,这倒不错,不知为妻是否有幸拜读?”   顾宁远看叶静致眉目含笑的模样,把盒子丢过去:“看就看吧,不过别在我面前看。”反正原就是写给她的,爱看便看吧。   叶静致打开盒子,戏谑道:“怎么?还害羞不成。”一边拿出一封作势要看。   顾宁远劈手把信封夺回来,承认道:“都是路上给你写的信,你别现在瞧。”   叶静致看着盒子里信封可观的厚度,十分熨贴,温柔地将盒子放到桌案上,笑问:“有这么多话要说?”   顾宁远不好意思地低声抱怨了一句:“鸽子每次都只能带一句话。”   叶静致心中一动,把他拉到自己怀里,顾宁远原本还会挣一挣,如今都习惯了叶静致动不动搂搂抱抱的行径,很是从善如流地坐到她腿上,胳膊挂在她颈上,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窘迫,顾宁远指责似的控诉:“不过,我看你够用得很,每次都那么敷衍,最后两次干脆只有两个字……唔”   叶静致堵住顾宁远喋喋不休的嘴,舌尖刷过敏感的牙床,粗糙的舌苔互相摩挲着,挑动着脆弱的神经。三个月不曾舒解,顾宁远的意志力仿佛疏松的黄土,叶静致的柔情似水一朝涌来,立时就将他击溃。   湿热的吻一路从唇角、颊边到耳根处,叶静致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千言万语说不尽,自然是挑了顶顶要紧的。”   甚念,甚念。   分离的三个月,每一天诉说不尽的都是思念。   身体紧紧相贴,顾宁远能够感受到对方传来的热意和心跳,呢喃细语入耳,将他整个人都蒸得通红。不满足于叶静致在背后安慰似的的轻抚,顾宁远难耐地蹭了蹭,摸索着解了叶静致的腰带,腰间配饰玲琅落地。   叶静致轻笑:“这么急?”   顾宁远恶狠狠问:“怎么?不行?”   叶静致正色:“为妻乐意之至,只是现在外室……”   顾宁远突然意识到身边有一群擅长隐身技能的小侍,自己这么急色的样子恐怕都被瞧去了,心里有些羞愤。看到叶静致点了火后一副瞧戏的模样,心中不忿,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把叶静致的外衣剥了:“夫人都不在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一边作势要把中衣也剥了。   叶静致也不抵抗,由着顾宁远剥,顾宁远解了衣带,从敞开的衣领处瞧见青色的小衣以及她胸前的起伏,一时间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替叶静致掩好,一边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被他们瞧去,岂不是我吃亏了。”   叶静致看他浑身发烫,终于不再逗弄他,搂着他道:“自然不能吃亏。”说着带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内室。   转过屏风,跌到床上,叶静致一手护着顾宁远的头,另一手熟练地解他的腰带。顾宁远推她:“外头的帷帐还没拉下来呢!”   叶静致气息有些不稳:“这样亮堂。”   顾宁远抓住她作乱的手:“那么亮做什么?”   叶静致亲亲他,理所当然道:“看你啊!”   顾宁远气:“每天都瞧,有什么好看的?去拉上。”   叶静致扬声唤:“绯玉!”   顾宁远吓了一跳:“叫他做什么?”忙不迭地拉衣服,一边看见叶静致的衣裳大敞着又伸手帮她拢,弄得手忙脚乱。   “哗!”室内瞬间暗了下来。   顾宁远意识到两人刚才的话都被听去了,身上的热度又升了一层。   “他……他们每次都在外面?”顾宁远说话都不利索了。   叶静致皱着眉,把解下的腰带外衣都扔到地上:“不该听的他们不会听的。”   顾宁远想到自己每次和叶静致翻云覆雨都是在别人旁听的情况下完成的,心中十分无语。   “夫君大人,为妻可以开始了吗?”叶静致看顾宁远一直想些有的没的,拿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   顾宁远摸索到叶静致背后,替她把贴身小衣解了,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都已经听了这么久了……   叶静致温热的指尖仿佛带着火种一般,触到哪里,哪里便燎起一片大火,直将人烧成灰烬。   云收雨歇,叶静致抱着顾宁远温存了片刻,便打算下床要水,顾宁远精神奕奕地压住她半边身子,蹭她:“还早呢!”   叶静致好笑,捏他的鼻子:“不可贪心,好容易才养回来一些。”   顾宁远靠在她肩上:“我还能养好吗?”   叶静致听出他话语里的怀疑和失落,坚定道:“自然是能的。我在鬼门关徘徊了十几年都被拉回来了,还有什么医不好的?”吻了吻他的发鬓,她继续道:“还记得萧伯母吗?”   顾宁远想了想:“太医院医正的那个?”   叶静致道:“对,当初便是她和马道婆一同替我看诊的。萧家世代行医,见识过许多疑难病症,我已经同她说了你的情况,等过几日她休沐,请她仔细瞧瞧,你看可好?”   顾宁远望着帐幔,道:“灵台岛上救我的师傅也姓萧,听大木说他原是被称为‘缥缈仙君’的神医,可是替我瞧了一年也没能瞧出缘由来。”   叶静致道:“你从小都是萧伯母诊的脉,你的底子她最清楚不过,何况如今过了一年有余,自然是今时不同往日的。”   顾宁远跟着叶静致去萧宅拜访时,原还有些拘谨,不过萧老医正向来有些顽皮的天性,顾宁远毕竟有许多和她打交道的记忆,一时便熟悉了。   萧中正替顾宁远诊了脉,仔细瞧了面色舌苔,默了许久。顾宁远有些心慌,虽然他早有这样的准备,但到底抱着期待过来,若是依旧不行……   “伯母有话不妨直说。”叶静致伸手抓住顾宁远的手,不动声色地扶住他。   萧中正摸了摸下巴道:“我只是觉得奇怪,顾小子的脉息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似乱又整齐,似齐又纷乱,摸着弱可是又有绵绵不绝之意。”萧中正思索了片刻,道:“原先还有谁替你调理过?”   顾宁远道:“我落水失忆被萧镜安师傅所救,曾在灵台岛调养了近两年,回中越后都是孙吟雪大夫在开药。”   萧中正眼睛一时亮了:“灵台岛上那位师傅可曾替你行针?”   顾宁远点点头,萧中正一拍手:“难怪了!我猜你当时虚弱,气血逆行,我那族叔大约是替你疏通血脉又用‘九天玄针’镇住了你几个要紧的穴位,保你元气。不过也因此脉息一直不畅,时断时续,仿佛十分虚弱一般。”   叶静致有些紧张:“如此是否有妨碍?”   萧中正道:“镇穴之法都是保命用的,当时自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族叔大约没料到顾小子短短一年能有如此大的好转,如今这被镇住的血脉反倒成了拖累。”   顾宁远并没有什么因被镇住穴道而产生的不适,但如今听萧中正话里的意思,现在一直迟迟无法调理好还有这原本用来保命的手段的关系。   “能把镇住的穴道解开吗?”   萧中正摇摇头:“我只隐约摸出三个被镇住的要穴,可是解穴一事不可心切,若是没有拿捏好位置力道反而有损身体。你不如再等等,每年九月初九,老祖宗寿辰族叔都会回粟安一趟,到时再请他行针解穴。”   萧中正看了看叶静致带来的药方,道:“我看这孙吟雪大夫的药方倒还不错,不过为了冲破阻滞的血脉,药性凶猛了些,我换一副温补调养的,这两个月先吃着,等解穴以后再看看。”   沉吟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若是可以,不妨去月华宫请扶乐祭司看看,静丫头当初好得那样快,我总觉得有些蹊跷,或许真是那神婆子说的那样,有仙灵庇佑着,这我是无法的,只能求祭司看一看。”   叶静致点点头,又笑着道:“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伯母。这孙吟雪大夫原是西北神医,为人孤傲,当时为了请她给三郎诊脉侄女儿许了她一件事。”   萧中正警觉:“你许她的事,难不成还要我去做?”   叶静致无害地笑:“我便是许了将她引荐给你。”   萧中正总觉得叶静致的笑里有什么阴谋:“她找我做什么?”   叶静致道:“她对你仰慕地很,大约是要找你切磋切磋。”   萧中正摆手:“行医救人的事哪里是能拿来切磋的!”   顾宁远迟疑着开口:“我听绯玉说,孙大夫有一本很宝贝的医经,是她自己行医的心得,只是因为做法诡谲一直都不曾被人认可。”   叶静致道:“这我也所耳闻,这孙大夫成名后就不常出手救人,出手的条件一个便是不死不救,另一个却是要以身抵命。”   萧中正肃然道:“她莫不就是那个夺人尸身,剖人心肺的鬼医吧?”   叶静致道:“原本没想到一处,如此看来倒确有可能,如此她求见伯母,恐怕是为了求得认同吧。”   顾宁远眨眨眼:“我听着孙大夫擅长的还是外科手术?”   萧中正疑惑:“什么手术?”   顾宁远想了想比划着解释道:“就像如果内脏有病,为了避免感染扩散,可以开刀把坏的部分切除取出。”   萧中正悚然:“开膛破腹岂不是在谋人性命?如此疼痛如何经受?”   顾宁远解释道:“血压什么都可以有其他仪器监测的,有麻药就不会感觉到疼了。”   叶静致忙截断话题:“这孙大夫走的虽不是常路,倒也有可取之处,伯母不妨听她一言。”   萧中正被顾宁远的话激起了兴趣,像她这般已经功成名就的人,少有什么事能引起她的兴趣,可这闻所未闻的手术方式叫她起了兴趣,便愉快地应下了。   “宁远,今后在旁人面前还是不要透露过多异世之事才好。”回去的路上,叶静致叮嘱了一句。   顾宁远明白叶静致的顾虑,人大多都惧怕未知的东西,相信有母神月华,相信这世间有仙灵精怪却不代表他们就真的能接受身边有这样一个异端。   作者有话要说:   ☆、〇六四   连云城的使者终于姗姗而来。这群在荒天沙地里成长起来的人难得地耐着性子,低调走进十里喧嚣的琉璃都城。   具体的谈判过程,叶静致不得而知,总归在拉锯了两个多月后,直到琉璃城秋风乍起落叶满地,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为了防止连云城的□,白照夜要求两年以后的春天再正式归顺,榕帝爽快地同意了,只是为了表达诚意,请连云城指点前朝遗宝的地点。   这封额外的要求以密旨的形式交托给了叶静致。叶静致不太明白榕帝的执着,也看不出这个年轻的帝王是否知道叶家在此处的牵扯。   榕帝似乎知道叶静致的顾虑,状似坦诚道:“吾着人前往连云城探查数次,遍查机关,却始终不曾发现藏宝之处,心中好奇罢了。此次去,若有所察,可邀天工门人一同前往,助你一臂之力。”   叶静致没有再问,只是请求了在离开之前能带自家君卿拜访扶乐祭司。   月华宫是前朝圣地,也是中越地区许多人信仰的母神月华的寄身之处,本朝虽然不似前朝那般推崇倒也还算尊重,因此除了每月十五的朝会和一些特定的日子,月华宫并不开放,想要见一面月华宫祭司更是难上加难。   榕帝“啊”了一声,笑问:“找回来了?”   叶静致简单地说了一下经过,榕帝道:“进月华宫不难,只是扶乐肯不肯接待,要看你们自己了。”   叶静致磕头谢了恩,总觉得榕帝话语里带着些幸灾乐祸。好在有个十分靠谱的华如瑟,将事情安排地妥妥帖帖。   华如瑟道:“扶乐祭司是修心之人,向来十分冷淡,不过听说与叶夫君有几分相似,也许能投脾气也说不准。”   叶静致想到去年菊华会时看到的那一抹熟悉的侧影,心中猜测也许就是这来去无影的扶乐祭司了,一时又有些奇怪:“与拙内有几分相似?何处来的传言?”   华如瑟含笑道:“自然是与两人皆相识之人了。”   叶静致觉得萧中正虽不靠谱,不过却谨慎,应该不会说这话,可也实在想不到旁人,看华如瑟的样子又是不愿深谈的,只能点到为止。   等终于见到扶乐本人,叶静致才发现,华如瑟所言不虚。雪肤朱唇,轮廓果然有三分相似;尤其当远看时,模样更是相像。   不过扶乐毕竟从小养在月华宫,一身白衣,翩跹而至,带着几分冷清的仙气。   “叶夫人,顾公子,幸会。”扶乐的语调倒不似本人那样冰凉,淡淡的语气,虽不亲近倒也听着舒服。   “今次来,要麻烦扶乐祭司了。”叶静致说得有礼。   扶乐打量了两人一番,道:“随我来吧。”   顾宁远和叶静致耳语:“他怎么也不问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叶静致笑:“月华宫祭司可是与神灵最接近的人,自然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顾宁远刚想脱口而出“那不是神棍?!”不过马上意识到背后说人不好,生生噎住,倒是扶乐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扭过头对顾宁远微微一笑,笑得他毛骨悚然。   扶乐带这两人走到湖边,抬手从袖中飞出一条三尺宽的白绸,轻盈地落在水面上,平铺展开。扶乐抬脚走上白绸,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顾宁远对于这种魔术一样的效果觉得有趣,伸脚要试,被叶静致拦住,她朗声问:“不知祭司要带二人前往何处?”   扶乐并不回头:“跟上来。”   叶静致思索了一会儿,抬脚小心地踏上随着水波起伏的白绸上,只觉得自己仿佛站上了一艘摇摆的小舟,虽然不稳,却也不沉。   另一只脚还没踏上,顾宁远就来凑热闹:“我先上去。”顾宁远大约是不知者无畏,直接踏步上了白绸,只是看着清凌凌的水面有些发晕。   叶静致牵着顾宁远,跟着扶乐走到了湖中央。扶乐止住脚步,回过身道:“这个湖,叫三生湖,可以照见你们的前世今生,你们既是天定的姻缘,那便该从往世去寻因果。只是我法力微弱,并不能坚持太久,能否找出症结所在,还要看运气。”   两人表示理解,盘膝分坐在扶乐两边,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两人已经站在了岸边,扶乐神色不明地看着两人,最后道:“你们今后必能儿孙满堂。”   顾宁远嗫嚅,扶乐道:“放心吧,你本是此世中人,原不过是转世时出了些许意外。”又唤来一队白衣的圣子,叫他们带顾宁远去后殿浴圣水。   “镇魂祛恶,涤净秽物,斩断前尘,安身今世。”扶乐解释。   “会失去记忆吗?”顾宁远问。   “何妨?”扶乐问。   顾宁远想了想,也坦然了,笑着对叶静致道:“你等等我。”   顾宁远被一队白衣圣子带走涤尘去了,叶静致总觉得扶乐还有未尽之语,斟酌了一会儿,开口道:“不知祭司还有什么嘱托吗?”   扶乐看了叶静致一眼,道:“连云城少城主的礼物要小心处置。”   叶静致皱眉,想起那幅被随手放到一边的画轴,不知道又牵扯上了什么。   扶乐道:“也许你一直在奇怪,叶家的血脉为何成为开启前朝遗宝的关键。”   叶静致敛眉,并不插话。   扶乐淡淡道:“帝上也很好奇……”叶静致浑身一紧,“我告诉她,因为埋葬遗宝的是叶七释将军。”   “多谢。”叶静致轻声道。无论真假,这是个能说服人的借口。   扶乐道:“不必了,我只想请你帮个忙。”   “请说。”   “如果在藏宝处发现了青玉棺椁,还请你把他们完好地带出来。”   叶静致眉角一跳,有些迟疑:“此行并非我一人。”   扶乐道:“云姑娘会帮你的。”   “只我们两个?”   扶乐道:“只是两个孩子,云姑娘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叶静致压下心头的好奇应下了这桩差事:“叶某尽力而为。”   回去的路上,顾宁远问叶静致:“坐在水上的时候,你可看见了什么?”   叶静致笑着反问:“不如你先说。”   顾宁远道:“我只瞧见了满眼的芍药花,开得倾国倾城。方才沐浴,闭上眼睛也都是那些花朵。”   那些盛放的花朵,铺天盖地而来,顾宁远觉得耳边似乎有什么乐器的声音,飘飘渺渺的,萦绕在耳边,只是说不出个究竟。   叶静致道:“我比你无趣些,都是满眼的云彩和石头,好像是走在路上,怎么也走不到头。”   顾宁远道:“这就是扶乐公子看到的吗?”   叶静致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他那样笃定,我很高兴。”   顾宁远微微勾起唇,轻声道:“我也是。”   叶静致眼睛一亮:“宁远,你说什么?”   顾宁远看了她一眼,道:“我也很高兴。”   叶静致握着顾宁远的手:“回去再请萧伯母看看吧。”   顾宁远点头:“好。”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顾宁远有些不自在,清咳一声,开了另一个话头:“那个扶乐公子和你长得可真像。”   叶静致笑:“我倒觉得他有三分像你。”   顾宁远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不过那双眼睛和你一个模样,都是琥珀色的。”   叶静致怔了怔,玩笑道:“兴许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顾宁远笑:“你不是说他离神灵很近,你们五百年前要是一家,那不是都成神仙了。”   叶静致摇摇头:“我对当神仙没什么兴趣,无欲无求,太乏味了些。”   顾宁远笑道:“那咱们就好好当人吧。”   叶静致笑着点头,又问:“上回白姑娘送来的画轴放到哪里了?”   顾宁远有些奇怪:“我让白瓷收着,怎么了?”   叶静致道:“过几天我要再去趟连云城,想看看那画价值几何,好回一份礼。”   顾宁远静了一会儿:“要去多久?”   叶静致道:“至多三个月,这回,我想先把你送回安宁。”   顾宁远点点头:“放心,我会尽力保护家里人的。”   叶静致觉得榕帝似乎并没有大办叶家的意思,不过顾宁远如此认真的表态她仍是十分欢喜:“祖父身体不好,如今都是祖母在照料,你去了,帮我尽尽孝心吧。”   顾宁远道:“我写封信,你叫人去粟安守着,若是能遇上把萧镜安师傅,请来给祖父看看吧。”   “好,有劳夫君大人了。”   ……   三日后,叶静致在连云城使者之后出发前往那颗北漠明珠。   打着视察金月贸易区的名号,一行人浩浩荡荡,十分招摇。   顾宁远带着绯玉白瓷,站在城外草亭边给叶静致送行。其实也没什么话,要说的这几日早就说过了,只是想到相聚没多久就是一场分离,难免有些不舍。   “启程吧!早去早回。”但愿一切顺利。   大队人马都在一旁等待,如此境况,实在不是个互诉衷肠的时候,叶静致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指,似乎在保证什么,顾宁远也明白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路上小心。”   两人甫一分开,扶乐便如仙神一般突然降临,绯玉吓了一跳,刚想责问便被白瓷拉到一旁:“这是月华宫扶乐祭司。”绯玉立时便换了极崇敬的眼神。   “突然想起来,忘记把这个给你。”扶乐的掌心里赫然是流转着盈盈光华的半块九凤璧,叶静致知道这应该就是陈家手中的半块玉璧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扶乐的手上。   扶乐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只说:“你那半块应该带着吧?到时你就知道怎么用了。”   叶静致接过玉璧,那流转的白玉光华瞬间黯淡,看上去变成了一块极普通的碎玉。   扶乐交代完便打算离开,叶静致突然发问:“祭司可也是旧人?”   原本并不曾怀疑过,毕竟如果历代祭司都有姬姜血脉,月氏皇族又怎么会放任不管?可是当看到白悦容送来的前朝画作后,叶静致就不敢肯定了。   经年保存的画像依旧保留着当年的风采,泛黄的纸张无法掩盖画像中人的惊人美丽。似乎是不经意的一个回眸,只露出半边侧脸,眉眼带嗔似乎在看着看画的你,唇边含笑似乎将吐露什么,指尖捻着一朵盛放的芙蕖红芍,映着一身华光流转的宫装,身姿风流袅娜。   画像落款处写着“念卿卿明镜作于某年某月”。   叶静致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这画像上的人是谁——前朝的末代君后重华帝君。   明镜,明镜,正是叶家七娘叶七释的字。能叫她这样骄傲张扬的人在北漠西荒里思念的人,也只有一笑天下倾的重华帝君了。   为了这一笑,叶家七娘折笔从戎,征战马上,让一个破败的王朝苟延残喘了几年。而他只能在遥远的荒漠思念,思念那一年琼林宴上他笑着递上的那一朵芙蕖红芍。   那个拈花微笑的人有一张叶静致极熟悉的眉眼,五分似顾宁远,五分似祭司扶乐,还有三分她自己的影子。   叶静致糊涂了,今天到底忍不住问出了口。   扶乐似乎早料到了她会问,道:“是也不是,也许前世是相识的,可到了如今便只是如今的自己了。”   叶静致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尽管已将画像毁去,但是那张俏似顾宁远的脸始终让她有些惴惴。   扶乐难得地耐心解释:“想你已经见过旧日人物,至于你心头的疑惑,不过是因为轮回转世总会带着些许印记罢了。”   叶静致皱着眉:“他当年似乎并没有留下孩子。”   扶乐笑:“姜氏卿衣,他享着叶家百余年的香火,怎么会没有留下孩子?”   叶静致突然有了叫她悚然的联想,难怪看到画像上那个名字时她有一瞬间的熟悉感。卿卿,正是叶九问当年正君的闺名,堂而皇之地刻在叶家宗祠顶层两个牌位的一个上。这个有别于各位正君“叶门某氏”的牌位,确实享受了叶家子孙百余年的香火。   扶乐似乎是在会议,眼睛看着远处苍蓝的天:“他其实不愿二嫁,所以终其一生都不愿冠上叶姓。”   姜氏,这是那个耀眼帝君为他懦弱无能的帝王妻主留下的最后忠诚。   叶静致无法评判什么,她想如果那真是此生挚爱,也许她也是一样的做法。   顾宁远开始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两人在讨论什么,后来似乎有些懂了,是叶家先代的主君。他皱着眉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他怎么还愿意为叶家开枝散叶?”   扶乐看着顾宁远,笑:“情之所起,不知所以;情之所困,身不由己。他一直为此负疚,立誓坠入轮回后永不相见。”   顾宁远似乎能理解他的无奈,但还是摇了摇头:“何必这样为难自己,为难别人呢?”   既然他是爱她的,又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永世不见?   扶乐继续道:“你能如此想,便最好不过,不枉她如此付出。”   顾宁远有些糊涂,怎么话题兜兜转转跑到了自己身上。叶静致似乎有些明白了,惊讶地看着扶乐,眼中有十分询问的意味。   扶乐微微一颔首,肯定了叶静致的猜测,又道:“你此行还是快去快回吧,你们羁绊甚深,不可长久别离。”   叶静致谢了她的提醒,翻身上马,带着众人离开。   顾宁远目送他们远去,知道飘扬的旌旗也隐没在远处的树林之中,才收回目光。   回过神,顾宁远发现扶乐也还站在一边,便邀请道:“扶乐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如一道回去吧。”   扶乐倒是没拒绝,只是问了一句:“你说,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顾宁远盘算了一下,琉璃城和连云城的距离,不太确定道:“按正常的脚程,来去至少五六个月吧。”   扶乐侧头看着他:“唔,竟要这么久?”说完打量了他一会儿,思忖了片刻,展眉笑道:“那你需得催催她,至多等到年前,她若是赶不回来,你可就麻烦了。”   顾宁远心头一跳:“有什么麻烦?还请扶乐公子明示。”   扶乐道:“你怀孕了,最多只能撑四个月。”   顾宁远有些愣,不由自主道:“我撑得下来。”   扶乐摇头:“你的情况和旁人不同,怀胎损耗极大,初时的三四个月你自己还吃得住后头可不容易。”   顾宁远终于反应过来,忙道:“萧医正说,我身上紧要穴道被镇,并不易成孕。”   扶乐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哦”了一声,道:“我那天顺手解了。”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没打招呼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顾宁远喃喃自语:“才三天……”一会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一阵一阵红。   扶乐含笑看着他,带着些许戏谑的味道,与周身的清冷气质格格不入。   “三天足够了,况且你刚刚用圣水净身涤尘,洗髓易筋,说起来正是成孕的好时候。”   顾宁远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扶乐也不知是不是有心捉弄他,收起了戏谑的目光,一本正经道:“先前的小产对你的身体影响不小,这一次也是个补救的好机会,若是调理地好,以后你们也不会互损元气来补益对方。”   “互损元气?”   扶乐如今已经失了旁人面前清冷自持的模样,便也没再打机锋,道:“大概是转生的时候出了差错,你一魂两身入两世,她大约是怕弄丢你,舍了自己的元魂和你那另半个魂魄入了异世,机缘之下又收回了这走失的半魂。不过如此一来,你们气脉相通,不论何时,一方有损,一方补益。”   顾宁远将这段话消化了许久,最后扯起一个笑:这算不算是同生共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会更得很慢很慢……   3.6补完 ☆、〇六五     北方的冬天比南方来的急,黄叶满地仿佛还是昨天的景象,今日就风一阵紧似一阵地送来了寒冬的消息。   顾宁远由绯玉扶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除了松柏苍翠依旧,其余的树木都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地上是薄薄的雪,软底的鞋踩上去,发出咔哧咔哧的的声音,顾宁远看着湖面上一层冰,冰下仿佛还有水在流动,一时起了兴致,想破冰垂钓。   绯玉和白瓷自然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绯玉可怜兮兮看着顾宁远:“少君,你看这天寒地冻的,在外头吹着风,万一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顾宁远倒觉得自己挺健康的,便道:“就一个时辰,哪至于吹个风就倒了?”   白瓷道:“这池子里原就只养了几尾鲤鱼,要垂钓未免少了乐趣,少君若有兴致,奴下去准备准备?”   准备准备,便是抬了个一人多高的大水缸,埋到主院里,放上几尾鱼,养上几只鳖,水面上一丛出水的鲜绿荷叶在萧索的冬季显得分外青翠可人。   顾宁远穿着厚厚实实的披风,坐在半露出地面的鱼缸旁,手上握着鱼竿,脸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少君,动了动了!”绯玉轻声地叫,一脸的兴奋。   白瓷淡定地多,端来一直煨在炉上的香菇鸡丝粥,放在旁边的案几上。   等鱼耗尽了力气,顾宁远在顺势提起鱼竿,小侍们拿了竹篓将鱼装起,看看又满了,顾宁远示意他们把刚钓上的鱼又尽数放回水缸。   绯玉美滋滋道:“这是今天的第三篓了,少君可真厉害!”   顾宁远撇了撇嘴:“我看着有一尾断鳍草鱼连着三回都钓上来了。”总共不过十几尾鱼,头一天顾宁远还有兴致让归叔做了鱼头豆腐汤,虽然闻着味道恶心没能尝一口,心里好歹是高兴的。可是几天下来,如今哪条鱼张什么样都摸清了,实在提不起兴趣了。   白瓷笑着道:“它这是在报恩呢!少君连着三回都放过了它,它自然少不得要多上几次钩讨少君欢心。”   绯玉倒是直白:“我看它那么大,估计是个馋鬼,所以次次上钩。”   顾宁远把鱼竿扔在一旁,端着热烘烘的小盅开始喝粥,吃了两三口又没了胃口。   绯玉和白瓷见他浑身恹恹的,不再说笑,顾宁远忽地问起:“今日初几了?”   “昨日吃的腊八粥,今日已经初九了。”   嗬,已经三个月了……   叶静致已经到了连云城,众人也是早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前往藏宝地进发,只不过当白照夜说出藏宝地的时候,叶静致突然发现事情比自己以为的要麻烦许多。   风谷,那个终年疾风,崖壁陡峭寸草不生的地方。   虽然整个峡谷只有五十里路,但哪怕在风势最为平缓的半个月里,也要三天三夜才能走出此地,要在半个月时间里找到宝藏的埋藏点并将其顺利运出,确实是个大工程。   榕帝对前朝遗宝的执着,白照夜有些嗤之以鼻,便道:“榕帝若是贪图那些钱财,连云城倒是不吝愿意拿出一年的财富,不必再费心找什么前朝的东西了。当年前朝连军饷都发不出,还能留下什么好东西。”   白照夜说这话自然是有这个自信,整个中州的稀世珍宝也不一定抵得过连云城的库房。如果能用钱财交换平安,她自然是不吝啬的。   “白城主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便是千难万险也需尝试一番方可。”   白照夜讽刺地笑了笑,安排了人手后就离开了。   云巧看了答话的侍卫首领一眼,到底有些意不平,拉着叶静致就跑了。   “你说,那前朝遗宝里到底有什么金贵东西,竟是非去不可?”云巧有些想不通。   叶静致勾唇笑笑:“有什么金贵东西我是不知道,不过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云巧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撞了撞她的胳膊:“你有什么办法能用半个月时间把风谷翻个遍,还能把那些东西运出来吗?”   “怎么运,自然需请你想想办法,至于找它的位置,我已经有些想法了。”叶静致举着一本《连云志》道,“根据这本书上的记载,当年叶七释将军的部队曾在连云城驻守过一年,也正是因为如此,连云城始终没能划进中越的版图。而她当年率轻骑离开连云城,进京勤王的时间恰好就是腊月初三。”   “我查了近三十年风谷能通行的时间,长则十八天,短则十三天,都是自葭月二十五日以后开始,最迟到腊月二十结束。而前朝遗宝如此要紧的东西,我不相信叶将军会假手他人,那么她至多只有八、九天时间。”   说到这里,云巧也大约反应过来,拿过风谷的地图,比划道:“如果要藏宝,又是在风谷,不可能浅浅一埋,如此还需开凿一个藏宝洞,可这样的话,八-九天时间绝对不够用。”   叶静致笑:“若是原本那里就有一个洞口呢?”   云巧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去过风谷,崖壁上只有些小洞,没见到能用来藏宝的地方。”   叶静致道:“风谷在前朝原本还有个名字,叫鬼哭峡,据说那些如野鬼哭号的声音都是从一个叫魔鬼窟的地方传出来的,但是建朝以后就再也没听说过魔鬼窟的传说了。”   云巧了然:“所以,你怀疑叶将军把魔鬼窟填了作藏宝洞?”   “我只是觉得,这种方式,比较像我叶家的作风。”   今年的风,息得比往年要晚一些,直到腊月初四,久候在风谷谷口的众人终于可以按照预定的计划向目的地挺进。   站在峭壁顶端的士兵挥舞红旗,发布开始的号令,风谷另一头的百余匹骏马一同用力,粗大的铁链被慢慢卷起绕到实心铁桶上,梭子状的巨大容器在暗藏于容器内部的车轮的作用下缓缓驶入风谷。   云巧唯一庆幸的是这风谷东西阔百步南北长五十里,却近乎是一条直线,因此才能直接利用铁链拉动这架造型奇特马车。   “你说真的能让这种马车自动运作起来吗?”当初叶静致提议做这么一架梭子状的大马车时,云巧还有些半信不疑,现在看来,这减小阻力的说法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于是她便好奇起如何叫它主动运作了。   “如果能产生足够的动力就可以。你若是有兴趣,回去以后不妨和拙内探讨探讨。”   云巧十分惊讶,小师弟竟然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不过眼前最要紧的是找到魔鬼窟的原址。   寻找魔鬼窟比叶静致想象中的容易,榕帝这次派来的侍卫都不是等闲之辈,加上还有白照夜的全力配合,很快就寻到了魔鬼窟的洞口。众人抓紧时间开挖,好在当年封口匆忙,土石松散,加上常年疾风吹蚀,没一天的功夫,洞口就开了。   云巧当仁不让地举了火把进去,查看是否有什么遗留下来的陷阱暗器之类,有专业人士在,叶静致和侍卫头子都很乐意抄手旁观。   云巧领着人在里头不亦乐乎地鼓捣了一天一夜,出来的时候一脸兴奋不见疲色:“我原以为山河地理阵不过是个传说,没料到竟真会出现在此处!”   叶静致明显对此兴趣缺缺,看云巧的样子,应该已经把该清理的都清理了,点齐了人头,准备进洞。在云巧的带领下,转过几个弯,爬个坡下个沟,走了小半个时辰,绕过一个堵门的巨石,众人眼前展现出一个宽阔的石洞。   平坦开阔的地面上堆放着大量的兵戈铁器、金银器具、美玉珍珠还有数量不少的漆木箱子,石洞周边一溜烟排着数十个石柱,上面稳稳放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得整个石室通透亮堂。乍一眼看到这如山堆海砌的财富,人群中不由发出一阵轻呼,云巧皱眉道:“刚才进来的时候还一片华光异彩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暗沉。”   叶静致道:“这些东西在此处存放了百年有余,难免失了光泽,不过我看这石室里一大半倒都是当年连云城的手笔——”随手捻了一颗珍珠,“——希罗的深海珠。”顺手捡一块红宝石,“——马喇的珊瑚红。”嘴角微微含笑,“还真是大手笔!”   心里暗叹了一回,难怪榕帝一心要拿回连云城,一城财富半国赋税并不是说说而已。如今的她看见这些远道而来的珍宝也不禁心动,想越过沙海荒漠,去看一看西边的风光。   手快的侍卫已经打开了雕花漆木的箱笼,整箱的玉珠一般大小、精致的绣帛流光溢彩……虽然看得出都是上造的精品,但比起外头堆放的金银珠宝,却也不见得有多么难得了。   但随着箱笼被一个个打开,叶静致终于觉出了些味道:“这些东西……”   云巧欢快地拍了拍叶静致的肩:“你也发现了——木斗满谷为枢、美玉雕室为璇、桤木做几为机、精铁铸方为权、珠玑制器为衡、龟甲浮字为阳、锦帛之泽为光。”   叶静致喃喃:“我原以为《云籍七签》上所言不过是上古传说而已。”   云巧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开怀道:“你先前还担心那铁车造得太小,如今却不用愁如何把它们运回去了。”   叶静致见云巧衣服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了悟了什么,轻嗤道:“祭司倒是大方,竟连这个也肯教你?”   云巧坦荡荡问心无愧:“不过都是忠君之事,不过成与不成还在两说,试试就知道了。”   “不过,需先寻得阵眼,方可行进。”   侍卫头子指挥众人把小山似的的财宝堆放到一边,在地上敲敲打打寻机关。云巧绕着石室看了一圈,掏出一面金镶玉的环璧,示意侍卫头子窜上跳下在石室上方腾挪转移。   叶静致看看那分外眼熟的环璧,招呼人取了匕首,浸了清水,冲过烈酒,点了火,开始拿火烧刀刃。一面略略卷起袖子,随手弄了个金盆倒上带进了的清水,开始洗手。   取了柔软的织锦,擦干手,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云巧一脸惊喜的笑:“寻到了!”   二十七颗夜明珠的光辉似乎被镶嵌在穹顶的环璧吸引了一般,聚拢到一处,最后又斜斜投影到地面上,耀眼异常。   云巧见叶静致已经做好了准备也不疑有它,拖着她到了地方,指着那个光斑道:“割吧。”   叶静致把织锦丢到云巧怀里,左手捏着匕首,眼睛斜看了侍卫头一眼:“那些箱笼还没正位吧。”随便乱来,若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怎么好?   云巧一拍脑袋,开始指挥人搬东西,对着图纸看了半天,确定没有问题了,又兴冲冲地跑回来,眼巴巴看着叶静致的手:“割吧!”   叶静致皱着眉在手指上割了一刀,血珠很快顺着指尖滚落到地,一时之间光芒大胜……   云巧兴奋地握紧了叶静致的手,可是那光芒立刻又暗了,云巧盯着拿光斑,愣愣不解。   叶静致挑了挑眉毛:“看来这山河地理阵真的只能是传说了啊!”   云巧皱眉:“可是西陵山上明明也有这样的阵法啊!”   叶静致收了匕首,道:“许是前朝的仙神血脉帮了忙。”   云巧坚定地摇了摇头:“也许是血不够多,你再试试?”一边说着一边要抢叶静致手上的匕首。   叶静致一时冷了脸,握着匕首退开身去,云巧急了:“再试一次!就一次!”   叶静致冰着脸道:“与其费时在这里做无用功,不如赶紧把这些东西搬出去。”   云巧急得抓耳挠腮,侍卫头很有同事爱地提醒道:“帝都还有贵人急等着呢!”   云巧马上反应过来:“对,对,小师弟还等着呢……”一边忙不迭地上下摸索,掏出两张信纸来,“扶乐说,小师弟有孕,你一定要在年前赶回去。”   叶静致不信:“我和他一直有书信来往,他并不曾提起。”   云巧拎着信:“扶乐说,你不信,可以摁摁脐下一寸,你们夫妻同气连生,血脉相同,一定会有感觉。”   叶静致觉得有些荒唐,总不会她肚子里也揣上一个吧?   “小师弟素来体弱的,你就试一试,万一呢?有个万一,你可是悔之不及的。”云巧真诚地看着叶静致,叶静致不由犹豫了一回,手指轻轻按了按肚子,周身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温热、饱胀。胃袋一阵抽搐,反射性地有了呕吐的欲望,叶静致松开手,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   云巧还在等叶静致的回答,叶静致摸了摸指尖,回顾着刚才的陌生感觉,重新抽出了匕首。   血珠如丝线一般接连不断滚落到地上,光斑中心的光芒越来越胜,越来越胜,仿佛充盈了整个石室。   不知过了多久,血止,光灭,回过神来的叶静致看到了榕帝那张笑盈盈的脸,和如白莲一般不染凡尘模样的扶乐。   “成功了!”云巧笑着拍手,叶静致却终于支撑不住昏倒过去——   扶乐那日的话,顾宁远半信不信,况且他等着叶静致离开才提醒,总有些不安好心的意味。顾宁远知道叶静致现在行路艰难,让绯玉白瓷管好了自己的嘴,并没有和旁人宣扬。不过,他自己也小心,孙吟雪一直在叶宅住着,萧中正到轮休的时候也会来替他看脉,还有归叔一意照顾着,务求万事稳妥。   扶乐祭司铁口直断了有孕,众人还是信服的,白瓷告诉了归叔,放弃了立刻赶回安宁的安排。修书给叶龄修和叶敏硕,几位长辈也看重这个难得的孩子,自然是让顾宁远安心养胎的。   肚子里的小东西现在还十分乖巧,顾宁远常常想不起自己现在揣了个包子,除了有些嗜睡,饭量变大了些,并没有太多恶心呕吐之类的症状,日子好过许多。可是随着扶乐所说的时间越来越近,顾宁远心里也忐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长久的分离让他不安,或许是某天午夜梦回让他惶惶,顾宁远还是寻了机会去见了扶乐。扶乐对于造成顾宁远的惶恐完全没有内疚,只让他放宽心等人回来,顾宁远拿他没办法,只能更小心地照顾自己,三个月时间把自己结结实实养胖了一大圈。   孕期里,归叔收了房里的针线剪刀,顾宁远想做些小木匠活儿打发时间,也被严词拒绝了,就是拣拣草药也怕伤胎被禁止。顾宁远原先只知道怀孕的人是极金贵的,要身体健康要心情开朗,却没想到有这么多规矩,他自己没经验只能一切听归叔安排,每天逛逛园子钓钓鱼,小日子过得也惬意。   外头的雪若是大了,他便只被允许呆在室内,烹茶观雪虽然有意境却不适合他,描了几日花样子也没了兴致,最后握着先前搜罗来的船模研究起来,涂涂画画,做起了设计师,不过到底不是专业人士,造船又是个牵扯极多的活计,如此倒是给他找了许多事,捧着书册能研究许久。   对于这种纯技术的活动,绯玉是敬谢不敏的,归叔瞟了一眼也躲开去厨房炖汤了,最后倒是精于计算的白瓷成功越位。作为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叶家大侍儿,白瓷充分发挥出了他在技术上的才华。   比起顾宁远这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白瓷的想法接地气得多,给了顾宁远许多启发,主仆二人坐在暖炕上,垒着厚厚一摞书,拿起墨笔能研究一个下午。   顾宁远突得觉得肚子一阵抽搐,整个人仿佛都失了力气,软软地向下滑去。绯玉吓了一跳,忙扶住顾宁远,白瓷立刻招呼了小侍取了被子靠枕垫在顾宁远身下。   顾宁远趴在矮榻上,很是吐了一番,归叔一面抚着顾宁远的背一面安慰道:“不必惊慌的,许是月份到了,后头还有的吐呢!”   绯玉很是敬畏地看了顾宁远的肚子一眼,轻声道:“小主子,你可要乖乖的。”   顾宁远白着一张脸,嘴唇也失了原本红润的色彩,力气有些接不上,为了宽慰众人,还是接了一句:“还是皮实一些好。”   喝了归叔的十全大补汤,顾宁远闭着眼慢慢沉入睡眠,双手不由捂在肚子上,轻锁的眉头带着淡淡的忧虑:万一,扶乐说的不是玩笑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完结地太草率,但是似乎很难   现在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慢慢磨吧 ☆、〇六六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即将两年,再不给个结尾似乎说不过去,故事到这一章已经结束,尾声都是别人的故事了   顾宁远睡得不大安稳,梦里起起伏伏仿佛坐在船上游荡,不由又有些头晕。半梦半醒之间,迷糊地唤了一声:“水……”   不一会儿,就有温热的清流缓缓哺进口中,顾宁远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喝了水还咂了咂嘴。   叶静致嘴角含着笑,忍不住又含了水去喂,等顾宁远咽下了,舌头顺便在口腔里转悠了两圈,算是打个招呼。   顾宁远有些呼吸不畅,闭着眼皱眉哼哼两声,叶静致怕真把他弄醒了,忙退出来,不意带起一根银丝,惹得顾宁远不由自主舔了舔唇,叶静致轻轻碰了碰他柔软的唇瓣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绯玉不敢看两人腻歪,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当布景板,看叶静致示意他出去,也没迟疑,端着茶碗就退下了。   归叔有些担忧地问他:“小姐呢?”   绯玉轻声道:“陪少君睡下了。”   白瓷皱着好看的眉:“手上的伤还没看呢!”   三人相对无语,归叔张望了一眼,见两人似乎已经睡沉了,只能道:“先去把孙大夫请回来吧,等小姐醒了也好看看。”   白瓷得令离开,绯玉守门,归叔回厨房继续他的煲汤大业。   叶静致其实并不觉得疼,虽然因为一时失血过多晕倒了一会儿,不过好歹现场有个半神棍性质的扶乐,喂了一颗药丸也就缓过来了,只是伤口依然有些恐怖,拿了细棉布包扎。   急急问了扶乐,知道云巧那番话本是扶乐哄她的,她才放心些。草草和好奇宝宝样的榕帝胡说了几句,就奔回了家,瞧见顾宁远白着脸躺在被子里,感觉心蓦地停了几拍。   她有些庆幸顾宁远现在并没有醒,一手握着他被养出肉来的柔软的手,一手轻轻覆在他还没有多大起伏的肚子上,叶静致静静环着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傻透了。   闻着鼻端的幽香,叶静致就这么傻笑着睡着了。顾宁远一觉睡醒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靠在叶静致怀里小小翻了个身,叶静致立时睁开了眼:“醒了?”   顾宁远嗯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你、你回来了?”话到后来音调都变了。   叶静致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睡地跟只小猪似的,叫也叫不醒,现在也不欢迎欢迎我。”   顾宁远盯着叶静致看了许久,笑着扑过去:“你回来真好!”   叶静致将人抱个满怀,小心地护着他的肚子道:“都要当爹了别乱扑腾。”   顾宁远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件事,不好意思地坐正身子,把手搭到肚子上,道:“我忘了……”叶静致抱过顾宁远,让他背靠着自己,手盖在他的手上,轻笑着在顾宁远耳边道:“我很高兴。”很高兴,你愿意放下芥蒂为我孕育孩子。   顾宁远把头靠叶静致肩窝处,在脸上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父性光辉的神色:“我也很高兴……”很高兴,将有这样一个和我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顾宁远转过头衔住了叶静致的唇,两个人轻轻浅浅地吻着,顾宁远并没有多少情-色的想法,只是叶静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打住,修长的手指熟练地解了顾宁远的小衣,轻轻一扯就露出半片滑腻的肩来。   顾宁远攀着叶静致的肩,唇稍稍分离,道:“书上说,现在不宜行-房-事。”说着觉得这话仿佛自己其实很想一般,脸又红了。叶静致的唇沿着修长的脖子落到锁骨处,嘴里含糊道:“我心里有数。”   顾宁远被她弄得有些情动,不过做爹的理智好歹叫他保持住了清明,推开叶静致摇头不许。叶静致把他放倒到床上,虚虚覆在他身上,轻声道:“我不会拿你和孩子开玩笑,祭司说这孩子既是我们的骨血,便需我们一同养着。”   “你还成安胎药了?”顾宁远扑哧笑了,一会儿又似乎明白了:“难怪他说我一个人是生不下孩子的。”   叶静致叹了一口气,亲了亲顾宁远的眼:“怎么没告诉我?”   顾宁远有些心虚地别开眼睛,叶静致趁着他分神的当口,把他贴身的小衣亵裤都扒了,细细密密地吻着他将养地愈加细腻柔软的皮肤。   顾宁远感觉到自己的欲-望正在慢慢苏醒,下意识地动了动想掩饰一下,没想到直接蹭到叶静致腿上,反叫她的动作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我只是觉得扶乐公子说得不像是真话,况且……我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都在拖累你。”顾宁远暗暗叹气,叶静致咬了咬他的唇:“又说傻话,夫妻本是一体,哪里有谁拖累谁的?如果要算账,这如何算得清?”   毕竟,一直以来,都是她强留下他的。   不放开他,不让他独自去另一条轮回路,不让他离开自己的生命。   宿世纠缠。   顾宁远轻笑:“人偶尔总是要犯个傻的。”   叶静致抱起顾宁远,慢慢沉下腰:“要傻也一起傻。”   顾宁远环住叶静致,轻轻靠在她肩上,嘴里难耐地哼叫了两声,耳朵里捕捉到这细长悠扬的呻-吟又觉得丢脸,只能咬紧唇,被叶静致发现后,顾宁远彻底失去了对自己嘴唇的管理权,卡在喉咙的呻-吟全都吞进了叶静致的嘴里。   这一次叫顾宁远格外辛苦,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浑身软得没了力气,叶静致全然忘了自己手上的伤,小心抱着他不叫他花一分力气,又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慢慢磨着,温吞吞地到了顶峰。   顾宁远软做一团,不知是不是错觉,却觉得浑身都舒爽了许多,被叶静致投喂了许多饭食,也不觉得难受,径直沉沉睡了。叶静致抱着夫郎摸摸夫郎肚子里揣的娃,笑得分外满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叶静致这个“安胎大补丸”在,顾宁远肚子里的包子馅史无前例地欢腾起来,顾宁远吃十分吐九分,每日都要受好几回罪,半夜三更不仅抽筋盗汗也是说吐就吐的,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血脉相通的关系,叶静致近来也觉得自己嘴巴涩涩的。   孙吟雪觉得谁家生娃都是这样的,拒绝看诊。萧中正摸了两回脉,只说正常现象,最好不吃药,由它扑腾就好,等月份大了自然会安静下来。归叔愁得不行,只说顾宁远好容易养起来的肉又没了。   叶静致很快就领悟过来,包子馅儿现在似乎正在找存在感和熟悉爹娘的阶段,凡是有生人闯入或者馅儿娘离远了,就要扑腾。于是顾宁远每次吃饭,身边只能留归叔、白瓷和绯玉伺候,一边吃,馅儿娘还要一边隔着馅儿爹的肚皮哄哄它。   顾宁远又羞又尴尬,可又不得不承认,叶静致陪着确实能让他好好吃一顿饭。等到六个月的时候,他已经能脸不红气不喘地随时窝在叶静致怀里吃饭了。饿了,归叔准备吃食,绯玉白瓷抬过小几,叶静致自觉充当肉垫,顾宁远抱着叶静致的胳膊在那里大快朵颐,也不耽误叶静致干活。   晚上除了安抚,还要和它说说话,叶静致很自然地养成了亲亲肚皮的习惯,尤其是亲吻胎线的时候,小东西反应特别积极,顾宁远也明显能感觉到舒服。唯一比较麻烦的是,肚子慢慢变大,对于某些和谐生活造成了不便。不过好在叶静致向来是好学的,这么点小问题,完全没造成困扰。   顾宁远并不是没见过现世的孕妇,以前对那个庞大的肚子总是很敬畏。但眼看着自己已经七个月了,却没有像气球吹起来一样的感受,总觉得自己这肚子委实小了一些,担心是不是先前吐得太厉害了,营养没跟上。   直到归叔忧虑地看着他的肚子,向叶静致建言:“请萧医正来瞧瞧吧,也不知少君是不是怀了双胎,看着实在是太大了。”顾宁远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不具备生产的通道。   叶少君忧郁了。   萧中正摸了脉,看了看顾宁远大了一圈的脸,铁口直断:“孩子只有一个,只是现在看着已经有些太大了,恐怕要早产,最近还是控制些饮食吧。”   叶少君更忧郁了。   顾宁远这才知道本地男子生娃肚子里揣的不是西瓜,而是小香瓜,一面想着瓜熟蒂落的时候这肚子要裂一道口子就觉得忐忑,很是把萧中正的嘱咐放在了心上,每日都要量量腰围,生怕小东西长得太快,真把肚皮撑破了。   叶静致头一次当娘,紧张情绪比起顾宁远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大面上装得很镇定,还拿了顾宁远先前画得设计图和云巧等人扯皮,顺道还见了白照夜派来的使者。   不过到了背人的地方,她看着顾宁远的肚子也有些忧虑:“娃娃要怎么出来?”顾宁远本着传播科学知识的心理,沿着肚皮上浅白的胎线轻轻划了一道:“书上说,到了日子,胎线变红开裂,自然就会瓜熟蒂落。”   叶静致的眼神也变得敬畏了:“你现在不好弯腰,检查的事情还是我来吧。”   顾宁远虽然接受了自己要怀孕生子的事情,但被人直白地说出现在的窘境还是很愤怒的,牢牢裹了自己的肚子,背着叶静致躺好,就是不让她看。   叶静致已经深刻见识到了孕夫的喜怒无常,软语哄着,顾宁远不买账:“我自己能看,用不着你!”   叶静致挠头不已,最后还是包子馅儿扑腾着找娘才让顾宁远妥协。叶静致抱着顾宁远的肚皮,心中暗赞:“闺女,干得好。”   榕帝很体谅叶静致的不易,打发她安心陪夫君待产,把连云城的事情全部接手过去。扶乐大约是有些内疚先前的提醒工作不够到位,时不时也会递个话。至于安宁主家里,吴氏到底还是不放心,收拾了包袱款款上京,到的时候已是五月底,顾宁远已经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体重和包子馅儿的规模。   吴氏很是安慰地拉着顾宁远,慈爱地看着他的肚子,连声道:“好好好,静儿总算也是有后了,头生是个闺女,后头再生产也便宜些。”本地闺女比儿子好养活,个头一般也要大一些,成活率明显要高。   顾宁远只能装乖女婿,对于整个叶家他心里都是有愧的,他们对他太好,让他受宠若惊。虽然知道叶家现在盼女心切,但他还是说了:“现在还看不出呢,许是儿子也不一定,父亲如此期许,我倒是惶恐了。”宁可期待小一些,总好过到时候全家失望。   吴氏很自信地摇头:“不会,我生过许多次,也见过不少孕夫,不会错的。”   顾宁远只能应承,又很窘迫地让吴氏瞧了瞧胎线,吴氏才放心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这胎线生得长又直,颜色也正,向来生产的时候能少吃许多苦头。”   顾宁远不得不承认,吴氏说得确实很准,六月底的时候,未足月的包子馅儿到底呆不住了,提前和这个世界见面了。   叶静致慌地不行,顾宁远自己倒没有太大的感受,胎线浮起的时候正是清晨起床的时候,痛了三个时辰,日头正好的时候包子馅儿就落地了——恰是个闺女!   叶静致抱着闺女傻了一会儿,突然间意识到竟然忘记给她闺女起名字了!!   顾宁远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室内点起了蜡烛,叶静致抱着奶娃娃坐在旁边,看见顾宁远醒了,轻声问:“有什么不舒服的?”   顾宁远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肚子上的裂口也隐隐发疼,其余倒没有太多不舒服的,便摇头示意没事,又抬起手要看娃娃。叶静致小心地把软绵绵肉乎乎的小闺女放到顾宁远枕头边。   顾宁远勾着女儿的手,小声嘟囔:“好小。”   叶静致笑得柔软:“她才出生,自然只有一丁点大。不过小家伙很健康呢!以后会慢慢长大的。”   顾宁远也笑了:“那要好长好长的时间。”   叶静致道:“反正我们总是会陪着她看她长大的。”   顾宁远又玩了小丫头的手指一会儿,叶静致拿过厚厚一沓纸,道:“孩子的名字还没起,我今天找了几个名字,你瞧瞧哪个好?”   顾宁远草草扫了一眼,每页一个名字,满页介绍了名字的出处、美好寓意,看看哪个都好但又觉得有什么不够,他有些头晕了:“大名不急可以慢慢挑,不如先起个小名叫着。”   叶静致这次倒很干脆:“就叫大娘吧。”最常见的名字,叫着也顺口。   顾宁远抽了抽眉角:“这也太寻常了。”   叶静致虚心问他:“夫君有何见解?”   顾宁远摸着女儿肉乎乎的手,道:“不如叫阿宝吧。”   叶静致虽不觉得这名字比大娘强去多少,不过反正是个小名,顺口就好,自然没反对。   掌中珍宝,也不错。   小丫头闭着眼,吮动着唇,对自己的新名字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尾声上     正月里的京城格外热闹,白的雪,黑的瓦,廊下挂着红灯笼,院子里热气腾腾准备着年宴。阿宝已经开始长牙,天生喜欢凑热闹,看见灯笼高兴地不行,捏着小拳头咿呀咿呀说个不停。   顾宁远抱着穿得招财童子一般的奶娃娃,耐心地陪她说话:“好漂亮的灯笼,阿宝想要吗?我们回去找绯玉叔叔拿,好不好?”   叶静致从书房出来,隔着一院子皑皑的雪,就看见两个穿得大红包似的人,在廊下聊得不亦乐乎。   “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出来?”叶静致将披风披到顾宁远肩上,伸手又把叶阿宝抱了过来,颠了颠,“阿宝好像又胖了。”顾宁远戳了戳阿宝肉嘟嘟的脸,乐呵呵道:“胖点好,多可爱!”   叶静致无奈:“那也没有一天半斤八两地长,太胖也不好。”顾宁远笑眯眯地捏着闺女的小肉手:“哪有这般夸张,许是今天穿多了。”   叶静致看着顾宁远微笑时鼓起的两靥颊肉,腾出一只手捏了捏:“一只大猪一只小猪,两个小胖子!”顾宁远抱住叶静致的腰,道:“你还嫌弃我们?”叶静致揽住他,笑道:“不敢不敢,我欢喜还来不及。”说着在顾宁远后腰上捏了一把,低声道:“抱着多舒服!”   顾宁远拍了叶静致的屁股一下,没好气道:“少胡说八道!”叶静致顺手拍了回去,戏谑道:“胆子越来越大了。”说着又揉了两把,顾宁远臊着脸连忙跳开:“青天白日的……”叶静致一脸正直模样:“明明是你先动手的。”顾宁远哼哼:“我才没你那么……哼”   叶阿宝虽然还听不懂,却不妨碍她呆在她娘怀里不停蹬着小腿,挥着小胳膊制造存在感,叶静致拍了拍小团子的背,牵着顾宁远往后院走去:“给长辈的年礼都备好了吗?”   顾宁远点点头:“早就备好了,父亲亲自检查过,没什么问题了。对了,上午白瓷说送去安宁的礼已经送到了。”   叶静致淡淡点了点头:“那就好。”   顾宁远迟疑了一会儿道:“听说兰朝和静棠闹脾气了……”   叶静致立刻就明白他未尽之意,安慰道:“这事儿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因为阿宝而吵的。”   顾宁远叹气:“毕竟会不痛快罢,咱们之前放出了那些话都快算骗婚了。”   叶静致好笑地看着顾宁远:“你以为桑氏是为着叶家主君的位置嫁到叶家的?”顾宁远不解,这不是你说的?叶静致想了想道:“或许有那么一点点这个原因,但他不是寻常公子,桑家的当家少卿,招媳入赘也不是不可,何必千里迢迢嫁到安宁,当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叶家主家少君?说到底,不过是静棠运气好,捡了个大宝贝。”   顾宁远摇摇头:“那还有什么可吵的。”   叶静致道:“大概是为了桑家私开铜矿被全族流放的事情吧。”   顾宁远惊讶地说:“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起?”   “那时候阿宝才出生,我就没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那竹晚公子呢?”   “抄家的时候,他已经嫁进了赵家,出阁之子并不会受到牵连。”这事儿也有她的手笔,算是尽一份姻亲情谊。   顾宁远庆幸道:“没事就好。”继而又似自言自语道:“去年还说桑主君被宗族软禁,如今却连整个家族都陪进去了,真是世事无常。”   叶静致道:“桑主君倒是因祸得福,桑少卿出阁前他就被桑家休弃了,这次也免去了千里跋涉之苦。”   顾宁远听着突然阴谋论了一把:“桑主君不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吧?时间也太凑巧了。”一对修长的眉蹙着,浓密的睫细细密密排成两扇,两颊上嘟起的肉在冷风之下透出红,一双眼睛亮晶晶,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   叶静致看他皱眉思考的样子,既觉得高兴又有些无奈,她多想他永远都是那么明快单纯的样子,可又怎么能一直那样不谙世事呢?薄唇微微抿起,轻声道:“掌管了桑家这么多年,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法子,只是薛家世代书香门第,向来以清流自诩,从无再嫁之子,更何况是被妻家休弃的,桑主君这么做也算是破釜沉舟了。”   顾宁远道:“帝上竟没有追究他?”薛未臻才是桑家幕后的掌管者,这期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因为已被休弃就不再追究,实在出乎顾宁远的意料。   “若是打算追究,怎么会等到桑少卿出阁才开始彻查?”叶静致反问,顾宁远茫然,叹了口气,叶静致提醒道:“桑主君如今去了连云城,下次见面却要称薛夫君了。”   一座财富之城,一门仕林砥柱,薛未臻的力量远不止此,更何况他还生了两个好儿子。   这是一个人治的时代,原没那么多道理可讲。   “竹晚公子和薛夫君都没事,兰朝不该高兴吗?怎么反而吵起来了?”   叶静致似有感慨:“他毕竟是桑家的儿子。”说着又摇头,“他心里难受,静棠是他最亲近的人,合该受着的。”   两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最后的结果竟是以叶静棠离家出走为终结的。拿着薄薄的信笺,叶静致在书房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暗沉,华灯初上,她才将信笺收起,信步走到前厅和顾宁远与吴氏吃饭。吃完饭,是固定的亲子时间,直到小阿宝点着头困得七荤八素,才被保父抱了下去。   顾宁远敏感地发现叶静致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劲,钻到她怀里坐好,抱着腰想了许久没想到今天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最后只能伸出手指在她淡淡的眉上抚了抚,问:“怎么一直皱着眉?”   叶静致低头看着怀里人眼中的担忧,微笑安抚道:“有些事想不通。”   顾宁远问:“能告诉我吗?”   叶静致道:“静棠离家出走了。”   顾宁远惊讶:“怎么突然闹这么一出。”   叶静致舒展眉毛,玩笑道:“大概是吵不过桑氏吧。”   顾宁远嘀咕:“哪有这么孩子气的。”显然是不相信,叶静致已经岔开了话题,便随口应付道:“就不知道她怎么想了。”   顾宁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以后一定不要和我吵。”   叶静致不知道他为何突发感慨,挑眉看他:“哦?”   顾宁远笑嘻嘻道:“我肯定吵不过你,万一我再离家出走,你又找不到我,你得多后悔。”   叶静致捉着他的腰,挠他的痒痒肉:“你还敢说?”   怎么不敢说?已经放下了的事,自然可以如此轻松地玩笑。   顾宁远笑得满床打滚,最后还是滚进了叶静致怀里,这夜她似乎格外怜惜他,亲吻柔情而缠绵,又似乎格外渴求他,索取深沉而刻骨,在身上留下一串印记。顾宁远抱着她,尽力舒展自己迎合对方,安抚着她的不安。他最后也没追问她的失态,但直到看见她恢复正常才松了口气。   叶静致何尝不知道顾宁远的体贴,所以第二天就去找了吴氏,面对女儿的提问,吴氏并没有心虚或者惊慌,他只是淡淡地说:“叶家原本就是你的,她何德何能?”   叶静致苦笑:“找到宁远是侥幸,生下阿宝更是侥幸,即便不将静棠过继到母亲膝下,当初的境况,静棠的孩子也是极可能成为叶家嗣子的。”当初将静棠过继,除了帮她求取桑兰朝,更多是为了安抚族中耆老,给她们一颗定心丸。   吴氏稳稳坐在椅子上,眼中平静无波:“我知道。”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叶静致,眼中隐忍着淡淡恨意:“但你不知道,静棠的父亲差点就嫁给了你母亲。”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他满心忐忑嫁进了这个东南高门,当知道妻主连通房也不曾有时,他心里也是暗自甜蜜过的,只是当时心中有多甜得知真相时便有多苦。   接连生下两个儿子,他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不顾父亲的劝说,他在生下二儿子不到一年里又怀了叶静致,所有人都说这一定是个姐儿。他满心的欢喜,期待女儿的到来,只是没想到散步时撞见了孩子的母亲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拉拉扯扯,他失神地掉进了水里,险些保不住孩子。   孩子终究生了下来,小小的身子奶猫猫一样大,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才留下一条命。他伤了根本,难再有孕,于是贤惠地向姚氏提议纳侍君,抬了两个下了正经文书的良侍。   他确实不怀好意,中越律法规定,世家子弟至多只能聘侍两人。他把两个位子填满,不过为了断去后患,却没想到那人最后变成了妹夫,成了生活在一个大屋里的家人,最后他的女儿甚至叫他妻主“母亲”。   他不想让她如意,最后仍折磨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果报应,天道循环。   叶静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说静棠是无辜的,可是她的父亲何尝不是无辜的?责怪她的母亲,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向来孝顺又能怎么抵抗?埋怨她的祖父,姚氏那么天真无忧的性子,大概没有瞧出小女儿的心思,只瞧见这家公子好便想聘来做女婿,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唯一无辜的便是桑兰朝罢,根本不是他的过错,却让他承担了所有,被吴氏为难,被下人抱怨,被外人嘲讽,甚至赔上了一个妻主。   “知道三郎有孕后,我就淡了心思,再没为难过他们了,如今我只想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吴氏淡淡地说,“静棠心胸疏朗,并不是汲汲营营的人,桑氏却好强惯了,一直希望她能更有进益,争吵是意料中事,只是我没想到她会离家。”   叶静致看着疲惫的父亲,内疚之情涌上心头,她蹲下-身体,握住父亲放在腿上的手,沉默了半天,她最终没说什么,上一辈的恩怨纠缠她没有评判的资格,她只能告诉父亲:你还有我。   吴氏握着女儿的手,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下     阿宝将满周岁,远在安宁的叶敏硕和叶龄修实在等不住了,来信要求回家抓周。连云城城主白照夜携主君薛未央将至帝都,叶静致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榕帝也没再挽留。   备好车马,打点行装,浩浩荡荡一群人将顺流南下,刚刚在船上安置好,叶静致就看见原本还空无一人的舱内坐上一个熟人。   “原本还可惜不能和城主道别,没想到城主亲自来送,叶某不胜荣幸。”叶静致提手倒了一杯茶,双手恭敬地递给白照夜。城主大人也没客气,端起杯子就咕咚咕咚喝了个水饱。   “一股茶末子的味道。”白照夜嫌弃地皱眉,叶静致好脾气地答应:“不及沙漠清泉甘甜清洌,实在惭愧。”   白照夜叹气:“可惜今后不知还能不能呢个喝上连云城的泉水了。”   叶静致没有接话,白照夜和薛未央这次进京说好听是来受封的,实则是来当人质的,想再回连云城,只怕不那么容易。   白照夜显然也是明白的,并没有颓唐伤怀,而是朗声笑道:“今次来是专程谢你一谢。”   叶静致摇头:“帝上未必不知道连云城水荒的事情,不愿在此事上为难你,是她仁厚,你若感念,就收收这臭脾气,安安心心当你的连云侯。”   白照夜道:“你没主动提,我自然承你的恩,至于她,送了整座的连云城,难道还稀罕我这一声谢?”   叶静致含笑不语,当了这么多年的土皇帝,如今却要委屈在帝都为质,白照夜心底意难平,发发牢骚总是在所难免。   “中越的水土总比你那漫天飞沙要养人,不若在这里好好替薛主君调养调养,总算不辜负帝上千里迢迢把你们接来的苦心。”   白照夜笑:“这等便宜自然是不占白不占,她已经应下寻萧家人好好瞧瞧,还一个长命百岁的夫君做补偿。”   叶静致恭喜了她,白照夜喜滋滋地挥了挥手,翻身跳到船舷上:“等日后松快些了,我再来寻你,如今就此别过。”一个鹞子翻身跳到了岸上,一会儿便隐身于人群之中。   顾宁远眨眨眼睛,往岸边张望了一会儿,狐疑地推门进去,对叶静致道:“我怎么好像瞧见白城主了?”叶静致含笑道:“她还在来帝都的路上呢,许是你眼花了。”   叶家家主叶静致归家了,带着榕帝的御旨和天工们的巧匠,在南海之滨建起了一座船厂,短短五年,东南沿海设立的六大港口船舶往来,商贸繁荣,带来了满舱的富贵荣华。   顾宁远抱着刚刚满月的女儿二宝,和桑兰朝坐在园子里闲话家常,阿宝领着弟弟念郎满院子跑来跑去。   “过几日,有船队要去嘉恒国,你要不要带封书信给静棠?”顾宁远抱着软软的女儿,似是随意地问道。   桑兰朝看看跑得满头大汗的幼子,点头道:“念郎刚学写了几个字,正好带去给她瞧瞧。”   顾宁远叹了口气:“你呢?就没什么想说的?都五六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心结放不下的?”   桑兰朝勉强笑笑:“我有什么可说的,每天呆在家里,做的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不是她爱听的。”   顾宁远道:“我看你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年在怄些什么气。”   桑兰朝笑:“气急了的时候,口不择言,如今沉下心来想想,都忘了为何去逞一时之强。”   顾宁远知道剩下的话已是桑兰朝不愿提及的话,也不强求,便换了话题:“不知道竹晚什么时候能到安宁?”   桑兰朝道:“昨日刚刚带了口信,说是路上遇见了弟媳的长姐,可能要一起来呢!”   顾宁远道:“都是亲戚,既然来了,还是请来家里住住。”   桑兰朝笑:“这位客人说是姐姐和姐夫的故人。”   顾宁远好奇:“故人?”   桑兰朝眨着眼睛笑道:“不知道姐夫还记不记得‘仙君哥哥’的称呼?”   顾宁远愣了愣,继而有些不好意思:“竟是阿福一家?”一别已经□年,那粉团子一样的娃娃也不知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桑兰朝和顾宁远絮絮说起如何招待这难得的客人,直到满头大汗的阿宝和念郎分别扑进爹爹怀里喊饿,才将注意力转移。   夜色深沉,桑兰朝将厚厚的信纸齐整地叠放进信封里,小心地封口,呆呆地在油灯下坐了半天,念郎迷迷糊糊地推门进来找爹睡觉,桑兰朝才恍然回过神,抱起了儿子。   唱着蜀人熟悉的童谣,念郎陷入了沉沉的深眠,桑兰朝轻手轻脚地回到书房,捡起放在桌面上的信封,默默看了半晌,终究拿蜡烛点了,扔进铜盆里,眼见着厚厚的一封信化作灰烬。   静棠,我想你。   叶静棠终于还是把放在手上几天的信给看了,暗卫三五不时地就会送这样一封信来,有时是薄薄的一页纸,有时是厚厚的一封,信上没有落款,但她知道这是谁的。   其实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看见同样的字在另一个信封上,只是那个信封里,他从没说过什么话,随信寄来的从幼子的小小脚印,变成一缕胎毛,慢慢又变成了现在几张东倒西歪的墨字,就是从来没有他的话。   她大概想得到这是姐姐暗地里从他房里偷来的,她每每都想赌气不看,可最终都会忍不住拆开信来,从原先忍了半年,到现在一个月没有一封便会忐忑等待,她试图在字里行间参与他的生活,看到幼子第一次走路,听到他第一次叫“娘”。   叶静棠小心地把信放进匣子里,手指在信封上摩挲,心里挣扎不已。   当年离家的时候,她怒气万丈,怎么能不生气呢?她心爱的人,质疑她的家人陷害他的家族,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她的父亲,她怎么能不生气?   她到现在依然是恨的,恨他那些诛心一般的话语。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那么想他?   ***   锦煦十四年秋,正当盛年的榕帝让位于长子,十六岁的瑶帝登极,榕帝和帝君住进了月华宫,安心做起了太上皇,同年冬天,留下一封懿旨,说要带帝君去瞧瞧自己治下的万里河山,让小瑶帝勤恳为政,不要辜负祖辈留下的大好江山,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事儿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对外只说榕帝和帝君如今正参悟天道,但私底下总少不得各种流言传说。   顾宁远对此惊讶不已:“我以为为了帝位会抢得头破血流,没想到榕帝上放下地如此彻底。”   叶静致笑:“如今天下盛世,她也许是觉得使命已经完成了。”   顾宁远道:“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你不是她的心腹吗?可知道什么小道消息?”   叶静致神秘一笑:“白悦容现在可能正头大呢!”   又一年嫩柳吐翠的时节,叶家老君逝去了。   叶家老太太亲手替自己夫君装殓入棺,家中众人怕老太太伤心,都小心伺候着,倒是老太太看的甚开:“他如今也有八十三岁了,亲眼瞧见了重孙女儿长大,怎么算都是喜丧。”说罢,向来健朗如松柏的老人仿佛瞬时枯萎一般,萎顿在宽大的座椅上。   老太太伛偻着背隐没在沉沉的暮色中,伴着子夜钟声陷入无尽的长眠。   两座金丝楠木的棺椁并排陈列在祠堂里,白布麻衣的孝子贤孙跪满一地,呜咽的哭泣绕着梁柱在堂屋里不断回响。   叶静棠匆匆赶回来奔丧,终于赶上了祖父祖母入土,她心里说不上有多少悲喜,只是看见披麻戴孝双眼红肿的桑兰朝时,有一时的怔愣。   “你回来了。”他轻声问,眼中无喜无悲。   她点点头,看见他牵着的小小孩子,哑声问:“这是……念郎?”轻叹:“都这么大了……”   □岁的孩子,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念郎福了福身子:“姨娘好!”   叶静棠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根本不听使唤,桑兰朝平静地对孩子说:“这是你母亲。”   念郎愣了愣,应了声“哦”,却再没动作。   叶静棠想,她似乎错过了许多重要的事情。   “我不走了。”她听见自己说,“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桑兰朝点点头:“房间一直都准备着。”他走了,叶静棠却不知道要怎么挽留他。   念郎扯了扯父亲的衣裳:“爹,娘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桑兰朝眨了眨眼睛,掩饰着擦去了泪水:“高兴啊,都忘了要怎么高兴才好。”   就好像等了这么久,都忘记了,原来一直在等待着。   ***   两位老人的七七刚过,整个叶府就又忙碌起来。   离家多年的叶静棠回来了,掌家正君桑兰朝却一病不起,主君顾宁远又有了身孕,里里外外一团忙乱。多年不管庶务的吴氏重新出山,以青璧为首的管事夫郎们都瞬间有了主心骨,一切开始变得有条不紊。   叶静致替顾宁远揉着酸软的腰,顾宁远似有感慨:“兰朝苦了这些年,如今也该歇歇了。”   叶静致道:“你向来不管内宅,这辛苦倒是你给他的。”   顾宁远一副你不懂的眼神:“总要给他个念想。”桑兰朝不仅好强,还极有责任感,若不是有一个儿子一个叶家拖着他,他也许早就心如死灰了。   绯玉匆匆进来,顾宁远见他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笑道:“都是孩子爹了,做事还这么手忙脚乱的。”   绯玉喘着气道:“不……不是……”   随后跟进来的白釉一面给绯玉顺气,一面道:“是璧姐姐的小女儿走失了,托我们给主君告罪。”   顾宁远急道:“莫不是被拐子拐去了?你们赶紧多叫些人帮忙去寻,不妨去官府报个案,再问问守城的兵士有没有见到人。”   两人福了一礼就匆匆退下了,顾宁远心里挂了件事儿,怎么坐都不舒服。叶静致抱着安慰他:“你别急,这么多人去寻总能找到的,或许只是贪玩迷路了也不一定。”   顾宁远叹了口气:“如此最好。”   万幸,黄昏的时候,青璧在石桥边的柳树枝上寻到了睡得正香的小丫头,一颗被吊起老高的心才缓缓落到肚子里。   抱起孩子放到妻主背上,青璧拍了拍小丫头的屁股:“害我们这么担心,她睡得倒香。”   老实的女人一手拖住背上的孩子,一手牵过夫郎,憨憨笑道:“孩子贪玩,以后好好教她就是了。”   青璧叹气:“这么淘气,怎么教得好,让你打她,你又不舍得。”   女人也不反驳,只笑:“你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丫头,我怎么舍得打。”   青璧朝她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个笑纹:“都说你最老实,我看你最不老实才是。”   “爹……”小丫头醒了,揉揉眼睛,抱住了女人的脖子,“娘!”   “睡饱了?”青璧没好气地问,“以后再乱跑,看我不打你!”   小丫头笑嘻嘻道:“你才打不过我,我拜了个顶厉害的师傅,啪啪啪就把坏人打跑了,她还会飞……”   “梦里的事是不作数的。”   “才不是梦呢!是真的,她飞得可高了,她答应我以后会教我武功……”   “好好好,等你学了武功,爹就打不过你了……”   夕阳的余光落在他们身上,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指向回家的路。   -全文完-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http://www.bookben.cn/